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萬貫
活字印刷術是北宋是的印刷工匠畢昇發明的, 但是宋時卻并未廣泛使用。
但這對于明遠來說屬于知識盲區——他哪裏知道印刷術的具體應用時間?……他就只知道畢昇。
現在倒好,面前的工匠們一起用崇敬的眼光望着明遠,等待這位博聞廣見的“橫渠弟子”為他們指點什麽是“活字”。
明遠只得一步步地解釋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想要印制一些半尺見方的單張, 用作宣傳單,或者叫小廣告, 用來為城中一些店鋪生意廣而告之。”
白管事和工匠們表情各異:
有些人在想:原來這就是“小廣告”;
也有人在想:這……不大像是橫渠弟子的所作所為啊!
明遠對大家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在意,随口說:“幫助這些店鋪廣為宣傳, 店鋪的生意蒸蒸日上, 便可以雇傭更多的人手, 也能向國家繳納更多的稅金;國庫殷實了, 邊塞将士們便可多得些補給馬匹,也能夠多築寨堡, 擋住黨項人的滋擾……”
衆人:!
他們都沒有想到,小小的一張“廣告”, 竟能有這樣的影響。
管事與工匠們眼神頓時又都恭敬起來,心想:不愧是橫渠弟子——大格局!
“另外官府最近有些新政,需要向百姓們解釋清楚才好推行的。這種宣傳單是比較好的解說方式。”
這也是明遠從昨夜開始思索良久,想出的辦法。
“青苗法”要順利推行下去, 同時百姓的利益也不被損壞, 最有效的手段莫過于在民衆之中廣泛宣傳, 讓他們清楚“青苗貸”究竟是什麽東西。趨利避害是百姓的本能,但要在徹底了解的前提下。
橫渠鎮兩位舅舅那裏,自然沒有問題。舒家兩位一定能把準确的信息帶到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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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其它地方怎麽辦?
按照薛紹彭所說,如今黨争激烈,地方上好多官員也在觀望, 有些支持“青苗法”, 有些不太熱衷。他們未必樂意将這些內容細細地解釋給百姓知道。
但如果能讓民間自發主動地去了解“青苗貸”呢?
明遠因此越發地确定:刻印坊在他手中, 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工具。
但前提是他要讓這座刻印坊變得更靈活,更有效率。
因此他向工匠們解釋:“‘活字’就是把雕版上那麽多字拆開,做成一個個單字的字模。需要用的時候再按順序排好,塗墨印刷。等到用完,這些字模可以拆下來,下次排版的時候再用。”
一言如石破天驚。
工匠們的表情都像是他們在睡夢中被驚雷驚醒。
然而驚醒之後又是迷茫。
明遠說得好簡單,但是有經驗的工匠們仔細一想,全是問題。
活字用什麽材料來做,做完後排在一起,如何能保證平整對齊,用完後再如何拆下來……
一時間工匠們全都在愁眉苦臉,白管事也嘆着氣說:“小郎……東家這說得也太難了吧?不如還是讓他們每天多幹點兒,幹久一點兒。”
打工人嘛,加加班算了。
明遠卻不甚在意,笑着說:“也沒有必要馬上就做出‘活字’來。”
他随手那過一本印好的書冊,翻開某一頁,指着插頁中一幅“牡丹富貴”的花樣,說:“你們可以想想,這樣一幅複雜的紋樣,不用反複雕刻,而是讓它反複使用。”
一聽說能節省這麽大的工作量,工匠們的思路頓時打開了。
“是不是把這一葉紋樣固定在板上?”
“或者我們制版的時候,可以留下一片空白,想辦法把這一塊紋樣嵌進去,再拿出來……這不是有點‘活字’那意思了?”
明遠不再管他們讨論,只是布置了任務,自己則帶着向華,慢悠悠地從西市逛回家中。
明家人和舅舅們都還不知道明遠在外面待了這一整天,已經又花出去四千多貫。
明遠将他的主意與舒承允和舒承厚兩位一說,兩位舅舅都拍腿贊好。
“這個主意好!萬一我們當地的小吏想要借機牟利,胡亂解釋朝廷的新法,我們就拿這個給他看,就說是府城的官員說的。”
明遠想:這确實是一個能夠約束當地官吏的好辦法,如果能由鄉裏有名望的重要人物出面就更好了。
然後他便向兩位舅舅請教,鄉裏百姓有多少識字的,受教育程度如何,如何講解“青苗貸”能夠讓他們聽懂。
兩位舅舅聽見了,望向明遠的眼神越發不同。
“遠哥,橫渠門下的弟子果然想得周全。”
“橫渠鎮因為先生的緣故,文風較盛,眉縣也大致如此。但其它地方未必是這樣。”
“這宣傳‘青苗法’的文字言辭,必須簡單易懂,千萬不能像是衙門裏打的那些官腔,文绉绉的。”
“……”
明遠想了又想,又與舅舅們商議一番,最終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方面,編出一套順口溜出來,用最簡單易懂的言語,講清楚“青苗貸”的本質,同時也向百姓們說清借貸的利弊和幾個容易“被坑”的地方。
另一條腿則是要借助他的老師張載。橫渠門下弟子遍布關西,很多學生像呂大忠、呂大鈞,甚至是種建中,都是曾經拜在張載門下,但現在分散在陝西各處做官或是任職的。
明遠可以通過張載的這一層關系,将代為向百姓們宣傳“青苗法”的事拜托給他那些師兄們。
當晚,明遠與兩位舅舅商量了一夜,編了一首關于青苗貸的順口溜。他又另外準備了一套描述青苗貸借貸方法的文字,請薛紹彭找了關系,遞進衙門裏,确認了一番。
第二天,明遠先去文廟。在那裏,他得到張載的首肯,可以由呂大臨代為聯絡陝西各地的師兄,代為向當地百姓講解“青苗法”。
從文廟出來,他又跑去刻印坊。
剛進刻印坊,明遠就發現作坊裏的工匠們此刻正相互看着,你拍拍我的肩,我捶你一拳,嘿嘿傻笑。
“這是怎麽了?”明遠很驚訝。
工匠們指指他們面前的一片印版。
只見那是一片帶有邊框的鐵板,鐵板上覆着一層不知什麽材料制成的粘稠藥劑。
一名工匠将幾塊小型木雕版放在鐵板上,像是拼七巧板一樣,用大大小小的木雕版将整個版面填滿,然後用一塊平板将各塊雕版的表面用力壓平。
這樣的“組合型”雕版就已經上色印刷了,只是每印一次,都需要人工再将版面重新壓壓平。
這種組合型雕版的好處是,其中某幾塊雕版可以任意更換,而其它的花邊、紋飾等裝飾性內容卻完全不用改變。
如此一來,工匠們便不再需要反複雕刻某些裝飾性的紋樣,可以專注雕刻一些需要時時更換的文字,這樣工作起來就快得多了。
這已經有點“活字”印刷的雛形了。
這些工匠們能夠發明出“類似”畢昇活字印刷術的技術并不出奇。和他們一樣,畢昇也是一位雕版刻印坊的制版工匠。而這些工匠,有明遠幫他們捅破活字印刷的這一層“窗戶紙”,自然也能有所突破。
一時間新的刻印方法已經形成——
工匠們用幾枚經典款的裝飾紋樣拼出印刷品的大體格局,其中需要填入內容的位置則先空着,等需要印刷時再現刻。
這雖然還不是“活字印刷術”,但至少已經算是個“靈活”印刷術了。
明遠開心地一拍雙手:“這樣一來,城裏的商戶們要印‘小廣告’可就容易得多了。”
畢昇雖然在北宋時就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是這種印刷方法在兩宋都一直沒能傳播開。
究其緣由,明遠認為,或許是兩宋的刻印坊主要致力于印制書籍、佛經之類,準備期相對較長,可以花很多時間制作和校對他們需要的雕版。但如果刻印坊成天承印各種各樣的小廣告,甚至是承印每天出版的報紙——打工人需要天天加班,恐怕他們都不會覺得雕版是個很好的法子。
明遠在這邊回顧他所知道的“歷史”,那邊工匠們又讨論起用來做這些模塊的材料,紛紛議論哪種木頭更合适。
明遠聞言會心一笑,招手叫來白管事,先撥了一筆“研發費用”給他,聲明工匠們可以任意實驗各種材料各種方法,讓他們可勁嘗試。
“沒準不用再等個幾百年,現在這個時代,就可以把金屬活字造出來了呢!”
明遠美滋滋地想。
不用說,他這次花錢,回報頗為豐厚,又得了一筆頗為可觀的“蝴蝶值”,估計可以彌補最近對道具卡的旺盛需求。
只是明遠不知道,就在他在西市刻印坊裏和工匠們談話的時候,被認為和他“沒什麽關系”的“砸缸者”司馬光,正一身便服在外面的坊市裏閑逛……
司馬光來到京兆府一月有餘,将長安城裏裏外外轉了個遍。
在這期間內,他沒少跑東市西市體察民情,同時也時時關注着京兆府百姓對朝廷新政的看法。
這天他邀上了剛剛從延州返回長安城的陝西路轉運使李參,随意在長安城裏走動。
“清臣,”司馬光熟絡地稱呼李參的表字,“聽聞朝中推行的‘青苗法’乃是清臣兄在陝西路的首創?”
李參點點頭:“确實……”
朝中新黨将“青苗法”當做變法的重中之重推出,李參也覺得出乎意料。
“‘常平新法’①,我在淮南京西和陝西路都推行過,但當時都是為了救急……”
司馬光馬上就接話:“只是為了救急,而不是當做常法來日日施行的?”
李參知道司馬光和朝堂上的“新黨”們不對付,此刻不大情願地“嗯”了一聲。
司馬光馬上接話,開始滔滔不絕地議論“青苗法”的種種不妥之處。誰知他剛開口沒多久,突然一個十來歲的厮兒跑來,朝司馬光手裏塞了一張紙,同時嚷了一嗓子:“西市新開名店,開業當天酬賓不限量,歡迎品嘗啊!”
司馬光好不容易組織的長篇大論被打斷了。
偏偏那厮兒朝他手中塞了紙,轉身就跑,讓他連吹胡瞪眼的機會都沒有。
李參卻對此饒有興致,笑着說:“也就這兩天,長安城裏散發這‘仿單’②的挺多啊。我聽說還有人叫它‘小廣告’。”
司馬光将手中的“仿單”展開來看,只見上面印着一行大字“張氏白玉豆腐”,下面則是小字“新店開業酬賓大量供應另有撲賣③”。
司馬光盯着這張小廣告說不出話來。
“一間豆腐坊……一間豆腐坊,竟這麽大手筆,能印制仿單招攬生意嗎?”
司馬光百思不得其解,豆腐坊乃是利潤最薄的行業,哪裏能有這錢去刻印坊專門印制這些?
另外,他對這酬賓的手段也很有疑問。
“撲賣還好說,大量供應算什麽酬賓……”
司馬光在京兆府的時間沒有李參久,李參頓時哈哈大笑,說:“原來張家白玉豆腐啊,那是……大量供應便是酬賓了。”
張家豆腐坊的“白玉豆腐”一向是限量供應,去稍晚便買不到。新店開業時多供應一些,讓人人都能買到……那還真的算是酬賓了。
司馬光聽李參說起張家豆腐坊的種種傳奇,忍不住連連咋舌:“原本想着陝西鄉民淳樸,于貨殖一道上并不精通,但現在看來,卻并不比汴京、蘇杭一帶略遜……”
兩人正走走說說,突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奔來,又往司馬光手中塞了一張“小廣告”。
李參笑道:“不知這‘仿單’上又寫了什麽新鮮生意。”
在汴京那裏,“仿單”單指夾在商家出售的商品一起送出的小傳單。這少年單單将這一張紙送出來,李參只管依着汴京的規矩把它叫做“仿單”。
誰知司馬光卻呆在原地,眼光凝滞,一動不動。
李參正好奇,要湊過頭去看司馬光手中那一張印滿字跡的紙張,卻聽剛才那名散發小廣告的少年大聲說:“官府新推‘青苗貸’,雖名‘青苗’,卻是尋常人家都能貸的,年利兩分,比私人高利貸便宜不少,如果确定有能力償還,不妨借上一借……”
李參震動:“這……這難道是京兆府派人印的……”
但若是京兆府派人做的,他身為陝西路轉運使,又怎麽會不知道?
只聽那少年沖他們二人繼續補充一句:“這上頭寫的是‘青苗貸’的詳情,是‘官方’的标準說法,若是不識字,就去找個識字的先生,聽他們詳說一遍,再去問官府也不遲。”
李參和司馬光都算是高官顯宦了,司馬光當年還是個二十歲就高中進士的“才子”,被一個市井小兒當街說起“若不識字”怎樣怎樣,都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們又相互看了一眼。
司馬光連忙将手中的小廣告遞給李參:“清臣兄請看。”
李參接過小廣告,一目十行地飛快看下去,瞬間看完,點着頭說:“說的确實是今次‘青苗新法’的內容,一字不差。”
司馬光不由得失神:“如此說來,是有人在幫助王介甫在陝西民間鄉裏大力推行這‘青苗貸’了。”
李參納悶:“沒聽說啊……”
司馬光卻哼了一聲,道:“在京兆府城裏說‘青苗貸’,可這長安城裏哪裏來的‘青苗’?若是将這‘仿單’送去鄉裏,鄉民們多半不識字,又如何聽得懂這些?”
他話音剛落,遠處童音清亮,一群孩童大聲唱起了童謠:
“青苗貸,苗青青,春時貸,夏時清;急時借來換口糧,豐收還錢入府庫,借貸猶需農事勤……”
司馬光頓時啞口無言。
這童謠響起得太是時候,将司馬光的質疑回擊得無懈可擊。
一旦這童謠在鄉裏傳唱開來,鄉民們便都明白了這“青苗貸”是什麽。想必王安石的這一項新法,會在陝西一地推行得比較順利。
李參卻在一旁會心微笑:“不知是什麽人在京兆府傳播這‘仿單’與童謠,算是幫了官府一個大忙。”
司馬光也覺得是,連忙把正在四處派送那青苗貸“仿單”的少年叫來,問他是誰命他派這些。
那少年聲音清亮地回答:“自然是橫渠先生門下。”
少年見司馬光有些外地口音,頓時胸脯一挺,驕傲地說:“橫渠先生是我們陝西的大儒,學問極好,先生說的就肯定是對的呀!”
“張橫渠?”
一想到連張載這樣的大儒,都有附庸新黨之嫌,司馬光的臉色瞬間沉下。
“看來,有必要去拜會一下這位名震關系的橫渠先生了。”
翌日,明遠一到文廟,便被呂大臨急匆匆地叫到一邊。
“遠之,今天司馬大學士來見先生,為的就是你前日拜托衆師兄們向各地鄉裏解說的‘青苗法’。”
呂大臨着急地搓着手,此前他也沒有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青苗貸”,竟能引起這麽大的反響,引得司馬十二親自上門,要求與張載辯論。
“先生現在叫你過去。”
“哦——”
明遠雖然覺得很突然,但心中較為平靜。
司馬光的名頭确實很大,但是還吓不住他明遠——他家裏又沒缸好砸。
倒是呂大臨,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仿佛他此刻正送自家小師弟去參加一場士林中的最重要辯論。
“遠之,一切照心中所想回答就是。橫渠子弟,任何時候都要堅持聖人至理,不用管對方是什麽高官。”
“是,師兄,小弟記住了。”
明遠緊随呂大臨,前往司馬光與張載見面會談的靜室。
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系統1127的聲音:“親愛的宿主,1127向您推薦‘舌戰群儒’卡,該卡自帶各種氣氛組特效,能夠幫助将您辯論時的氣氛拉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