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百萬貫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 莫過于在自己最喜歡的作者面前,掏出了一本盜版書請他簽名。

明遠現在便是如此。

他遣向華回到住地,将自己行囊中一本從京兆府千裏迢迢帶來的一本刻印書籍取來,遞到蘇轼手中。

蘇轼翻了翻, 搖頭道:“這是盜印。”

明遠一時間尴尬地不知該說什麽好。

種建中湊過來, 也将那本《南行集》看過, 卻看不出什麽特別的。

“這刻印雕工,這裝幀……和尋常的書冊一樣啊?”

明遠嘆息着說:“但這卻未經蘇公應允, 亦未付給潤筆之資,因此是盜印。”

蘇轼将那《南行集》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嘆息道:“剛才聽明小友說起, 這盜印也是蜀人自行盜印的, 與你無關。”

剛才明遠說得清楚, 他是從一位出售蜀錦的蜀商手中得到這本《南行集》的,因此被“老鄉”坑了的蘇轼只覺得有苦說不出。

種建中點着頭:“原來蘇公因此而少了潤筆之資, 确是損失了。”

誰知蘇轼搖頭道:“不止如此。”

他迅速将手中的“盜版書”翻了一遍,說:“像這般, 認真‘盜印’的倒也罷了, 最怕是那些一心逐利之徒, 随意刻版,以至于錯漏百出……甚至張冠李戴,冠以先賢之名, 內裏卻夾雜它說……看到那些, 當真令人恨不得毀其雕版。”

蘇轼看起來是個性情中人, 說到這裏時當真恨得咬牙切齒。

好在他恨的不是明遠。

明遠心知尴尬無用, 便小心翼翼地問蘇轼:“蘇公如今任着開封府推官, 這件事難道不該由官府管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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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卻輕輕搖頭:“世人逐利, 刊某拙文,某卻不能因此區區潤筆小利,擅用職權。”

說白了,就是因為蘇轼是個被盜版的大戶,所以他才不方便利用手中職權打擊盜版。否則輕易就會被扣上個“與民争利”的帽子,被禦史彈劾。

“再者,”蘇轼繼續說,“法無明文,這盜印之人,便算不得是違法犯紀,甚至有些是‘好心’……”

他一邊說一邊苦笑搖頭,雙眼望着手中那本“盜版書”,估計是猜到老鄉們替他刊印這本《南行集》的用意。

“若是官府現在就封禁、毀版,算不算是‘不教而誅’?”

明遠聽了蘇轼的一番話,頓時也沉吟起來:

看起來,現在的問題是,印刷技術搞上去了,版權意識沒能跟上來。

老百姓不知道私下刻印他人的著述是一件不法的勾當。

如今最正确的做法當然是像後世一樣,由著書者到官方機構進行“版權登記”,然後授權印書坊雕版印刷,并且在這些“正版書”的扉頁或者底頁印上授權信息。

以後再出現“私印”,由官方取締,并按照銷售額處以罰金就行了。

但問題是,現今人們心中對“版權”和“專利”還沒有任何概念。

新出的工藝和發明,只要不太複雜,就會被迅速傳播開,甚至銷量很好的商品,市場上也很快會出現仿冒。

就像長安張嫂做的“白玉豆腐”,面世沒多久,滿城就都是周王李家的“白玉豆腐”了。若不是因為張嫂堅持用山泉水,用最好的材料,再加上明遠指點她的饑餓營銷,張家白玉豆腐也很難打出那樣大的名氣。

這種“學習”,固然有助于加速傳播新發明和新工藝,但對“原創者”的積極性,也是不小的打擊。

所以,當務之急便是讓“正版書”在士林與百姓心目中确立地位。然後再推動官方機構,保護版權和知識産權。

該怎麽做呢?

明遠正在思索,那邊蘇轼已經起身。

他整了整衣冠,向明遠與種建中拱了拱手,道:“今日有緣,認識兩位橫渠弟子,是蘇轼之幸。然而某亦有別務,不能久留,就此別過了。”

蘇轼原本是想偷偷溜過來看看昨日批出去的瓊林苑南岸是不是會影響到對面的瓊林宴,沒想到竟然能交上朋友。但今日畢竟是瓊林宴的大日子,他也不能再待了。

明遠卻馬上跳起來,大聲問:“蘇公,那些盜印書……若是我有辦法呢?”

蘇轼回頭,故意拉長臉,道:“明小友這都将某那本《南行集》翻遍了,難道還不該幫某想想辦法嗎?”

明遠:……也對!

蘇轼卻原形畢露哈哈一聲大笑,搖搖手道:“小友莫怪,那些盜印,某也想禁絕其版,然而一直苦無良方。明小友若是能想到什麽辦法,蘇某人自然是樂見的。”

他小心翼翼地探頭到帳幔之外,看了看附近沒人,這才沖明遠和種建中揚揚手,準備離開。

明遠着急:“蘇公,我該去哪裏找你?……開封府衙嗎?”

蘇轼笑着回頭:“你知道去哪裏找我的。”

接着人影一閃,已經從帳幔之間走出去了。

明遠一怔,突然反應過來:“知道了,去‘洗面湯’的地方。”

蘇轼會去那間“洗面湯”小店洗臉刷牙修面外加吃早餐。

明遠這邊有把握了,種建中卻對明遠的心思茫然不知,問:“小遠,你有什麽辦法讓汴京的百姓不去買那盜印的書籍?”

明遠想了想,說:“我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先試試成不成再說。”

他扭頭看看史尚。

這個“百事通”管家馬上就知道在這件事上明遠要用他,非常機靈地上前一步等候吩咐。

誰知明遠卻笑着搖頭:“這事不急。今天到此,一是為踏青,二是慶賀種師兄終于得到了差遣。”

“從明日起,種師兄就要忙差事了。今日這大好春光,當然不能就此錯過。”

他趕緊又斟一杯羊羔酒,向種建中舉杯:“彜叔兄,請!”

種建中狐疑地看看興致盎然的明遠:怎麽這家夥這麽高興呢?

他突然想到,明日自己去上衙,這小家夥……是不是就沒人管了?

明遠:啊對對對,從明日起就沒人管着我花錢了!

離開瓊林苑的時候,明遠找來史尚,低聲吩咐一二。史尚便去了。

第二天這位“百事通”管家前來回報:“明小郎君,城中的刻印坊都一一問過了,沒有一家的店東是願意出讓的。”

明遠倒是沒想到這個結果,驚訝地問:“汴京城裏的刻印坊……生意都很好嗎?”

為啥這流程走起來和長安那麽不一樣呢?

史尚笑着道:“确實……都還可以。就算是有些刻印坊盈利不大,但也多半是祖産,輕易不願賣掉的。”

明遠一時便起了好奇心,告訴史尚:“我和你一起去街面上看看,你指點我哪些是刻印坊印制的。”

史尚當仁不讓。兩人便在汴京街頭上走了一圈。

明遠看到史尚指點給他看的東西時驚呆了:“小廣告?”

史尚撓撓頭:“這叫小廣告嗎?”

他随即釋然:“郎君來自關西,不同的物事在各地有不同的名字,這事也是常有的。”

“本地管這叫‘仿單’,通常是夾在貨品裏一起送出來的。”

明遠看着他手中的那張“仿單”,只見最上方印着一行大字“劉家功夫針鋪”,中間是一個“白兔搗藥”的圖案,圖案兩側标注“認門前白兔兒為計”,這是在為購貨者指明方向了①。

再向下看廣告詞:“收買上等鋼條,造功夫細針,不誤宅院使用,若被興販,別有加饒,請記白”。

明遠不懂“興販”和“加饒”的意思,問了史尚才知道,“興販”就是批發的意思,如有批發,便能打折。

這張仿單表面有折痕,看起來像是包在盒子外面的。大約這店鋪出售盒裝的細針,然後将仿單裹在盒子外面。

當然,這仿單也都能是放在販賣布匹布料,甚至是香粉胭脂的店鋪裏,主顧購入貨品時順手将拿上一張——算是“聯動營銷”?

明遠在史尚的指點下,看了不少類似的仿單,有藥鋪、家具、鏡子、雨傘……各種品類。

難怪這汴京的刻印坊不愁沒生意,沒有一家願意出售的。

“史尚,你知道這仿單是用什麽版印出來的嗎?”

明遠存心考考身邊的這位“百事通”。

史尚則胸有成竹地回答:“有的是鑄銅版,有的是雕木板。”

明遠給了史尚一天的時間去了解汴京城中的刻印生意,史尚也利用這一天時間,跑遍了所有的刻印坊,成為汴京刻印界的“百事通”。

明遠點點頭,對史尚的表現很滿意。

他想了想,接着問:“我如果要自己辦一間刻印坊,需要準備什麽?”

史尚驚訝地張開了口,卻一時沒能說出話。

明遠想要買一家刻印坊不成,馬上就轉變思路,想要自己辦一間刻印坊。這樣跳躍的思維是史尚萬萬沒料到的。

但史尚馬上調整過來,略略思考,就回答:“您需要有經驗的刻印匠人,要有一間足夠大的院子,有至少一名管事,能夠充當賬房的。另外您需要有上門來刻印的主顧……”

“主顧?”

明遠聞言一笑,心想:蘇轼不就是一個大主顧嗎?

史尚見明遠的表情,知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說。

“需要官府核準嗎?”明遠又問。

史尚不愧是“百事通”,對此非常确定:“不必,只是開業需要在開封府備案即可。”

“那就好,”明遠笑着點頭:“你去物色院子和管事。刻印匠人那邊,我來想辦法。”

明遠早在來汴京之前,就想過要把京兆府的刻印坊搬到汴京。

但京兆府作坊那裏,工匠們多是本地人,拖家帶口的,不便離開。再加上刻印坊的生意已經上了正軌,明遠也不好強求,只留了話,說是向來汴京的話就來,到京城就上牙行打聽他。

此外,明遠拜托了與東南一帶有生意往來的綢緞莊掌櫃,托人尋訪畢昇。

他不記得多少畢昇生平,甚至不知道畢昇現在是否在世。茫茫人海中,僅憑名字和職業尋人,就好像是大海裏撈針,權且試一試。

誰知明遠下定決心要自己辦刻印坊的第二天,有人找上了門。

“郎君,門外有一人,自稱姓畢,求見郎君。”

随宅院一道“租賃”而來的門房姓萬,明遠跟着宅院裏的其他人一道,喊他“老萬”。

明遠點點頭,要老萬将人引進來。

“見過明郎君。”

進屋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頗有風霜之色,兩鬓已經花白。

明遠連忙上前,與來人見禮,問起對方的姓名,來人答道:“老漢名叫畢文顯。聽說明郎君在尋訪先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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