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百萬貫

洪四結結巴巴地給商英和比劃了半天, 總算讓商英和明白了,在他車隊箱籠上畫下标記的盜賊,是一夥真正“窮兇極惡”的盜賊, 僅憑他洪四可對付不了。

不僅他洪四對付不了,他們所有這些“伴當”也都對付不了——就差向雇主坦白了,他們這些人看起來壯,實際上都是“銀樣镴槍頭”, 和盜賊是打不過的。

商英和終于着了慌, 急着要去報官。

可是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鬼地方, 能去哪裏報官?

商英和身邊的明遠沉思着, 問洪四:“盜賊在箱籠上畫下标記是什麽意思?”

洪四雖然是個極其不靠譜的“伴當”, 但是在陝西路官道上跑的次數多了, 關于盜賊,也道聽途說過一些, 知道箱籠上的标記意味着什麽。

“意思是, 這批貨色已經被自家先看中了。”

明遠想了想, 又問:“箱籠被做了記號之後,盜賊什麽時候會動手?”

這洪四哪曉得, 搜腸刮肚想了半天, 總算是想起聽過的一兩件傳說:“總在一兩天之後, 那些盜賊看準了地形,算好了大概時辰,再拜過關公, 就……就動手了!”

明遠:……還要拜關公?關老爺若是在天有靈, 恐怕會氣得活過來。

但見洪四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便将驿丞叫來, 問清楚了往後一兩天的路途。

他得知往東再行一天的路程之內, 官道附近都有村落,且地形平坦,不見得有多危險。驿丞也沒有聽說過哪夥無法無天的“巨盜”,是以“叉”為标記的。

明遠心想,商英和有這麽多人手在,只要不是什麽悍匪,應當都對付得了。他對區區一個符號并不擔心,安慰了商英和兩句,又陪他坐到很晚,才自行去睡。

誰知第二天早間起來,明遠正神清氣爽的時候,隔壁竟傳來商英和的嚎哭聲。

他急急忙忙出了驿館的上房,來到商英和身邊,卻只見他的伴當竟都散了大半。留在這名玉石商人身邊的,就只剩管家陳三,洪四一個伴當,和幾個照料車馬的車夫。

“這是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明遠異常嚴厲地問。

那邊陳三低着頭,将昨晚發生的事一一說來。

原來,昨晚明遠去休息以後,商英和越想越怕,便将他雇來的那十幾名“伴當”都請到他那裏,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話,然後把他原本準備分給這些人的“賞金”都拿了出來,分給衆人。

商英和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伴當們能夠好好地守着車隊——他猜想,這麽多人一起上路,又都是長相唬人的大漢,沒準能把盜賊吓跑。

誰曾想今天早起,商英和發現,那些伴當竟然跑了個精光,只剩下洪四。

逃跑的家夥們甚至還把商英和的馬都牽走了,只給主人留下驢。

聽了商英和的陳述,明遠頓時扶額長嘆——他哪裏能想到,商英和竟能出這等昏招。

商英和固然是希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是這種重賞,也必須得是“事成之後”,得是他們平安到了地頭以後才能給出去。

這些“伴當”本就對抵禦盜賊沒有什麽信心,陡然得到商英和發了一筆錢,當然是選擇連夜跑掉。

至于洪四為什麽沒跑,到也未必是出于什麽“責任感”,很有可能是想要溜走的時候才想起他和商英和有契約在身,這麽一跑以後,就再也沒辦法在陝西路往下混了,才懸崖勒馬……又或者單純是睡過頭了。

明遠冷冷地看着洪四,看得他羞愧地低下頭去。

而明遠則開口寬慰商英和:“商兄莫要太過擔憂。小弟昨夜問過驿丞,驿丞說今天這一段路地形開闊,道旁村莊衆多,比我們昨日經過的那一段要好上很多,往日很少有人在這一段遇到盜匪。不如我們今天繼續前進,今晚再看看情況。”

他言下之意:與其在此停留,或者返回長安,倒還不如循着已知的安全路段繼續向前。

商英和則是六神無主。

他一時犯蠢,白白分掉了那麽多錢,還讓“伴當們”都給跑了。

而現在,商英和也知道自己沒法兒回頭,不能再通過昨日剛剛“遇劫”的道路返回長安去,只能按照明遠所說的,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今天這一段“較安全”的道路走過去再說。

當下車夫去将停在驿館後的馬車都搬出來。陳三過去幫忙,誰知卻在馬車箱籠上又發現了一個用白垩畫成的符號——這回是個圓圈。

這回有趣了。

明遠站在兩輛商家馬車背後,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忍不住有點好笑。

看起來,他們這一行人,被不止一家盜匪看中了。

“有了!”

明遠想到一個主意,趕緊去找商英和。

“商兄,閣下這些運送的貨物裏,可有什麽,是看起來好看又金貴,但其實是粗苯不怎麽值錢的呢?”

商英和臉一紅——他是個玉石商人,所帶的貨物中有好多都像明遠說的那樣:看起來很貴,其實不咋值錢。

明遠見他已經想到,便笑着說:“這就好辦了——今天天氣不錯,我們便将箱籠打開,将您那些‘看起來’名貴的大塊玉石顯露在外面……”

商英和張大了嘴:“這不是招搖過市嗎?”

他們現在已經惹來了盜匪的麻煩,還這麽招搖——真的好嗎?

明遠笑着點頭,低頭附耳在商英和耳邊說了幾句。

商英和頓時“哦哦”了幾聲,聽完思索片刻,反問明遠:“這樣真的能行?”

明遠一聳肩:“不行也沒有別的辦法呀?”

商英和至此終于冷靜下來,多多少少能夠用理智思考了,思忖一陣果斷下令:“将箱籠打開,讓那兩座玉石山都露出真容。”

商英和這次前往汴京,随行帶着的所有貨物中,最花哨也是最笨重的兩件,就是那兩座“玉石山”。玉質本身并不算特別精良,但是又大又華彩,乍一看确實很貴重。但要論起價值,可能還不如他兩件壓在箱底的羊脂玉原石,和他親自随身攜帶的一件玉璧。

适才明遠提示商英和,既然已經有不止一夥盜賊,看上了這批貨,那麽幹脆就張揚一點,把好東西顯擺出來,讓盜賊們先你争我奪地鬥起來,打個兩敗俱傷。沒準他們有機可乘,能夠順利脫身。

“商兄請不要擔心,小弟也會将自己攜帶的幾幅蜀錦擺在外面……”

明遠帶的那一車行李大多數是他的各種個人用品,什麽專門用來鬥茶的建窯小茶盅啦,鐐爐與湯瓶啦,刷牙子和牙膏啦,平時用來熏衣物的香料啦……都是讓他在途如在家,即使在驿館客棧中,也能過得舒舒服服的。

唯一可以算得上是貨物的,就只有他打算自用的幾匹吉貝布,還有當初在綢緞莊裏沒賣完的蜀錦。這些蜀錦在天光下是一片燦爛,也确實能讓人誤解,以為這整整一車都是這樣精貴的好東西。

“明兄弟,你可真是義氣!”

原本已經情緒穩定的商英和,聽到這裏,漸漸又激動起來,眼裏泛着晶瑩的淚花。

被畫标記的都是他商英和的箱籠,明遠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卻并沒有這麽幹。

而親眼見到那兩座“玉山”和這些蜀錦的盜賊們,想必會認為這是一批極有價值的貨物,便宜了別人那肯定不行。明遠就是希望能用這個方法,誘使這些小股盜賊相互争鬥,好讓明遠他們有機可乘。

一行人從原本低調的“商務出行”變成了現在的“炫富游”。明遠便也不願先行一步,而是騎着踏雪,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若是此刻他縱馬走在長安城中,怕是長安人民又要感嘆“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①。

而如今在這一段官道上,明遠卻只覺得身邊有暗流湧動。他必須時時集中精神,觀察身邊的路人。一路下來,還真的頗為勞神。

偏偏商英和兀自緊張,縱驢上前,與明遠并辔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明遠說話。

洪四也跟在他們身邊。

這個曾經當過小混混的伴當看起來心急如焚,他似乎并不理解明遠和商英和為何決定了要“炫富”——據他猜測,貨物中藏着什麽值錢的物事,盜賊們自然而然就能知道。

“聽道上的老人說,路上打劫的盜匪,只要看馬車的車轍印,或是看馬匹奔跑時揚起的塵土,就能猜出行李裏有沒有黃金……”

陳三在明遠和商英和身後嘀咕出這一句。

商英和立刻臉色一變,将頭低下,手中将驢又牽緊了些。

明遠看那頭驢氣喘籲籲的樣子,便知道商英和将最貴重的物品随身藏着。

明遠:……好巧,我也是。

他随手束了束腰帶,又提了提自己腳上的厚底靴子。

不過他們的本來目的就是要将盜匪引來,引得越多越好。

來人越多,矛盾便越多,盜匪首領管理起來就會越混亂,自相殘殺起來也越容易。

當然,盜賊們PK到最後,總有某一方勝出,專心來對付車隊的那天。

但明遠計算着路程,只要再堅持個五六天,他們就要趕到人煙稠密的西京洛陽。從洛陽到汴京幾乎是一路大道坦途。

确如上一間驿站的驿丞所言,這一段路都是坦途大道。

于是一路無事,日落之前,一行人按時抵達驿館。

卸車的時候,商英和的車夫在箱籠上又發現了五六個用白垩畫的符號。這回連明遠的馬車上都有記號了。

明遠與商英和對視了一眼,心頭都有點發毛。

他們一路行來都很留意路上的動靜。這一路上始終有人來來往往,但他們沒有注意到任何人靠近馬車。更不曉得這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上記號的了。

但好在落腳的這間驿館是一間大型驿館,樓上樓下燈火通明,門外有驿卒戍衛,倒也不擔心晚間會有盜匪闖進來。

晚間商英和來找明遠說話的時候,拍拍自己心口,說:“實在不行,我就舍了那幾輛車的石頭……”

明遠自然明白,商英和随身帶着的貨物之中,最值錢的是他随身攜帶的一枚玉璧,其次是兩塊據說含有藍田玉脈在內的原石。

萬一盜匪真的欺到頭上,商英和只需要将兩塊原石藏起,自己帶着玉璧成功跑路,事後再将那兩塊外表平平無奇的原石找到,損失就不算太嚴重。

這個方案對明遠來說也适用,只要他能帶着踏雪和向華成功跑路,不久他該花的那些錢就還是會送到他身邊來。

但是,一切真的能如他所願嗎?

明遠心裏完全沒譜。

當夜一行人宿在大型驿館中,一夜無事。

又走了三四天,都是這般。

雖然提心吊膽,但都一路無事。

箱籠上亂七八糟的記號依舊在,但盜匪們卻好像都對這個備受關注的“香饽饽”心生猶豫,誰也不敢動手。

明遠出的那個“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在看起來應當是奏效了。

一行人的心漸漸放下來。

終于,他們距離西京洛陽不再遙遠,只要越過遷山縣地界,就算是進入洛陽地面了。

這天臨出發前,從明遠手中收到不少物質鼓勵的驿丞好心提醒:“往東五十裏,那間遷山驿小而破。兩位如能路上多趕一程,七十裏開外還有一座大驿館。”

于是商英和和明遠帶人拼了命的趕路。

可是一路上連馬車都在和他們作對,中途壞了兩三次。

待到天色将晚,夕陽在山,驿丞口中所說的那間“小而破”遷山驿,赫然出現在明遠眼前。

“老天!”

洪四一擡腿從驢背上跨下來,習慣性地瞄了一眼商英和的箱籠,突然發現了變化——

原本亂七八糟的記號,此刻已經全抹沒了。

商英和的箱籠上,此刻只有一枚記號,一枚倒三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