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百萬貫
王雱離開刻印社的時候, 種建中剛好從門外進來,好奇地望着王雱急匆匆離開的背影。
“小遠,怎麽了?那是什麽人?”
明遠頓時很想翻白眼:“人家宰相家的衙內, 都稱呼我‘遠之賢弟’。”
種建中哈哈一笑, 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伸手揉揉明遠的腦袋, 說:“小遠跟我就不會這麽見外!”
明遠捂着腦袋跑開:鬼才跟你不見外呢!
今日旬休,種建中也同樣不用去軍器監報到。但他有幾個之前在京中認識的武職朋友,邀他去小聚。種建中就跟明遠打了招呼,說晚些再來找他。
“這不, 來觀摩你的新刻印坊了嗎?”
種建中一眼瞥見了刻印社最外面一間擺放着的《橫渠學刊》,忍不住愛不釋手,将書冊拿起來,展開一頁,将張載的《西銘》又輕輕念誦起來。
“你給我那幾冊,我都送出去了。”
念完那篇幾百字的《西銘》,種建中意猶未盡,用一雙略顯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着學刊的書皮, 流露出無比珍視的表情。
用這種方式, 在京城傳播張載和“關學”的學說, 他們這兩個弟子, 應該能算是盡心盡責了吧!
“對了, 今日說好的, 要來參觀你的新刻印社。”
種建中露出一副“我來捧場”的表情。
“可怎麽竟讓王相公家的衙內搶了先?”
“那自然是因為——元澤兄來得比你早啊!”
明遠将種建中帶進刻印坊,一道道工序地為他講解。
Advertisement
種建中很熟悉明遠, 曉得他有各種奇思妙想, 因此看了整個“活字印刷”的全過程, 雖然贊嘆,卻沒有表現得像王雱那樣激動與興奮。
但他想到一個問題,連忙問明遠:“小遠……遠之,你為何要将這些原原本本地都告訴我?告訴王衙內?你難道不怕……有人把這法子學了去?”
明遠回頭看他一眼,見他問得認真,忍不住嗤的一聲笑,道:“他們學不去的。”
他說着,随手抓起一枚“銅活字”:“有這個在我手裏,旁人就學不去這種印刷法。”
種建中恍然大悟。
整個“活字印刷術”的核心就是“活字”。
活字的選擇很多,泥活字、木活字、銅活字、鉛活字……
畢昇當年排除掉了木活字,采用了泥活字。他沒有選擇銅活字,多半是因為造價太高,而且他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匠人。
而明遠現在主動選擇銅活字,一來是為了多多的把錢花出去,另外也是因為金屬活字易于保存,不太容易被損壞。
至于鉛活字,如今的冶煉金屬鉛的技術還不夠成熟,所以明遠退而求其次,選了銅活字。
他确實不怕別人從他手裏學走這套“活字印刷”,如果尋常刻印坊在得知了他的做法之後,能觸類旁通,再撿起畢昇當年的“泥活字”,他也只有喜聞樂見,拍雙手贊成。
至于不厭其煩地讓王雱和種建中知道這“活字印刷”的訣竅,也是希望在這個時空裏,活字印刷術不至于像畢昇的技術一樣,人一走茶就涼,沒辦法傳承下去。
萬一他哪天花完了一千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呢?
種建中點點頭:“難怪啊,小遠,果然你是最合适做這刻印坊東家的。”
明遠一臉驕傲:“那是自然。”
銅活字印刷術,前期投入決定了一切。
在這個“初創企業”很難存活的古代,沒有天使投資人,沒有A輪B輪融資,沒有公開發行股票——明遠就幹脆自己給自己當“天使投資”。
“遠之,”種建中将軍器監中的進展告訴明遠,“曾孝寬公已經準了‘外包’的設想,如今各司都在梳理一些工藝簡單、民間也能做的物品,打算外包出去。”
明遠微笑點頭:這是國家機構提高效率的必經之路,沒準還能通過民間來倒逼軍器監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但是你上次說的,專門設一個‘研發司’,上峰卻沒應允。”
“曾公說是以前設過這樣的職司,但是設了之後,工藝沒能改進多少,衙門反倒是多了一個。後來改制的時候就幹脆撤去了。現在再提這件事,上峰卻只覺得沒有必要。”
明遠想了想,覺得這事有點不可理喻。
明明後世大公司裏都有研發部門,甚至有很多産業都是靠研發部門驅動的。為什麽到了北宋,這樣的做法就行不通了呢?
思考了片刻之後明遠開口:“這‘研發司’,其實就像我的刻印作坊一樣,初期需要很多投入,是需要專門的錢供花銷的,而不止是在職人員的薪俸。”
種建中連連點頭,表示他理解:“确實,上峰也曾提過,當初專設的軍器監下改進司時,确實得了一大筆錢,據說還是官家親自從皇家內庫裏撥的。但是久而久之,上面一直都沒看到成績,漸漸便不過問了,錢也沒了,衙門裏的官員和工匠就只混日子……”
明遠:原來如此。
“這簡單!讓‘研發司’先做可行性報告與預算。”
種建中:什麽什麽什麽……
“小遠,說句人話聽聽!”
明遠只能逐字逐句地将可行性報告和預算的意思講給種建中聽。
“要先設好目标,選取幾個研發項目,給上峰們畫出大餅……額,就是讓他們能夠看到研發成功之後的好處。”
“然後要将大概要花的成本告知上峰,比如說,需要多少名工匠,在這件事上花多少個工時。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大概估計,可以給一個範圍,給自己要估計得寬松一些,千萬不能把自己逼死……”
“最好同時選取好幾個項目,讓上峰來排出優先級,通常他們最喜歡幹這事!”
種建中聽到這裏,想象着曾孝寬平素的言行,忍不住哈哈一笑。
“還有啊,你們可千萬別想着搗騰出什麽新兵器才是功績,如果能将原有兵器改造得更為精良,或者降低成本,縮減人工……這些都是可以作為項目報上去的哈!”
明遠将他所了解到的現代企業管理的知識一股腦兒都倒給了種建中。
種建中一面聽一面用贊賞的眼光望着明遠:“小遠,你哪裏來這麽多好點子?”
明遠露出驕傲臉。
種建中:“一定都是在京兆府時從師長那裏學來的吧!”
明遠頓時有要吐血的感覺。
種建中開過玩笑,低頭将明遠的建議從頭至尾想了一遍,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小遠,如果我引薦你與曾公認識,你願不願意,幫我向曾公解釋一番?”
與此同時,明遠也聽見了1127的聲音。
“親愛的宿主,您如果需要,可以考慮使用‘以理服人’道具卡,到時您可以毫不費力地将您的觀點傳達給對方,令對方印象深刻,并迅速說服對方。”
明遠:這回不是“舌戰群儒”卡啦?
他略一沉吟:“不必了。”
種建中:失望!
1127:好失望!
明遠拒絕,主要是因為他不想出面,在師兄的上司面前出風頭,這樣對種建中的前途會有影響。
再說了,軍器監的機構改革,這關他什麽事?
他又不能投資軍器監。
要是真的讓民間資本滲透進了軍器監這種機構,且看那大宋官家睡得着睡不着。
種建中是個聰明人,只稍許失望了片刻,便也想通了明遠的心意,當下暗暗感激,表面上卻不再多說,又問明遠:“你今日說要帶我去一個有趣的所在。是哪裏?”
明遠仰頭看了看天色:“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吧!”
“今天天氣不錯,許是路上能偶遇哪位朋友也說不定呢!”
待到了地頭,種建中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瓦子。”
明遠将種建中帶來了汴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瓦舍:桑家瓦子。
在明遠看來,汴京城中的瓦舍,就是城市中一座巨大的娛樂中心,而且不論寒暑,終日熱鬧。若是逢上節慶,那更是人山人海,什麽“舉袂成雲,揮汗如雨”,都是小意思。
剛到瓦舍周邊,就已經能感受到這裏的熱烈氛圍。小商鋪和小食肆家家開張,不時有外賣小哥在人群中穿梭來去,将熱騰騰的小吃送到在瓦舍裏觀看各種節目的觀衆手中。
明遠與種建中并肩,路過一座挂着“解”字招牌的鋪子,只瞥了一眼,就見到裏面懸着寫有“決疑、看命、神課”的招幌,一個留着花白胡子,梳着道髻的老年人,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明遠看。
這副皮囊太好看,走在街上容易被人圍觀,在汴京也是一樣。
明遠只微微一笑,便別過臉。
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遠之兄!怎麽今日有空閑,到這桑家瓦子來?”
明遠一聽便露出喜色,而種建中則皺起了眉。
師兄弟兩人同時轉身,向聲音來處拱手行禮:“元長兄。”
來人長身玉立,着一身綢衫,面容俊美,眼神鋒銳,望着明遠與種建中,面上露出溫煦的笑意。不是別個,正是蔡京。
“元長兄今日好興致,來逛這瓦子。”明遠笑眯眯地說,“對了,怎麽不見元展兄?”
蔡京“嗐”了一聲,道:“舍弟新婚燕爾,自然是沒有愚兄這份閑工夫的。”
蔡卞前日裏剛剛小登科,如今正是小意溫柔的時候。蔡京便成了孤家寡人,獨自一人出來逛,信步走到了這桑家瓦子。
“對了,舍弟婚禮那日,二位的厚禮還未當面謝過。”
蔡京禮數周全地慢慢一揖下去。
“愚兄這裏代為謝過,等過了這一陣子,愚兄必定要他親自登門相謝。”
明遠也回禮:“好說,好說!”
種建中卻并不知道明遠到底給蔡卞的喜宴送去了什麽“厚禮”,只是聽起來應該很貴重。
他眼看着明遠這樣認真地結交蔡京,忍不住暗自對眼前人橫挑鼻子豎挑眼起來——原來,小遠說的“偶遇”,就是這家夥呀!
明遠對種建中的心思一無所察,只管邀請蔡京:“元長兄如果空閑,不妨與我們師兄弟一起逛逛這桑家瓦子吧!聽聞今日桑家瓦子的勾欄裏有平蓉與郝眉的‘般雜劇’,還有崔飛白講史。”
蔡京卻對此有點不以為然:他今日穿得光鮮亮麗,不大想與那麽多汴京百姓擠着一起看雜劇。
“聽聞平郝兩人都是雜劇的高手,崔飛白也是講史的大家。今日勾欄那邊,人會很多吧!”
明遠卻微笑:“這倒是無妨,我已經使管家去訂了一個不錯的閤子。恐怕還嫌太空曠,正好與元長兄一起。”
蔡京聞言非常吃驚:“在桑家瓦子的勾欄裏預訂了閤子?”
他怎麽就沒想到呢?
不過,聽聞桑家瓦子是汴京城中十大瓦舍之一,無論風雨寒暑,勾欄裏都是爆滿的。
要在這裏訂下一個位置,得花上不少錢鈔吧!
這樣想着,明遠一行人到了勾欄跟前,有在瓦子裏跑腿的小夥計沿着事先留好的一條道路,越過擁擠的人群,走上一行石階,直接進入一個用竹栅欄圍起,裏面放置了桌椅茶幾的區域裏,請他們幾人坐下。
這個區域坐落在高處一座平臺上,視野極佳,不受他人幹擾。桌椅茶幾上還事先準備了湯茶藥和各色點心。
明遠看了這寫事先準備,和周圍的環境,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史尚的準備工作做得不錯。”
然而種建中卻望着這小小區域裏擺着的三張座椅,皺起眉,看看明遠,又看了看蔡京。
蔡京對種建中這樣的“武人”并不感冒,但是在對方帶有壓迫的目光注視之下,本能地挪了挪身體,流露出少許如坐針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