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百萬貫

王雱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這是王雱小時候的一段公案。當時有客人為王家送來了一頭鹿和一頭獐,這兩只動物當時被關在一個籠子裏。

那是王雱年僅幾歲,正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紀。而他也确實不認得鹿和獐。當客人問起“哪個是鹿, 哪個是獐”時, 王雱便憑着急智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是鹿。”

——沒毛病。

這樁轶事便被人廣為傳頌。

以至于只要世人談到王雱這個“神童”, 就會談起這一段公案。

此刻對面這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笑嘻嘻地一說,王雱只覺得面紅耳赤——作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将來自己留在這世上的,就只是一個“神童”的名號和幾樁轶事而已。相比之下, 他更想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将學術與政治功績留在身後,由後人崇敬。

卻沒想到,明遠一上來就給了王雱這樣一個下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認:這第一個回合,明遠贏了。

見面第一句話就能讓他王大衙內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遠, 似乎還沒有過誰。

王雱一時郁悶, 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兩聲, 伸手撫胸。

明遠見狀,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邊, 輕輕地幫他撫着後背。他沒有惡意, 但也着實沒想到王大衙內竟然這麽“脆弱”——正史上好像記載着王雱壽數不長,明遠在心中暗暗回憶着, 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過了好一陣, 王雱挺起身, 示意自己無事。

但明遠依舊扶着他,徑直進入刻印坊用來招待主顧的小花廳裏,讓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經有管事去準備茶湯。

少時,一股茶香飄來,王雱這才意識到,明遠是命人奉上了滋補的湯茶藥。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溫熱的茶湯順着口腔入腹,一股暖意萦繞在胸腹之間,原先那種郁悶的感覺便似乎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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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面的那一剎那,王雱內心的波動,和曾經有過的些許不快,也已經因為明遠的殷勤招待,和不經意間透出的那點關懷,而煙消雲散。

只不過,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認的是,他自己來見明遠之前的那點兒“傲氣”,也因為明遠一句話而被打消得無影無蹤了。

“王大衙內今日到作坊來,敢問有何貴幹?”

明遠待王雱坐定飲茶,柔聲相詢。

王雱早已想好了說辭,他說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機構刊印《三經新義》,聽說城南新開了一間刻印坊,路過了便進來看看,沒想到這刻印坊竟然是這樣一個規模。

明遠暗笑:王雱托人到處打聽他的事,身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麽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遠是早有準備,甚至今日在此專門候着,王雱卻還以為只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過了。大衙內今日既然來此,那便随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異常納悶:作坊有什麽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沒進過刻印坊,心想那不過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麽好看的?

明遠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畢竟是《三經新義》這樣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壞豈有不要緊之理?大衙內不親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臉上微紅。

但那是他自己随意編造的借口,現在也就只能順着明遠說的“圓”下去。

于是王雱起身,跟随明遠步入三間并排院落的東面第一進。

這裏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陳列展示室,不少書籍作為“樣品”被放置于此。

王雱随手拿了一本,一看卻是蘇轼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覺得燙手一般,趕緊丢開了。

明遠沖王雱笑笑:“大衙內原宥則個,小店這是生意,沒有政見。”

王雱點點頭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權勢再盛,也不能将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貼上“舊黨”和“新黨”的标簽,然後将标有“舊黨”的一律廢黜。

王雱心裏雖然不喜,但也不至于跟一樁刻印生意過不去。

他跳過《南行集》,去看其它,只見都是薄薄的小冊子。拿起一本,王雱只見封皮上印着四個大字:“橫渠學刊”。

“橫渠學刊?”

王雱驚訝無比,他萬萬沒想到,橫渠先生張載,門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陝西,他們竟然能夠在汴京刊印這樣的“學刊”?

王雱本人确實是個才子,與經義學術上頗有自己的見解,當下将這《學刊》翻開。

只見這《學刊》的封裏引着一方墨印,引着八個大字:“橫渠著述,謝絕私印。”

王雱點點頭:近日裏關于抵制盜印的話題在京城士子們之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這份《橫渠學刊》事先聲明了不許盜印,若再有違背,橫渠書院自然可以追責。

他越過目錄,只見先是一篇張載所著,闡述關學思想的《西銘》,只有二百餘字的一篇銘文,卻十分經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讀過,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張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陣。

之後再翻,卻是一篇長篇論述:《論生産力》。王雱一翻著者,見是呂大臨。“呂氏四賢”他的名頭,王雱也是聽過的。

因為文章比較長,王雱将之跳過,直接躍至尾頁。

只見這一頁上印着四行大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正是橫渠學派的思想總綱:橫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這四句太過經典。

儒者不正是應當如此?

似乎有這四句在,父親王安石這麽多年來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歸納其中。

老天爺,王雱幾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腦袋,他怎麽在引用別家別派的學術來诠釋自家老爹的作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學,各學派之間自然應當有共通之處,不是嗎?

思緒紛然之際,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遠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覺得不便就站在此處将人家的“學刊”一口氣讀完,于是他轉身,問明遠:“遠之兄,敢問這套學刊作價幾何?在下是否可以買下一套?”

明遠見王雱換了稱呼,也從善如流地改口,不再喊王雱“大衙內”了:“元澤兄客氣了,此乃師友之作,明遠何敢定價?既然元澤兄見問,這一本,贈與元澤兄便是。”

王雱連聲感謝。

事實上,對于這本《橫渠學刊》,其中的內容雖精,但還不至于馬上讓王雱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是這種形式,通過印書的形式,在汴京中宣揚“橫渠思想”,宣揚“關學”——放眼全國,無論是周敦頤門下,洛陽二程門下,還是邵雍弟子……王雱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儒門學派用這種方式宣傳自己。

“如此一本‘學刊’,工人制版印制,需要多少時間?十天夠嗎?”

王雱将這本薄薄的刊物舉在手中,向明遠發問。

他非常熟悉刻印坊的效率,這樣厚薄的書籍,從刻板到校對再到印制,就算不用十天,八天也是需要的。

明遠故作驚訝:“元澤兄,您這麽看不起小店?”

他馬上露出一臉受到傷害的委屈表情。

王雱:?

“這樣一本薄薄的冊子,您早上送到這裏,晚間就該将成刊送到您手裏了。怎麽會需要十天?”

王雱睜大眼睛: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明遠:委屈巴巴!你看我像是開玩笑的人嗎?

“王大衙內何不随在下去看看排版與印刷的作坊,衙內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王雱聽明遠又把稱呼換掉了,言語中透出幾分疏離,他卻再也不敢錯過這個“見識”刻印坊的機會了,連忙開口:“賢弟莫怪,愚兄自當随你前去!”

明遠一眨眼就成了“賢弟”,心想這王大衙內到底還是個直腸子,雖然驕傲,但人算是單純,不難結交。

他當前帶路,将王雱首先迎進了“排版”作坊。

王雱在進來的過程中,一直都聽見耳畔叮叮當當的,有打鐵的聲音,這聲音卻不是從這“排版”作坊裏傳出來的。

邁入“排版”作坊,王雱沒有見到刻印坊裏常見的木雕版,而是一眼便見到兩個巨大的車輪,這車輪卻并不是立着的,而是水平放置,下面有木架制成,輪子只需要輕輕一撥,就可以轉動。

有兩名排版工人站在車輪一旁,一人手中拿着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另一人便伸手轉動兩個車輪,從車輪上安着的凹槽裏,取出一條一條,細長形,類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只長方形木盒中。

王雱湊過去看,只見那車輪上凹槽中存放着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規制統一的小小印章,上刻着凸出的反體單字,看材質應當是銅鑄的,鑄成之後又經過精心打磨,每個字的邊緣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們取過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單字,将其整齊地排列在木盒中。

兩名工匠,一個念稿,一個排字,念稿的人負責複核。須臾間一整只木盒就排完了。

這時念稿的工匠便取來一直帶邊框的鐵板,在鐵板下方塗上一層藥劑。王雱鼻端頓時嗅到一層松脂的香氣:“是松香?”

明遠點頭:“對。”

念稿的工匠過來,将這鐵板往木盒上一扣,剛好嚴絲合縫地扣上。兩人再将兩個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單字就全都到了鐵板裏,陽文的單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将鐵板上的單字和手裏的稿子核對一遍,确認無誤。這只鐵板就被工匠們送到另一個作坊。

在那裏,工匠們先将這枚鐵板放置在火爐上,稍稍烤制。然後有人過來,用一塊平整的木板将一枚枚單字的表面完全壓平。壓平的鐵板随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裏。

到這裏,下面的工序王雱就都能看懂了——負責印刷的匠人在排好的版上刷墨,鋪紙,一軋,一揭,一頁書頁就印刷完成了。

王雱觀看了整個制版與印刷的過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和他所熟知的木雕版印刷工藝的效率天差地別。

普通刻印坊印制一本小冊子,可能需要雕刻工人刻上幾十片木雕版,堆在屋子裏都能堆老高。

而這裏,制一片印版竟只是一次撿出百十枚單字的工夫。

難怪明遠可以誇口,說是能夠在一個白天之內,将通常需要十天印刷的書冊一口氣印完。

他确實能做到。

看完這一切,王雱低頭沉思,終于又問了明遠一個問題:“遠之賢弟,方才愚兄進來的時候,始終聽見有打鐵的叮當之聲,敢問也是這作坊裏傳出來的嗎?”

明遠笑着颔首:“元澤兄好耳力。”

他随即将王雱帶到另一進作坊裏,并且微笑着告訴王雱:“卻不是打鐵,而是銅匠。”

果然,王雱見到銅匠将冶煉提純過的黃銅在窯爐裏融成銅水,灌入事先準備好的陶模裏。

另有銅匠将已經鑄成的銅單字從陶模裏取出來,進行修飾,或挫或磨,将銅單字完全打造成為同樣規格,再将單字的邊緣打磨清晰。

最終王雱拿了一枚成品,舉在手裏端詳了半天,突然問:“這就是在排版作坊裏使用的那些單字?”

明遠點頭:“正是!”

王雱想象了一下漢字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單字都要一一鑄就,這份工,還有這花費……王雱此刻有點理解起汴京新近賦予明遠的一個稱呼:他這哪裏是“橫渠弟子”,他是“財神弟子”還差不多啊!

“想不到,”王雱輕輕地搖頭說道。

“想不到遠之賢弟為了這樣一件可以迅速印制書冊的刻印坊上投入如此之多。”

他就差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了:其實有些時候,也不需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印書,十天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誰知明遠只是看了王雱一眼,就淡然道:“元澤兄若是有興趣,不妨看看那本學刊裏呂師兄所寫的那一篇‘論生産力’。”

“讓兩名工匠,在一天之內,做完以前需要在十天之內做完的事,這就是單位勞動時間內産出的提升,這就是‘生産力’的提升。”

明遠說的話,令王雱瞬間頓在原地,陷入沉思。

這個年輕人蒼白的面頰上陡然浮起了紅雲,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麽令他激動不已的重要事情。

突然,王雱拱起雙手,向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兄,王雱受教了——”

他一轉身,腳下飛快,迅速向作坊門外走去。

還沒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似乎是遺忘了什麽。

明遠卻早已想到,雙手捧着一本薄薄的書冊,正是那份學刊,奉給王雱。

“元澤兄,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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