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萬貫

面對種建中的灼灼眼神, 明遠忽然莫名有些心虛。

片刻後他挺直了腰板:又不是他邀來的小娘子,他心虛個什麽?

于是明遠問向華:“是什麽人?”

向華撓了撓頭,說:“那小娘子不肯說。”

這個半大孩子接着伸手比劃:“大概這麽高, 人挺苗條, 長得跟正店裏的小娘子們差不多美貌。”

後來明遠又帶向華去過幾次豐樂樓和遇仙正店,向華現在總算知道正店裏的姐姐們都不是“仙人”了。

聽說前來的小娘子既年輕又美貌, 種建中望着明遠的眼神又帶上了幾分玩味。

明遠頓時一聲輕叱:“好歹卻問一下人家姓什麽吧!”

向華“哎”了一聲,轉身就跑,腳步聲砰砰砰砰,一直延續到大門外。

為了緩解等待期間的尴尬, 明遠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卻總是斜着眼瞥種建中,偷看他的反應。

種建中若有所思,将手中那柄銅鑰匙握在手中,向空中抛去,又接住……突然察覺明遠正在看他,當即鄭重将那枚鑰匙收起,藏在懷裏。

明遠暗暗舒了一口氣, 知道師兄還不至于因這件沒頭沒腦的事對他的人品産生懷疑。

向華的腳步聲又咚咚咚地傳來, 這小子手中揚着一張仿單, 沖進明遠卧室所在的這一進院子。

“郎君, 門外那位小娘子說, 您看了這張‘節目單’, 就一定知道她是誰。”

“節目單?”

明遠和種建中互相看了一眼,并肩一起看那張向華帶進來的仿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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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家瓦子?”

種建中十分驚訝——來人托向華送進來的, 是一張桑家瓦子的“節目單”, 上面還标着今天的日期。

近來汴京暑熱, 一到晚間,百姓便都出門納涼。瓦子是最熱鬧的去處,因此城中的瓦子生意都非常火爆。桑家瓦子這張長長的節目單上,內容也十分豐富。各種節目從入夜後開始,能一直持續到五更天。

可這能說明什麽?

種建中前前後後将節目單看了半晌,也沒能猜到來人的身份。

明遠卻“咦”了一聲,然後說:“我知道了。”

他擡起頭告訴向華:“你去将那位娘子請進會客廳,進來的時候問問她是姓平還是姓郝。”

向華又“哎”了一聲,轉身就跑。

種建中按捺不住好奇,索性直接開口詢問:“姓平還是姓郝……這兩個姓氏遠之從何得知?”

明遠當即将那張節目單再次遞到種建中眼前:“以往桑家瓦子勾欄的重頭戲是平蓉與郝眉那兩位名角的般雜劇。現在換掉了。”

種建中:……!

他也随明遠去過兩次桑家瓦子,但卻從來沒有留意過誰是那裏的名角。

“小遠你……”

種建中蠻想誇明遠觀察敏銳,但又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誇明遠把心思都放在瓦舍勾欄的表演上。

明遠便邀種建中與他同去見來人。

兩人在會客廳裏坐下。不一會兒,一名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輕輕巧巧地越過門檻,來到兩人面前,行禮道:“小女子平蓉,見過明郎君……”

明遠放下手中的茶盞,介紹種建中:“這位是種官人。”

他随手一指堂上擺着的一張扶手椅,說:“平娘子請坐。”

平蓉雙肩一震,擡頭望着明遠與種建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明小郎君是城中有名的豪富公子少年郎,而他身邊這位竟然是位官人。平蓉萬萬沒想到,在這堂上,竟然留了給她坐的位置?

平蓉卻沒能從明遠與種建中臉上找到任何類似于“憐憫”或者“恩賜”的表情,這兩人一派尋常,根本不像她,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回事”看待。

平蓉當即斜簽着身子在扶手椅上慢慢坐下來,定了定神,道:“郎君敏銳,僅憑一張仿單就能猜到奴的身份。”

“但也沒能猜出究竟是你還是郝娘子。”

明遠挺無所謂地作答。

“若是我所料不錯,你們二位,與桑家瓦子之間,應當是出了些問題吧。”

這背後的邏輯說簡單也非常簡單:如果平蓉與郝眉與桑家瓦子之間沒有糾紛,她們二位應當現在還好好地在桑家瓦子的勾欄裏演出,也會作為最重要的“名角”、“大家”,出現在瓦子的節目單上。

平蓉一聽,當即低頭垂淚,道:“郎君所料不錯。奴此來,是為了郝家妹妹。郝眉日前被桑家大郎看中,要讨去做小。郝眉不願,桑家就放出話來,那桑家勾欄再也不是她能邁進一步的地方……”

種建中聞言,已經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碟茶盞叮當作響。而種建中一聲厲喝:“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平蓉沒見過這種陣仗,被種建中的厲喝聲震得花容失色,眼淚也差點被吓沒了。

明遠卻很平靜。

桑家的所作所為确實有點令人不齒:郝娘子不願意嫁與桑大郎做妾,對方就要砸了她的飯碗,毀了她的職業生涯。

但是,從律法上來說,桑家沒有什麽可以指摘的地方。

桑家是桑家瓦子的所有人,而桑家瓦子相當于一個供藝人們演出的“平臺”,賺到的錢在藝人和桑家之間按事先約定分配。

而桑家與郝眉生出龃龉,選擇中止合作,也不是任何違法犯紀的舉動,只是一個商業決策而已。

再者,這也只是平蓉這邊的一面之詞。

明遠見過不少像平蓉這樣的人,知道她們多半都有兩張面孔,站在勾欄的舞臺上,她們永遠都罩着一層面具,要麽是笑臉迎人,要麽是帶入了雜劇裏人物的喜怒哀樂。卸下這層面具之後,真情實感卻不知還剩了幾分。

明遠又如何能知道,平蓉此刻,是不是還頂着舞臺上那層面具在面對自己呢?

于是他輕輕按住了被種建中一掌擊得叮當亂響的茶盅,托起來,輕輕飲了一口,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那麽,平娘子今日來見明遠,是覺得我能夠幫到二位娘子什麽嗎?”

他不過是一個看客而已。

即使舞臺上天翻地覆,他也只是一個淡漠的看客,只管把今天該花的錢花出去而已。

明遠在這個時空裏的心态基本就是這樣。

平蓉聽出了明遠的意思,低着頭,嗫嚅着道:“聽聞明郎君的作坊掌握着汴京城裏所有仿單的印制……”

“确實如此。”

明遠有點小得意。

他不想壟斷整個行業,甚至也在刻意扶植一些可以與自己競争的對手起來。但現在他的優勢太過明顯,汴京城裏,所有瓦子的節目單,都是他家作坊印制的。

平蓉會代替郝眉向自己求什麽?

她們會請求自己中止印刷桑家瓦子的節目單嗎?

但她們應當有這個自知之明,在商言商,明遠與她們沒有任何交情,又憑什麽要放棄桑家瓦子這一樁大單?

要知道,桑家瓦子的節目單,一來內容最多,而來印制的數量在全汴京城數一數二,明遠和刻印坊,從桑家那裏賺來的利潤是最多的。

因此明遠直截了當地向平蓉發問,單看她想要如何回答。

平蓉漲紅着臉,定了定神,似乎在努力措辭。

突然,她擡起頭,盯着明遠,語氣堅定地說:“明郎君,奴與郝眉,想要請明郎君的刻印坊稍賒幾筆款子……代為印制仿單,宣揚汴京城中一家新的瓦子。”

這個回答出乎明遠和種建中的意料,兩人同時問:

“什麽?”

“你們想要另起爐竈?”

汴京城中,十家著名的瓦舍,無一不是經營了數年的,規模與名氣早已擺在那裏。

只聽說過偶爾有瓦舍易主,但從沒聽說過有人想要從無到有,想要新創一家瓦子的。

因此這個答案才會如此出乎明遠的預料。

明遠這時像是突然坐不住了,背着手,在廳中來回踱步,似乎在思考。

“奴也想過,萬一這件新瓦子終究不成……”

平蓉神色凄涼,她自己應當也有預感:公開與桑家瓦子打擂臺,她們兩個孤身女子,根本就沒有什麽成算。

“奴便是欠了郎君天大的人情和債務。到時我與郝眉便自賣其身到明郎君身側,為奴為婢,絕不自食其言……”

“這樣啊!”

種建中在一旁,口氣有點酸,不知是不是在羨慕明遠。

雖說平蓉并沒有明說,賣身給明遠究竟是為奴為婢還是做妾。但看平蓉這般品貌的妙齡女子,多半是會做妾的。

汴京城中,買一房出身教坊或瓦子的妾室,大概需要300貫左右。

兩個人就是600貫,刻印坊什麽債務都能抵掉了。

種建中忍不住一聲低笑,搖了搖頭。他也猜不出明遠究竟會做什麽決定。

誰知明遠轉身面向平蓉,眼神銳利,緊盯着平蓉開口問:“因郝娘子不願被逼做妾,所以你二人才離開了桑家瓦子。但為了新開的瓦子,你倆卻又都願意為奴為婢……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萬一新開的瓦子無法成功,郝眉一樣是要賣身,還拖了好朋友平蓉下水——明遠就是在問她們倆這究竟是怎麽想的。

如果平蓉還像此前那樣,永遠戴着一張楚楚可憐的面具在面上,不肯說出她們的真實心意,明遠就要端茶送客了。

平蓉卻坐在椅上,呆了片刻。

突然,她眼中出現了些神采。

“好教郎君得知,這是因為……奴還是想演雜劇啊!”

若世人看那桑家子的求娶,定會覺得這是不錯的歸宿。

桑家靠着一間瓦舍日進鬥金,成為桑家大郎的妾室,自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比之每天在勾欄裏風雨無阻地演那雜劇要好上太多了。

平蓉與郝眉都已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等到年紀再大些,想要如此時這般急流勇退,恐怕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更別提,她們開罪了桑家,被逐出瓦舍,又勢單力孤,想要憑借一座新開的瓦子另起爐竈,實在是難上加難。

但是,平蓉的答案很明确——與其被人當成金絲雀圈養起來,她們還是想要演雜劇啊!

哪怕是這次嘗試最終失敗了,她們最終還是落得個為奴為婢的結果,至少她們曾經嘗試過,不留任何遺憾。

明遠盯着平蓉,眼神漸漸亮起來。

種建中在一旁瞧得清楚,明遠的眼神确實極為熱切,然而與男女之情完全無關,多是尊重與欣賞——似乎明遠終于找到了一個不用再置身事外的理由,可以說服自己主動下場。

“平娘子,在下問你一句:這件事,你能替郝娘子做主嗎?”明遠問平蓉。

平蓉茫然地點頭:“能,這本就是我倆商量好的。只是她太害臊了,不像奴這般沒臉沒皮的……”

“挑戰桑家瓦子是嗎?”

明遠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件事還挺有趣的。”

“平娘子,從今日起,我來做你們背後的東主,幫助你們開創這家瓦子。”

“若是再有人說你們此舉乃是自不量力,你們大可以回複一句:也不看看我們背後是什麽人!”

平蓉在旁聽着,已經呆住了。

而明遠兀自在繼續往下說——

“桑家瓦子成名已久,難免因循守舊,随俗浮沉。”

“不肯推陳出新也罷了,竟然自毀臺柱。”

“我明某人耐心被磨盡了,難免手癢,幹脆自己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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