第22章 十萬貫【第一更】

“師兄?”

明遠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來。

對面的神情卻馬上柔和了, 攥住明遠領口的手頓時松了,鐵拳也松了回來,還作勢在明遠肩頭撣了撣, 拍了拍。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也随即收了傲氣, 帶上了幾分歉疚的笑容。

“師中,你怎麽不早說!”

來人回頭責備慢慢踱到明遠身邊的種師中。

種師中則沖兄長翻了個白眼, 說:“是不是又以為我被拍花的拐去了?阿兄, 我說了多少次, 我是個大人啦!”

明遠眼見着這個小豆丁模樣的少年一本正經地說自己是個大人, 也覺得有點好玩。

來人伸手撓撓後腦,讪讪地說:“可這裏是府城啊……”

大城市裏, 治安問題總是會多一點。

眼看着誤會終于說開,來人轉向明遠, 拱手致意:“在下種建中,草字彜叔,也是橫渠門下,小師弟, 誤會了你, 還請見諒。”

明遠:呵呵。

他一面通名還禮, 一面冷笑着開口奚落。

“原來橫渠先生門下,也有像種師兄這樣莽撞的人。”

明遠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只是他通常都會避免與他人起正面沖突,只有在極其看不慣的時候才會将對方刻薄奚落一番,就像當初對待曾子幸時那樣。

這次他卻遭了無妄之災, 莫名其妙被人欺負到頭上來了。

他這要是還不怼回去他就不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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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 以明遠有限的歷史知識, 他卻從來沒聽說過種建中這個名號,因此料定了種建中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不怼白不怼。

種建中原本有些心虛,被明遠這樣一怼,反而理直氣壯了。

只見他直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握成一枚鐵拳的右手,也冷笑着說:“原來橫渠門下,也有像明師弟這樣嬌弱的人。”

明遠雙眼頓時發直: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他……嬌弱?!

是的,他現在這具身體确實不算強壯,但這多半是因為原主,家庭條件有限,營養跟不上。

但他現在上馬能彎弓,下馬能打高爾夫,怎麽能算嬌弱?

是,剛才他突然被襲擊,一時間吓得魂飛魄散,閉目待死,确實表現得慫了一點,可……那不也是因為毫無心理準備嗎?

自從到了這個目标時空,明遠就只有怼人的份兒,還沒被人怼過,一時口不擇言,開口道:“是啊,種師兄,你威武,你剛猛,如今黨項人犯邊,你既有一身的力氣,怎不去報國?”

種建中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頓時也沉了下來。

“你怎知我沒去報國?倒是你,如此文弱,一看就不是關西漢子。打起仗來怕是只會給我大宋西軍拖後腿。”

他總算不用“嬌弱”這個字眼了,但是語氣裏的責難之意一點兒也沒有減輕。

“要是黨項人打過來,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了馬開不了弓,在陣前還要好幾個人來護着你,西軍要你這樣的人做什麽?”

明遠瞪眼,卻也無法反駁。

誰知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種師中慢悠悠地走過來,對兄長種建中閑閑地來了一句:“阿兄可千萬別小瞧了我們明師兄,他在京兆府可是小有名氣,號稱‘一箭射三秋’的。”

明遠:慚愧喲……

“一箭射三秋?”

種建中倒是瞬間對明遠生出了一點敬意。

只可惜明遠的破綻太大,剛才他被種建中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抓起來,根本全無還手之力。種建中輕輕松松就将他摁在牆上,差點兒一拳捶下去,自然能覺察出明遠一對手臂軟綿綿的根本沒什麽力氣。

再看明遠手上,又沒有那些多年練箭練出的繭子,“一箭射三秋”雲雲,想必不過是他們那些纨绔子弟的風雅游戲罷了。

種建中是個武将,對明遠這樣好看而又嬌弱的小郎君本就容易不屑一顧,這時更是冷笑一聲:“這等欺世盜名的人物,不認得也罷!”

他順手拖走種師中。

“跟我回驿館去!”

明遠也氣:“說得對,這等蠻橫無理的人物,不認得也罷!”

他邁步來到踏雪身邊,将種師中的書箱取下來,放在地上,自管自牽着馬向前。

他身後腳步聲響起,應當是種師中要追上來,卻聽種建中一聲斷喝:“二十三哥!”

……

種師中是排行二十三嗎?

明遠想起來了,北宋種家,好像确實是個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他也沒回頭,卻聽身後種師中清亮的少年聲音響起:

“明師兄……”

“明天中午那糖醋熏魚,可否給小弟再捎上一份?”

“啪”的一聲輕響。

明遠一掌呼在自己腦門上——

他這師弟難道是饞貓變的嗎?

他倒是沒想到,在他身後,種建中也在做着同樣的動作,一掌拍上自己腦門,然後萬般無奈地望着自己身邊這個饞蟲化身的親弟弟。

第二天,明遠早早就趕到文廟。

他在文廟偏殿前等候拜見張載的時候,心裏唯有一個念頭:

不要再見到那家夥,不要再見到那家夥,不要再見到那家夥……

少時張載所在的偏殿房門一打開,明遠眼尖,馬上就見到種家兄弟兩個,種建中和種師中,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張載身邊。

種建中氣度沉穩,如岳峙淵渟,正坐在張載左側。

而種師中則一臉孺慕,乖巧地坐在張載右側,身體向老師那邊微偏。

走出來的人是教務主任呂大臨。

呂大臨點了幾個人的名字,然後道:“昨日各位離開後,先生再度批閱試卷,挑出了這幾位的卷子。先生想請你們入內,有一言要叮囑。其餘同窗們暫且請稍候,先生這就來。”

被點到名字的十來人中就有明遠。

明遠随着其他人走上石階。他是最年輕的一位,少年感十足的面孔讓人看了難免心生嫉妒,灼灼的目光便聚在他臉上身上。

明遠卻根本沒在意那些,他在想種建中——看來那個家夥拜入先生門下還挺早,與張載十分親近。但既然拜在張載門下,就不該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才對。

他跟随呂大臨邁入殿中,種建中便也看見了他,頓時揚起下巴,驕傲地別過臉去。

明遠扁扁嘴,在心裏哼了一聲。

倒是種師中,歡欣鼓舞地用眼神向明遠打了個招呼,似乎在問:師兄,糖醋熏魚,糖醋熏魚今天有嗎?

剛剛入內的弟子們便一起向張載行禮。

張載溫和地笑着,看着他們一一坐下,才緩緩開口:

“各位是我門下天賦才具最為出色的子弟,昨日已考較過了。”

明遠聽見,便覺臉上微熱。他是靠道具才通過考驗的,種建中說他“欺世盜名”,也并未說錯。

但是此刻種建中的眼光掃過來,眼中卻少了幾分輕視,多了幾分深思。

這令明遠的臉更熱了。他內心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至少不能再依靠道具為自己博取名聲——他有錢就夠了。

張載輕咳兩聲,視線緩緩轉向種建中。

“彜叔此去鄜延,征途艱險,但壯士當堅馬革裹屍之心,為師不再留你。但願你此去為國建功之際,亦不失本心,不忘記那些做人的道理……”

彜叔是種建中的表字,張載這麽說,證實了種建中昨日說過的,他确是要去報國的。

明遠聽着心頭一驚,看向種建中的眼光便有些歉然。

種建中見狀,偷偷沖明遠皺皺鼻子,然後故意将眼光轉到別處去,不看明遠,神色間顯得很自豪。

可是種建中怎會知道,明遠事實上是在想:這個人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不會是因為……此去鄜延路抗擊西夏,就此挂掉了吧。

昨晚他細細回想印象中關于北宋種家的事跡,在1127的提點下,當真想起一些。

北宋的名将世家,當屬楊家、折家(佘家)和種家。其中楊家和折家的事跡因為後世文學作品而被廣為傳揚,種家相比之下就顯得名聲不顯。

然而種家卻實是北宋西北邊疆不可忽視的将門,而且文武兼修,曾出過大儒種放,也出過拓邊名将種世衡。種師中應當是種世衡孫輩中的傑出之輩。那麽算起來,種建中應當也是種世衡之孫,但明遠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只聽張載繼續開口:“還有餘下幾位,都是少年才俊之士,為師別無他求,唯盼你們于學業有成,于大道有悟,于人生無悔。”

種建中、種師中和明遠等人聞言一起躬身行禮,同聲應下。

“算來為師不過癡長各位幾歲,于大道至理的領悟之路上比各位早走了幾步……”張載用他一貫謙虛的聲調,娓娓說來,“只是近日領悟出了幾句儒者立身處世之道,願各位謹記,為師亦願與各位共勉。”

與座幾人,便都打起精神聆聽。

只聽張載緩緩開口:“當為天地立心……”

坐在張載身側的弟子們,紛紛在心中默默記憶:為天地立心。

唯有明遠,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擡起了頭。

為天地立心?

他對這一句有印象!

此刻張載滿心都沉浸于他對儒家學說和天地大道的闡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明遠的異狀,只是緩緩繼續往下說。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他說到這裏,不知是不是岔了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以手掩口,不停地咳嗽。

種建中則在一旁輕聲重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是身為儒者處世之道?”

他的語氣裏略有些猶豫,因為意識到老師這句話似乎還未說完。

這三句裏,已經提到了天、地、人,提到了誠意正心,提到了孔孟等先儒的學術,但似乎還少了點什麽。

身為繼承了先賢學術的人們,似乎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上,還應擁有一個永恒的政治理想。

種建中或許不是追随張載時間最長的學生,但是他悟性頗高,且對老師的學術知之甚深,才會有此預期——老師的話還未完。

他一瞥眼,便看見對面坐着的明遠睜大了雙眼,嘴唇輕顫。

種建中皺眉,不知明遠想到了什麽。

卻聽明遠忽然開口,聲音不算響亮,卻異常堅定地接了下去:“……為萬世開太平?”

殿中所有人都聽見他口中所說,紛紛低下頭去,将這四句連起來,在心中反複咀嚼。

明遠話音既落,張載依舊在連聲咳嗽,不能說話,但是卻沖明遠微笑着點頭。

而一直坐在張載身後的呂大臨卻“咦”了一聲,反問:“遠之,你是如何得知先生這第四句?先生不過是昨夜才與我談起過。”

也就是說,張載這四句話才剛剛總結歸納出沒多久,呂大臨身為最親近的弟子也才剛剛聽說,明遠怎麽就能提前得知了呢?

明遠自己卻還兀自沉浸在震驚中。

以前1127曾經反複告訴他,他一定聽說過張載,一定對張載的學說有所了解。他只是需要一個契機,才能将一切都回憶起來。

現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确實知道張載開創的關學學派,而這些了解,其實都來自于張載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而明遠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将一切都想起來之後的恍然大悟,但在別人看來,也很像是得聞大道之後的醍醐灌頂。

一時間殿中響起竊竊私語:“難道……明師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遠這時才發現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張載還未開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記憶中“橫渠四句”中的最後一句說出來了。

而呂大臨發問他根本無法解釋,只能搪塞:“嗯……就是剛才,聽先生講述,心中忽有所感,這般辭句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

他根本沒辦法解釋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事實,只好扯上他和老師之間的“心靈感應”。

誰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遠身邊,一個名叫李複的書生向前欠了欠身,對呂大臨說:“呂師兄,明師弟想必是研習先生的文字日久,适才先生将四句中的三句一說,就如水到渠成,明師弟自然而然做此聯想。能想到此句,當是明師弟天縱之才的緣故。”

李複的話,呂大臨其實也沒有全信,但除了天生穎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沒有別的理論可以解釋明遠剛才的表現。這位一貫嚴苛的教導主任才拈着須輕輕颔首,小聲稱贊:“唔,确實……遠之之才,昨日的試卷已可得見一斑。”

然而明遠心中此刻卻依舊震動得無以複加。

昔時關于張載的事跡一時間盡數被他想起,令明遠心潮澎湃,難以自持。

眼看着張載疾病纏身的孱弱模樣,心中則揣摩着“橫渠四句”裏的胸襟與豪情,這令明遠終于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時光,并且在這一瞬間能夠切身體會到這位名儒的心境。

他連忙站起身,垂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并向張載行禮:“先生僅憑此句此心,必定能名傳千古。”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動,贊頌之真誠,在場每個人都聽出來了。

受到明遠的鼓舞,張載的弟子們也都跟着一起起身,大聲說:“我等願追随先生,将橫渠學說,發揚光大。”

種建中更是上前一步,來到張載面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豪情萬丈地說:“儒者之道,當為萬世開太平……為兵為将者亦然。學生在軍中,必定牢記先生的教誨,此去邊地,必不會堕師門之名。”

“彜叔,軍中公務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務既已辦完,就安心回轉吧。”

張載語氣溫和地與種建中作別,“師中留在為師這裏,你盡管放心。為師和你的師兄弟們都在府城候着你的捷報。”

種建中大聲應是,長身起立,向殿中衆人拱手作別。

衆師兄弟們多說了些“早日凱旋”的話,唯獨明遠,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種建中眼眸銳利,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遠給生吃了。

明遠:……不,朋友,我是真的有點擔心你回不來。

種建中卻忽然哈哈一聲長笑,似乎生死已經不在他考慮之中。他向張載等人一揖到底,然後潇灑地轉身離開。

不多時,文廟外傳來蹄聲的的,迅速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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