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百萬貫
皇城外, 從宣德門通往城西瓊林苑的道路兩側,一時人山人海。
汴京百姓今日盡數出門,想要一睹新科進士們的真容。世家子弟、年輕的學子們,多半想要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氣;小娘子們由父母兄長陪着出來, 想要看看進士們的真容, 所謂“紅裙看取綠衣郎”。
而更多的汴京百姓則純是看熱鬧, 順便八卦一下今科及第的進士們被哪家招做女婿。
最受矚目的自然是狀元郎蔡卞。
“看,狀元郎頭上簪的那朵牡丹花——”
“難道這次不是儀鸾司紮的金花了嗎?”
“不是, 那分明是一朵真花,真的牡丹花!”
“是啊, 好大一朵, 簡直跟海碗似的。”
“啧啧啧, 依我看, 只有洛陽的花匠,才培植得出這樣的名品牡丹。”
“……”
蔡卞心中得意, 他知道頭戴的那朵牡丹讓他獨得一份殊榮,恐怕往前數三年, 再數三年……以前年的狀元郎恐怕都沒有他今日這般風光。
不過, 蔡卞不得不承認, 明遠将這一本牡丹送入宣德門,送至他眼前,還是讓蔡卞相當吃驚。
那天明遠的承諾還歷歷在目, 蔡卞卻也真的沒想到, 明遠能舍得這樣一盆國色天香的牡丹, 将盛開的花朵從枝頭剪下, 簪在自己的頭上。
“春風得意的狀元公才是會令這牡丹增色的人。”
蔡卞幾乎能想見明遠滿不在乎地說着這話的樣子。
然而明遠能夠一擲千金也就罷了, 竟然還能将這本牡丹一路送進宣德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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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瓊林苑的一路上, 蔡卞幾乎都在想關于明遠的事,以至于對自己應當享有的榮耀,反倒沒那麽上心。
他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行了七八裏,眼看到了皇家禦苑瓊林苑。蔡卞坐的位置較高,遠遠地剛好看見瓊林苑西北角上,有游人在水邊紮起了幔帳。
蔡卞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覺得那個角落裏有個纖瘦小巧的少年身影,似乎有點兒像明遠。
他大吃一驚,再想探頭看去時,已經有禁軍護衛過來,恭敬請狀元公下馬——瓊林苑設宴的地點就在眼前。
蔡卞下馬後,再往西北角望過去,明遠的人影立時又看不到了。但蔡卞又看見一人,身材颀長,肩寬背闊,很像是那日和明遠一起來見他們的種建中。
“元度——”
這時蔡京走到胞弟身邊,輕聲提醒。
蔡卞是狀元郎,今日皇家賜宴上他的角色比較重要,需要帶領一衆同年行禮、謝恩、入席……禮節繁複,不容有失。蔡京這是來提點弟弟,要他集中精神的。
蔡卞會意,立即不再關注禦苑西北角的情形。
蔡京也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在一切禮儀程序結束,新科進士們可以自由交流了之後,才看似随意地走到一邊,伸手招來一名宴席間的侍從,随口問:“那在禦苑西北角上飲宴的,可是皇家?”
侍從看了一眼,輕松笑道:“不是。官家有旨,金明池對士庶開放,禦苑西北角那一片地方也是如此。”
蔡京兩道長眉微微挑起,思忖片刻,又問:“那是什麽人都可以去那裏游園賞景的嗎?”
侍從搖頭:“當然不是,要去那裏,需要事先提請開封府……”
蔡京聽了侍從的解說,表示萬萬沒想到,瓊林苑的一部分,當然是距離皇家建築最遙遠的那一部分,竟然可以讓普通開封市民也進苑游覽,前提是先向開封府提交申請,然後再向皇城司交一筆“使用費”,用以修繕瓊林苑中的亭臺建築。
蔡京:皇家已經窮到這程度了嗎?
“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那侍從又補充道,“前幾年瓊林苑賜宴的時候,就沒有人在對面飲宴。今年怕是趕巧了吧!”
蔡京點點頭,謝過了這侍從的回答。
他穿過瓊林苑中的桃紅柳綠,獨自來到一池碧水畔,向西北面對岸眺望。他目力相當不錯,依稀能看清坐在對岸的幾人,也能看清一個依稀就是明遠模樣的,正在向他揮手致意——
“竟然真的是!”
蔡京微笑着從水邊退回來,心裏對明遠的“鈔能力”又多一層認識。
種建中舒展身體,懶洋洋地半卧在瓊林苑側畔的長草中,突然吐出口中叼着的一枚草芯,對明遠說:“想不到,你竟然知道能到這樣的地方來踏青賞玩。”
明遠笑着指向身邊的“百事通”管家史尚,說:“我原本也不知道,都是史尙的功勞。”
史尚則站在一旁,笑着将附近酒家送來的食盒一件一件打開,将裏面事先準備的精致飯食露出來。
他作為一名資深的“汴京百事通”,又日常與官府打交道的,預訂一處人少、清閑、風景又好的地方踏青賞春,對于史尚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我昨日去開封府的時候,那裏的小吏也沒想到會有人要在今日訂下這裏,據說還特地去問了開封府推官,由他做的主。”
明遠本想問一下現今是哪位做着開封府推官,但一看見史尚将盛在木匣中一整套溫酒的器皿都取出來,連忙也來幫忙。
他一邊張羅一邊說:“種師兄,對面蔡家兄弟在慶賀登科,小弟則在這裏賀你新領了差遣。”
種建中通過铨試,原本聽說了定下差遣還要等上一段時日,誰想到這兩天的工夫,新差遣已經下來,是去軍器監當一名軍器監丞。差遣定得很急,應當是軍器監缺人手缺得厲害。
所以明遠趕緊拉着他出來踏青,“不負春光”。
種建中原本無可無不可,但明遠真的為他安排了到禦苑來賞景,種建中心裏一股暖意,連忙坐正了身體,将兩枚官窯小盅分別放在兩人面前,随手斟上。
這酒在一整套溫酒的器皿裏溫過,熱力一逼,頓時令醇醇的酒香散發于空中。
明遠只聽身後有一人開口道:“好香,好香!這是羊羔酒吧!”
确實如此,這正是汴京城中豐樂樓最有名的羊羔酒,據說是與鮮嫩的羊羔肉同釀,也有說是羊肉熬湯釀酒的——但明遠都無法将羊羔肉,與杯盞中這醇厚鮮甜的酒漿聯系起來。
或許是酒家故弄玄虛也未可知。
他回頭一看,連忙道:“原來是您!”
來人穿着一身綠色官袍,頭戴硬幞頭,高顴骨、長臉頰,濃眉入鬓,膚色微黑,正是幾天前,與明遠一道,坐在“洗面湯”的小店裏,一起喝“湯茶藥”,一起聊天的那位。
當時明遠怎麽也沒有想到那是一位官員,但現在看了對方身上穿着的綠色官袍,什麽都明白了。
明遠趕緊起身,将來人迎了入座。
“沒想到今日竟有緣在此相見。”
對了,他還不知道這位姓甚名誰。但是一看對方的樣子,就知道是個灑脫的,趕緊又斟了一杯羊羔酒,遞到來人手中,道:“相逢便是緣,還請仁兄不嫌簡薄,于小弟這裏坐一坐飲一杯水酒。”
來人并不客氣,接過了明遠手中的杯盞,但要飲時,卻猶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又往對面看看。
明遠是個機靈人,馬上會意,讓史尚雇傭來、專門伺候郊游宴席的侍從迅速将周圍的帳幔圍起。這樣,即使是對面有人目力好,能夠看到這裏,便也看不見坐在帳幔背後飲宴的究竟是什麽人。
微微有些富态的中年人頓時笑道:“小郎君太過周到,這杯酒我若不飲,便心中有愧了。”
他說着,捧着手中的小酒盅,慢慢地小口啜着,一點一點飲盡,同時又細細品味,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明遠看着眼前人雖然身穿官服,人到中年,但對待小小一盅美酒卻如此認真,美食家風範,展現無遺。
來人将酒盅飲盡,明遠趕緊舉起酒壺要斟,卻被來人攔住了。
“某原本是為公務來此,若是貪杯,便活該要被禦史彈劾了。”
明遠沒聽清他的自稱,正暗自猜測對方的身份,忽聽來人問:“小友可是陝西人?”
明遠說話時偶爾會露出一點陝西口音,而他身邊坐着的種建中,則完全是一副關西俊傑的英豪之氣。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來人便似陷入遐想:“嗯,幾年前我曾在鳳翔府任簽判……”
明遠發呆:鳳翔府簽判……
種建中已然在旁微笑道:“小遠,令外祖家豈不是就在鳳翔府。”
明遠點點頭,急忙轉向來人。他心裏已經對來人的身份有了一個猜測。
明遠剛要請教姓名,他身邊的史尚突然跳了起來,驚訝地道:“您……您不就是開封府推官……”
原來就是批準他們在此飲宴的開封府推官啊!感情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趕過來看看,這些踏青冶游之人會不會影響到對面的瓊林宴。
“是,正是。”
來人笑着向明遠拱手,自報家門:“敝姓蘇,單名一個轼字。”
一旦确定,明遠反而整個人都呆住了。
——真的是蘇轼?
“您……您難不成就是,寫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①的蘇轼蘇子瞻公?”
蘇轼應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禦苑旁遇見一位自己的“迷弟”,臉微微紅了紅,應是見到有人如此推崇他的詩句,心裏開心,外表卻有點羞澀。
“還有……”
明遠一想到他所知的好多東坡大作都是熙寧三年以後寫出來的,當下都不敢提,倒是去年在長安城中遇見的那名蜀商,送給他的那本《南行集》,裏面的詩句都是大蘇已經寫出來的。
于是明遠只得提起:“還有‘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②、還有……還有好多。”
蘇轼一張微黑的面孔頓時透出十二分的羞赧,有點扭捏地道:“都是少作……”
明遠與種建中連忙一起向他行禮,自報家門。
當聽說兩人都是橫渠弟子,蘇轼連聲贊好。說起致力于教書育人的張載,蘇轼也是十分佩服。
出門郊游踏青,竟然能認得蘇轼,如此機緣巧合,令明遠難掩興奮。
蘇轼卻頗不好意思地伸手撓撓頭:“明郎君,那《南行集》裏的句子,你是從何處得知的?我記得我……沒有刊印過呀。”
明遠:“沒有刊印過?”
那他從蜀商那裏換到的是什麽?
明遠連忙喚過向華,交代這個小跟班幾句。向華馬上明白了,飛身上馬,急急忙忙趕回城中去。
而明遠則将他當初在京兆府裏幫助那名舍不得交過稅的蜀商,買下大批蜀錦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蘇轼聽得饒有興味,甚至還沖明遠一拱手,謝過明遠照拂老鄉。
可是等到向華帶着明遠從陝西千裏迢迢帶來的那本《南行集》,蘇轼拿在手裏一翻,忍不住苦了臉,只說了兩個字:“盜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