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百萬貫

明遠在閤子中落座時, 心中對瓦子節目的期待值已攀升至最高點——

剛才他們一行人步入桑家瓦子所在的區域時,明遠就已經覺得眼睛不夠用了。

道路兩邊都是令人目眩的各種雜戲表演,什麽踢瓶、弄碗、踢罄、踢鐘、拗腰肢、壁上睡、弄花球兒、教蟲蟻、藏人、燒火、吞劍、吃針①……明遠每一種都覺得很好看, 卻又不得不随着在瓦子中緩緩流動的人潮, 慢慢向中央幾處勾欄走去。

明遠的長随則向華手中拿着一個袋子,每路過一家表演雜耍的攤位面前都放上一小把銅錢。惹得雜耍藝人們紛紛激動地停下了表演, 躬身向向華致意。

這座桑家瓦子規模極大,北面緊鄰着“中瓦”和“裏瓦”,連綿數裏。幾個瓦子裏總共有五十多個不同規模的勾欄,其中中瓦的蓮花棚和牡丹棚, 裏瓦的夜叉棚和象棚,都是汴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勾欄,每一座都能容納幾千人同時看戲。

而史尚為明遠預訂的閤子在蓮花棚,正是整片瓦子的正中心。

瓦子裏的勾欄是收費表演區域。有些地方的勾欄是免費入場,等到雜戲演到一半的時候有小夥計出來求賞錢。而桑家瓦子這裏的勾欄是直接收門票的,在入場處給足了銅錢才能進來觀戲。

明遠等人卻因為訂了閤子,沒有與尋常人一起入場,而是由瓦子裏的小厮一路直接引去了閤子裏。

這閤子位置絕好, 視野極佳, 将舞臺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還有些特別的音效設計。當伶人們在臺上演出的時候, 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明遠他們的耳邊, 仿佛伶人就在他們面前歌唱一樣。

明遠落座後左看右看, 也沒能看出到底是個什麽原理。

蔡京見他左顧右盼的樣子,便伸手指了指他們身後不顯眼的地方兩座皮制的屏風。這兩座屏風擺放出一個弧度, 正好将他們的閤子圍在中央。

明遠馬上明白了:原來宋時人們就已經能利用一些簡單的聲學原理。

很明顯, 蔡京對這些聲學原理也有所了解, 而且他心思敏銳,一看見明遠在左右顧盼,就能猜到明遠是在尋找那兩座屏風。

明遠連忙向蔡京颔首示意,眼中流露出驚嘆。

蔡京卻只是矜持一笑,又轉過頭去,開始觀看勾欄的演出。

勾欄演出的全過程中,蔡京與明遠一直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平郝兩女演出的般雜劇一直聊到崔飛白的講史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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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贊崔飛白的“說三分”有深意,明遠卻更喜歡平蓉與郝眉兩位的扮相、唱腔與身段。

在此過程中,種建中一句嘴都插不上。這難免令他有點郁悶。

偏偏蔡京還會偶爾偏過頭來,眼神平淡地掃種建中一眼,似乎在說:我們文人之間說話聊天,你一介武夫,還是莫要插嘴了吧。

每到這種時候,種建中都會劍眉一挺瞪回去,似乎在說:武人之中難道就沒有文采絕佳之人嗎?下次我請一位來給你看看。

但種建中本人其實肚裏也不是沒有墨水,他能夠順利從張載門下出師,并且在軍中擔任要職,又極其順利地通過铨試,轉了文官,已經足以證明他的實力。

只不過,他一直在邊地成長,甚至長安都難得去上幾回,又哪裏見識過汴京這樣的繁華世界、雪月風花?

舞臺上兩位伶人的歌聲固然裂石穿雲,在種建中聽來,卻也不及關西大漢們,手持銅琵琶鐵綽板,随口唱的梆子腔那般豪氣。

種建中索性別過臉,不再去聽明遠和蔡京在讨論什麽。

他就只是面對勾欄裏的樂棚,頭腦卻放空,開始獨自思考起該如何與曾孝寬談論“研發司”的事。

幾乎等到勾欄裏的演出結束,伶人都出來謝場了,種建中才回過神。

這時明遠已經與蔡京詳談甚歡,明遠甚至已在邀請蔡京前往他的新居,觀賞上次在遇仙正店時談到過的名家法帖,和他搜集到的吳道子真跡。

蔡京則對明遠極為推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若遠之也。”

種建中難得見到小師弟與哪個人談得如此投緣,此刻心裏難免有些落寞。

“對了!差點兒把這個給忘了。”

卻見明遠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鄭重遞到蔡京手中。

“這是敝師門近期刊印的一本‘學刊’,裏面是橫渠先生與敝師兄呂大臨的著作。”

蔡京應當也是沒見過這樣的“學刊”,随手接過來,卻也是為了紙張和刊印質量而贊了一聲好。

“若是元長兄可為我關學一派向親友稍許推介一二,小弟感激不盡。”

明遠連連拱手,并且應承蔡京,稍後會再往蔡家多送幾本這樣的“學刊”。

在旁聽着的種建中頓時心頭一喜:原來小師弟刻意結交蔡家兄弟,其實是為了推廣先生的學說。

他的身體頓時向椅背上一靠,雙手揚起枕在腦後:放心了……

這邊蔡京告辭,明遠才重新又坐了下來,舒一口氣,嘆息道:“跟聰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他看了一眼種建中,又補充一句:“還是和師兄相處得舒心!”

種建中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還是在拐彎抹角地損自己,頓時向明遠揮起鐵拳:“小遠你……”

“明小郎君!”

來幫明遠解圍的人是史尚,身邊還帶着一個穿着不俗,鬓邊簪着一朵蜀葵的男子,看年紀在五六十歲。

史尚介紹道:“這位是主持桑家瓦子的桑官人茂德公。”

“官人”是對有官身之人的稱呼,但如今民間已多半用來當做對普通人的尊稱。

但這位桑茂德,從他周身倨傲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這是一位真正的“官人”。

明遠當即起身與桑茂德見禮,順便介紹了種建中。

桑茂德急急忙忙地與種建中見過禮,着急上火地問:“請問明小郎君,可得了那基本的版式了?”

明遠點了點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桑茂德。

種建中湊過去,也看了一眼。

只見那也是一張刻印坊印出的單張,紙張上印着繪制精美的邊框,最上面用端正的大楷印着“桑家瓦舍”的字樣,下面則是大片預留的空白,中間夾雜着一些花朵紋飾作為分隔。

到了紙張的最下方,則是一行小字:“獨家閤子,正對樂棚,絕妙佳境,奉送美點。”

種建中看了這樣一行字以後,突然一拍前額:這獨家閤子,不就是他們今日坐在這裏欣賞雜劇、聽講古的場地嗎?

桑茂德見到明遠給出的這張“版式”,大喜過望,連連點頭贊好,然後也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張紙,紙上整整齊齊的幾行小字。種建中瞥了一眼,發現了平蓉、郝眉等人的名字,突然意識到,這應該就是桑家瓦子将要演出的節目。

明遠接了過來,只掃了一眼,就點點頭,問:“這是明日的‘節目單’?”

種建中第一次聽人用“節目單”這個詞,卻馬上就聽懂了。

桑茂德卻瞟了一眼明遠,道:“這是後日的……”

“因擔心小郎君的刻印坊刻板需要多些工夫,趕不及明日。”

明遠與種建中相視一笑。

他們兩人都明白:有活字印刷的排版術,不可能趕不及。

但明遠沒有因為桑茂德的擔心而責怪對方,反而微笑着說:“這樣也好,明日這桑家瓦子裏就可以散發後日的節目單了。只要員外确認後日的節目不會再改就行。”

桑茂德看明遠這麽篤定,終于敢于相信,這個年輕人的刻印坊應當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就能把所需的“節目單”印出來。

“印制的數量呢?”明遠笑眯眯地問桑茂德,“還只是一千份嗎?”

桑茂德看起來像是猶豫了一下。這桑家瓦子每天的客人應當在數千至一萬人,若是想要将全汴京城的看客都吸引來,發上三五千張恐怕也算少。

桑茂德卻反問:“印制的費用呢?還是每千份一貫錢嗎?”

明遠點點頭:“一千份起印,起價是一貫錢,加印一千份只需五百文,相當于每次排版會收五百文的排版費。”

種建中微微揚起頭,暗自計算,排版的錢只收一次,是五百錢,之後每加印一千份是五百錢,那麽印兩千份是一千五百錢,三千份是兩貫……這麽便宜的嗎?

只聽明遠補充:“當然了,紙張另外計價,桑官人您完全可以自行決定用紙,想要購什麽樣的紙都行,麻宣棉竹,羅紋的、灑金的……您甚至可以自行購買,只要是能吸墨的紙張都行。”

“只不過……桑官人難道不想多印一些嗎?”明遠反問,“敝人的刻印坊第一批刻印是免費送的,之後會收費。”

種建中在旁聽得皺起眉頭:他知道明遠慣會花錢,但沒想到這小家夥做起生意來,竟也這麽大手大腳?第一筆生意,竟然“免費”?

誰知桑茂德卻呵呵笑說:“第一次嘛,總是先嘗試一下的好。”

種建中頓時明白了明遠的生意經:新鮮的工藝總是讓人覺得心裏沒底,明遠幹脆以“免費”為餌,讓那些感興趣的商人體驗一回。

送走了桑茂德,勾欄裏的表演也漸漸到了尾聲。一些雜耍藝人紛紛擁到臺前來表演一些“餘興節目”,但看起來也眼花缭亂,引起彩聲陣陣。

種建中聽見明遠在小聲自言自語:“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

聽起來,明遠像是對是否能争取到桑家瓦子的生意沒有太大的把握。

此前明遠不遺餘力地幫他,為軍器監的事出謀劃策,現在種建中便也很關心明遠的生意,想盡自己所能,嘗試着幫幫明遠。

但其實,明遠是在與1127對話,一不小心聲音大了一點。

1127告訴明遠:“尊敬的宿主,我們遺憾地通知,如果您一味加大對名下産業的‘前期投入’,或者免費讓客戶試用您的産品,而沒有獲得任何産出,這些花銷,就不能算是‘等價交換’,不能算您從‘一千億’裏花出去的錢哦!”

明遠:……這什麽鬼?我吃吃喝喝随意揮霍也沒有什麽産出啊!

“放心吧!1127,這些廣告單……正是汴京城的瓦舍勾欄宣傳自己所需要的。”

“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就算是桑家瓦子舍不得這節目單的成本,也很快就會有其他瓦舍找到我這兒的。”

有競争就會有仿效——只要汴京城有一家瓦子從明遠的“免費邀約”裏看到了這種宣傳的意義,那麽很快,整個汴京城,所有的瓦子都會跟上的。

到時桑茂德估計會很後悔,自己在可以“免費”的時候竟然沒有多印一些。

不過……

明遠突然醒悟過來:“1127,你這金牌系統的态度有問題啊!”

“怎麽搞得我好像是在努力拓展業務賺錢一樣?我這明明是在花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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