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萬貫

“王安石這人能處!”

明遠一句話說漏嘴, 驚得在座的人都擡頭望着他。

明遠只能弱弱地往回找補:“我是說……王相公……人品還行,推行的新法确實是為公不為私。”

剛才他只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青苗貸的利息和民間借貸的利息哪個更高?”

答曰:“民間借貸的利息更高,而且高得不止一點。”

明遠至此完全明白王安石在做什麽了。

他老人家這是在劫富濟貧, 用一個較低的利率向民間借貸,将高利貸擠出市場, 同時又将利錢收入國庫,增加財政收入。

“青苗法”施行, 受益最多的當然是官府。對于普通老百姓而言, 如果他們原本就有借貸需求, 那麽他們也會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損的是主持民間私下借貸的錢莊、豪商之流。他們的高利差被擠占, 利息收入減少。除非他們也甘願像官府那樣,将利錢減到二分, 否則他們是放不出去貸款的。

但這樣做有兩個非常明顯的弊病:

一來,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貸。那些家中富裕, 不需借貸的農民朋友們,如果被硬攤派上“青苗貸”,那便是額外背上了一層利息負擔。

二來,“青苗貸”由官府直接操作, 那麽官府就既是“運動員”, 又是“裁判員”, 無人監管其做法是否合理。只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為己謀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辦成壞事。

明遠将他對“青苗法”的理解向兩位舅舅陳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馬上都聽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遠哥是個讀書明理的,見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卻皺着眉:“可是連鳳翔府的官吏都說不清這‘青苗貸’到底是為了什麽。橫渠鎮上還好,知道我們在京兆府城有親戚, 囑托我們到府城來問。可是換到其它地方, 誰能像遠哥說得這般明白?”

二舅的話頓時令明遠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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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 王安石的這次變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廣泛的群衆基礎。從舒家兩位舅舅的反應來看,民衆對于“青苗法”的“劫富濟貧本質”也缺乏足夠的認識,因此接受度很低。

按照明遠對于歷史的了解,“青苗法”的推行引起了極大的争議,王安石因此被指責為“與民争利”。如今在位的官家趙顼過世之後,“青苗法”便被很快廢止。

怎麽才能對眼下這種情況施加影響呢?

明遠一時想不出,便打算明天見了薛紹彭之後,與薛衙內再讨論一回。

而舒家兩位舅舅難得來京兆府,自然被舒氏娘子強留着住下來,要在長安城裏多盤桓幾天。

第二天,明遠去請教了隔壁薛衙內,發現果然這“青苗貸”是在陝西路轉運使李參早幾年在京兆府一帶首創,因為效果很成功,才被王安石采用,在全國推行的。

但因為鄜延路烽煙剛起,李參身上背着轉運使的職責,必須親自去延州看一看,不可能再将心思與精力放在“青苗法”的推行上。

明遠大致了解了情況,便謝過薛紹彭。

他借口家中有事,向教務主任呂大臨請了兩天假,此刻便在長安城的街道上閑逛。

“明小郎君!”

當他路過張家的豆腐坊時,張嫂趕緊出聲招呼明遠。

“您學問最好,能幫忙看看這個嗎?”

明遠是橫渠門下的消息不知怎麽就傳了出去,而陝西一地最有聲望的學者便是張載。長安城裏,但凡聽說是張載弟子,人們都會禮敬三分。而“張家白玉豆腐”的張嫂,早已成了全長安城最信任明遠的人。

明遠過去看時,發現那竟是一張向官府申請“青苗貸”的申請書。

“怎麽?您也要向官府借這‘青苗貸’?”

明遠露出一個“萬萬沒想到”的表情。

“是呀,”張嫂也是一臉的迷茫,“我尋思着我又不種地,跟這青苗貸應該沒什麽關系……”

明遠匆匆将申請書掃了一眼,便道:“可張嫂您需要借貸嗎?”

張嫂臉有點兒紅,卻很堅定地點了點,說:“想借。”

原來這位豆腐娘子自從開始經營“白玉豆腐”,生意越來越好,如今已想在長安市另一處坊市內開一家分店。人手和店面都已經物色的差不多了,本錢卻還是不太夠。

明遠順着話問她:“利錢要兩分呢,您開了新店之後能還上這利錢嗎?”

張嫂很自信:“鐵定能還。眼下我還缺10貫本錢,但只要店開起來,2貫的淨利,只要兩個月就能賺回來了。”

明遠頓時點點頭:“那您應該借。別管它名字叫什麽,官府的借款比民間放的高利貸要便宜好多。”

張嫂連連點頭:“可不是?”

她原本确實是有些心動,想要借這“青苗貸”的,但着實是被這種貸款的名字給搞暈了。現在聽明遠這麽一解說,立即有了動力,當下叫過夥計看攤,她自己準備拉着家裏那口子去官府申請貸款去了。

明遠冷眼旁觀,心想:說到底,還是在人民群衆中宣傳不足的緣故。

有貸款需求的人不敢借,被要求借貸的人未必适合借。

到底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呢?

正想着,前頭走着的張嫂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問明遠:“明小郎君,知道您貴人事忙,不過我上次問您的……”

明遠一愣,忽然想了起來,拍着前額說:“這幾天太忙,我完全給忘了。我這就去西市問問去。”

張嫂連忙搖手:“不妨事,不着急,我只是想着,要是新店開起來,怎麽着也要‘宣傳’一下才好。”

張嫂拜托明遠的,其實是“廣告”。

長安城裏大多數店鋪大多在店門口放置了招牌、招幌之類的廣告來招攬生意。這在張嫂的鋪面外已經有了一幅“白玉豆腐”的大型招牌,還是明遠去請薛紹彭親筆題寫的。

但這招牌的效果僅僅局限于店鋪附近,在偌大的長安城裏傳播,則還主要靠口口相傳。

明遠上回在豆腐作坊門口品嘗美味的“白玉豆腐”時,順嘴說了一句“小廣告”的事,張嫂便上了心,拜托了明遠,若是有這等好事,叫上她一個,廣告費願付。

如今因為想開新店,張嫂打廣告的心願就更加迫切了。

這倒提醒了明遠,做廣告和宣傳青苗貸,本質上是差不多的事。

他當即去西市,見到售賣書籍、文房四寶一類的店鋪就進去問,有沒有相熟的刻印坊。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明遠在西市找到了一間。

他走進這間刻印坊,見這是在長安城中特別常見的“前店後坊”的工坊。前面是一間小小的鋪面,放着店裏印制的一些線裝書籍,銷售給散客。

他随手拿起一本“樣書”翻動,只見這是一本佛經。經書的紙張相當挺括,紙面上的字跡邊緣清晰,用墨考究,色澤清純勻淨,印刷質量相當不錯。明遠又翻了翻,見書中的插畫佛像也是相當生動,畫像的筆劃順滑流暢,不存在斷斷續續的情況。

明遠在本時空曾是佳士得和蘇富比的常客,對金石字畫古董玩器多有了解,當然見識過宋版書,知道這些在後世都是天價,甚至有一頁紙能抵一兩黃金的說法。現在他親眼看到,也感慨質量确實是好。

“喲,這位小郎君,您是需要印書嗎?”

明遠站在鋪子裏伸手翻動書冊的時候,一位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

這位管事很有眼力,一看見明遠穿着質地不錯的文士襕衫,頭戴書生巾,就意識到這是一位新主顧上門。

“就可惜這位小郎君,您來遲了一步……”

管事臉上流露出失落,愁眉苦臉地拱手。

明遠一揚眉:這是怎麽了?

他依着禮數,先請教了對方的姓名,曉得對方姓白,然後才問起這刻印坊的生意。

“小店原本經營得平平,不算特別出色,只是尚能維持。卻因敝東家近日要返鄉,這鋪面轉手卻難轉出去,敝東家只好将作坊裏的工匠辭退,然後再典賣房屋。在下便是留在這裏等着牙人帶人過來看鋪面的。”

明遠一聽,馬上反問:“這刻印坊要賣?”

白管事一呆:剛才不是已經說了?

明遠沉吟了片刻,繼續問:“用來印刷的工具材料和雕版,都還未賣掉吧?”

“還沒來得及……”

“貴店幾時辭退的工匠?現在還請得回來嗎?”

“前幾日辭退的,他們家小都住在京兆府,應該……都還沒走。”

白管事一邊聽一邊心裏納悶:這小郎君怎麽盡問這些?

正說話間,外頭有人來了,卻是明遠的老熟人,在官牙從事房地産中介業務的牙人羅壽。

“羅經紀,來得正好。”明遠喜孜孜地告訴這位牙人,“我想買下這間刻印坊。”

羅壽在京兆府做房産經紀做了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識過這種事,頭回上門來看房子,自己都還沒見着房子什麽樣呢,已經有主顧要下定了。

他定定神,再看清楚了主顧是明遠:哦,那就不奇怪了。

羅壽端端正正地向明遠行禮:“明小郎君。”

白管事兀自在納悶,羅壽已經轉向他介紹:“這位明小郎君,是橫渠先生門下高足,在咱們京兆府,最是財力雄厚,信譽卓著,也最是通情達理,憐貧惜弱的。”

出自陝西的知名學者不多,而張載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位。羅壽一旦說出張載的名號,白管事立即就明白了:“失敬失敬,原來是橫渠弟子,難怪……”

難怪想要買下一座刻印坊。

張載門下,那是專門讀書做學問的人,必定是需要寫書出書,需要印書坊的。

當下明遠将買賣的事都交給專業人士,盡管讓羅壽向白管事了解情況,厘定價格。

羅壽與白管事談了半晌,來到明遠身邊,小聲說:“明小郎君,買刻印坊這件事,我有心勸您三思。”

“怎麽說?”

“在下是覺得,這刻印坊未必賺錢。”

羅壽很擔心明遠上當受騙。

“之前白管事已經告訴我了,說是經營得平平。”

明遠表示,對方其實也很誠實。

“是,”羅壽愣了愣,着實沒想到明遠連“平平”的生意也要買。

“但如今在京兆府,我說句不太好聽的話,像您這樣看書買書的讀書人真不多。”

明遠微笑着點頭,表示感謝羅壽為他着想。

剛才他翻閱書鋪裏的印刷品時就已經看到了,這座刻印坊印刷的,大多是佛經、俗文、歷書一類,偶爾也能見到經史一類,但看起來是轉賣別家的出品。

“關中士子不富裕,即便是讀書,也多自行手抄。”

明遠的好幾個同門師兄弟就是這樣,都在用自己抄寫自己裝訂的書本。

“因此陝西路的書籍也大多是洛陽一帶的書坊印出來送到陝西販賣的。在長安城裏印書,委實是……不賺錢。”羅壽苦口婆心地勸說明遠。

可是他哪裏能想到明遠的第一考慮根本不是賺不賺錢,而是能不能讓他花錢。

“原東主的開價還算合理嗎?”

明遠一副根本不聽人勸的樣子,羅壽就也只有點點頭。

明遠便繼續問:“你再問問那白管事,我要将他和原本這刻印坊裏的工匠都全雇回來,需要多少錢。”

羅壽險些直了眼。

但好歹最近他從程朗那裏聽說過明家有多豪闊,不算全無心理準備,便去知會了白管事。

這消息對于白管事來說卻是天大的好消息。

“明小郎君願意讓我們這刻印坊重開?”

兩鬓已經發白的中年管事竟然喜極而泣,眼看着就要敲鑼打鼓去通知四鄰街坊了。

羅壽卻保持了職業鎮定,只管問一共要花多少錢,問到一個數之後就回來向明遠彙報。

“4200貫。”

他怕明遠聽了總數嫌貴,連忙把一項項開銷掰開來算給明遠聽,房子多少錢,鋪面多少錢,作坊裏的工具和材料多少錢,雕版多少錢,雇管事多少錢,雇工匠多少錢……

其中最貴的資産不是房産,竟然是那些雕版。這些雕版都是用紋質細密堅實的棗木、梨木、胡桃木等雕刻而成,保養得好可以用個幾十年。這家印書坊裏存了很多這樣的雕版。

明遠聽了覺得都沒問題。他唯一感到不夠滿意的地方是:“就不能湊個整……湊到5000貫嗎?”

羅壽:……從沒有人見過這樣湊整的!

最終講下的價錢就還是4200貫。

而明遠最近剛好又收到了一名外地客商給他捎來的“還款”一萬貫,現金流不成問題。

即将離開京兆府返鄉的店東家望着拿到手的真金白銀驚呆了——原本沒指望自己的産業能賣出這麽多錢,能回一點本錢是一點。

但白管事向他介紹了,新東家是橫渠弟子,對方立即又表示理解了:橫渠弟子嘛,自然是無所不能的。

明遠聽說了對方的評價,頓時感到有點無語。

他感覺橫渠弟子在長安城中的風評正在悄然發生改變。

以前人們提起張橫渠的弟子,還會說說“好學”“博聞”“尊師重道”之類,現在估計還得再加上兩個字——“有錢”。

好在不久橫渠弟子們就要随老師遷去鳳翔府了。他一個人的名聲也就不至于“連累”同窗們。

将交易過戶的事都交給專業人士羅壽辦理,明遠便專心泡在刻印坊裏,整日和工匠們待在一處,觀摩他們印制書籍。

“小郎君……東家,您小心些,這裏油墨最多,千萬別弄髒了您的衣裳。”

明遠卻一點兒也不以為意,指指手臂上戴着的袖套:“這個耐洗,不怕髒。”

他說話的時候,袖套上四個形狀奇怪的圖案似乎閃了閃光。但工匠們都只當是反光,都沒在意,繼續給明遠講解平日裏印制書籍的工序。

“每一幅版面制好之後,便在板上刷一層墨,将白紙覆蓋在板子上,再拿一把刷子在紙背上輕輕揉刷,這書頁便印好可以揭下了。”白管事給明遠做着介紹,而資格最老的工匠正在為明遠當場演示。

明遠卻托着腮幫子沉思起來。

人們見他表情嚴肅,都不敢輕易開口,怕打斷東家的思路。

誰知過了片刻,明遠擰着眉頭開口問:“也就是說,每印一張紙,就要現雕一副版,是嗎?”

原來東家愁的是這個。

作坊裏的工匠們頓時都挺着胸站了出來。其中一人大聲說道:“東家放心,東家要印什麽只管吩咐。我們哪怕是連夜趕工,都能給您趕出來。”

他們為了向新東家表決心,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堅毅的表情:為了新東家,加班多久都沒問題。

明遠卻回過頭,皺着眉,微微嘟着唇,郁悶地問:“你們難道都不用‘活字印刷術’的嗎?”

“活字?”

工匠們相互看看,全都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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