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百萬貫
朱家橋瓦子推出的新式雜劇《白娘子傳奇》, 可謂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吊足了在場所有觀衆的胃口。
這出雜劇的“打開方式”也很特別——
先有兩名場工出現,往勾欄裏“栽上”好幾株用竹篾與彩紙紮成的仿真花樹, 又在勾欄角落裏放置上一座用薄木板鋸成拱橋形狀的道具, 旁邊挂着随風輕輕飛揚的碧綠色的輕紗。
在朦胧燈籠的映照之下,整個勾欄裏裝點得如同春天的鄉野, 撲面而來的是楊柳風,耳邊仿佛能聽見遠處流水潺潺……
兩個唱小雜劇的老師傅一直在借用這些布置說一些逗人發笑的小段子。勾欄外的觀衆之中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随即兩名暖場雜劇藝人退下,樂師們抱着樂器紛紛走出來。
胡琴揚起,琵琶弦響。
舞臺上卻依舊空無一人。
這時, 勾欄跟前的觀衆們,胃口已經被吊至最高,有人甚至大聲鼓噪起來。
“平娘子,平娘子——”
“郝嬌嬌,郝嬌嬌——”
要知道,平蓉與郝眉雖然反出了桑家瓦子,可是汴京城中,還是有很多人很喜歡她們演的般雜劇, 因此義無反顧地從桑家瓦子裏追了過來, 與後世的追星一族, 着實沒有差別。
這時勾欄後帷幕一動, 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嬌娘邁着細碎的腳步走了出來。
她雙眼靈動, 一上臺就是一個漂亮的亮相。
勾欄兩側立即有幾個場工各自舉起銅鏡, 盡量将勾欄四周的燈燭光芒全都反射在她身上。
只見來人容顏嬌美。雖然她雙眼微腫,面上薄薄敷了一層脂粉, 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她的美貌。
Advertisement
這一亮相讓整個瓦子的氣氛登上一個新的高峰。
“郝嬌嬌, 郝眉娘子——”
郝眉的狂熱“粉絲”們, 大聲喊叫起來。
伴着樂工們奏出的曲調,白娘子裝扮的郝眉開口曼聲唱詞,整座朱家橋瓦子頓時完全安靜,成千上萬的人屏聲凝神,聆聽郝眉的歌唱——她的聲音嬌美清越,吐字清楚,再加上歌詞的詞意婉轉,意境悠遠,在場的觀衆們,竟似全陷進了故事裏去。
某一間閤子裏,有人陰沉着臉望着舞臺。
“難道藥下錯了,壞了嗓子的是阿平?”
轉眼間,書生打扮的平蓉出現。
她的男裝扮相是十足十的風流倜傥,而她一開口,一腔男嗓應口而出,不顯得特別尖細,反而聽起來十足十是個少年風流的小郎君。
舞臺上上演着情投意合的人妖戀。
舞臺下,有人暴跳如雷:“将那臭小子給我找來!”
“衙內……您小聲點兒,這畢竟……是別人家的地盤。”
“你還記得我是‘衙內’?我一個衙內,難道懼怕他區區一個白身?”
“快去!”
“……”
随着劇情上演,舞臺上的布景已經換了好幾次。
觀衆們則全都深深陷入了勾欄為他們描繪的故事裏,完全陷進了白許兩人的愛恨糾葛與悲歡離合裏去。
一直坐在蔡卞身邊的王小娘子,已經顧不上再與丈夫說話了,而是攥着手中的帕子,身體向前傾,雙眼緊緊地盯着勾欄裏的人物。她時不時用帕子捂住櫻口,似乎是怕驚喜的呼聲或是難過的哭泣聲直接從口中溢出來。
和她一樣坐在閤子裏看着表演的女眷們也大多是這個表情。
悲催的反派法海,在惟妙惟肖地演繹出了角色之後,遭到了觀衆的一致唾罵。甚至還有人扔了一個軟綿綿的藥木瓜上臺,正好砸中法海的腦袋。
可見觀衆們入戲之深。
待演到白娘子被永鎮雷峰塔,而許宣出家,常伴青燈古佛畔之時,臺下頓時傳來一陣嗚嗚的哭聲。
這時,郝眉已經躲在了紮成寶塔形狀的舞臺布景背後。
而平蓉獨自靜坐,閉目念佛,狀似極其孤單。正當衆人唏噓之際,平蓉卻突然睜開雙眼,開口朗聲道:“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明遠與種建中、蘇轼等人一起坐在閤子裏,欣賞這整個朱家橋瓦子“炸了”的情形。
這個時空的觀衆們,都還沒有過被吊胃口吊成這樣的經歷。平蓉話音剛落,所有人同時開口議論,猜測這故事之後的走向如何,白許兩人将來是否能圓滿。整個勾欄裏全是喧嚷說話之聲,卻沒有人能聽清身邊的人在說什麽。
觀衆們遲遲才醒悟過來:他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出雜劇如此癡迷過。
仔細一想又不覺奇怪:這出雜劇當真讓他們耳目一新。
勾欄裏的布景換了好幾次,每次都讓觀衆覺得,這勾欄是将他們一起帶到了別的地方。
而勾欄裏,兩位主角的表演如行雲流水,毫無瑕疵。而她倆表現的情感真摯動人,無論是誰,都難免掬一把同情之淚。
樂工們的演奏也恰到好處。樂工中恰好還有一位能演口技的,在擺弄樂器之餘,還能模拟各種聲音,風聲雨聲鳥鳴聲,大水漫淹金山的滔滔水聲……一概都栩栩如生,為觀衆更添身臨其境之感。
整個朱家橋瓦子裏人聲鼎沸。臺上的演員走出來謝幕謝了三四回,都沒能成功退場。
原本還安排了小雜劇的兩位師傅再來兩個餘興節目的,現在看起來,也沒必要了。平蓉她們索性邀了兩位師傅一起上臺相謝。
勾欄外,王家小娘子已經代表汴京城中的閨閣,打發蔡卞過來向明遠打聽:這預知後事如何的“後事”,究竟會如何走向。
明遠只能賣個關子,表示他們會在三個月之後排演出這出劇的下部。
蔡卞回去如此一說,沒多久就趕緊逃了回來——他被迫前來傳達閨閣中的強烈“催更”:三個月太久,難道就不能下個月出新嗎?
明遠則笑着接受身邊朋友們的恭賀。
這出雜劇大獲成功,而且處處推陳出新,想必會在未來一段時間裏備受推崇。朱家橋瓦子必定成為京城中炙手可熱的後起之秀。
但他一直在留意閤子外的動靜,正好看到向華趕過來,沖自己這邊點了點頭。
明遠與種建中交換過一個眼神,又湊到蘇轼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蘇轼聞言,頓時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裏的一小盞荔枝膏,起身對明遠說:“這是本官職責所在,不當耽擱。遠之,走吧。”
在距離勾欄最遠的一排閤子裏,桑全張大了嘴。
他萬萬沒想到,阿平和阿郝那兩個妮子,竟能演出這麽大的場面。
這是桑家瓦子的大衙內從未想象過的。
他自然不會比較桑家瓦子與眼前這家瓦子的差別,此刻他心裏就只責怪平郝兩人,明明有這等才藝,在桑家瓦子卻不表現出來,反出桑家了,卻表現得這麽優秀。
還有……她倆今天怎麽又能唱了?
剛開始的時候,那邊不是說已經一切都辦妥了嗎?
“去将那臭小子給我叫來!”
桑衙內發號施令。
“人已經來了。”
桑家的伴當趕緊禀報。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左右看看,然後溜進了桑全所在的閤子裏。
“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給的藥喂阿郝喝下?”
桑全黑着臉,氣勢洶洶地問。
“千真萬确,不止阿郝姐喝了,她還說好喝,分了一盞給我阿姐……”
桑全快要氣死了:“難道這樣,藥力就弱了?”
“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那少年怯生生地回桑全:“其實……衙內,我阿姐和阿郝姐飲下之後,确實都啞了嗓子。”
桑全伸掌在面前案上重重一擊:“我就說嘛!”
“可後來……”
“後來怎麽樣?”
“後來明郎君托了一壺外頭買的湯茶藥進來,讓我阿姐和阿郝姐服下,說是能解之前的毀嗓藥,她倆……她倆就真的好了。”
“明遠……又是他!”
桑全恨得牙癢癢的。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已經啞了嗓子的伶人,又怎會在一服湯茶藥之下,就完全恢複?
突然,這間閤子的木門被人砰砰砰地敲了起來。
裏面的人同時吓得一個激靈。
“開門,”一個雄壯的聲音響起。
那人敲門敲得極有力道,似乎下一瞬就能将瓦舍裏用來間隔隔間閤子的簡單木門敲破。
“什麽人?”閤子裏的人都心虛。
“開封府查案,朱家橋瓦子報稱桑家瓦子指使人向這裏兩位伶人投毒,據說人犯就在此!”
閤子門一打開,穿着公服的弓手立即湧進來。
閤子裏的人一時間全都慌了起來。
桑全一瞅身邊的少年,立刻下決心要将這事推得一幹二淨。
“是這小子幹,這小子是阿平的親弟弟,他們姐弟起了龃龉,想要給親姐姐使點壞……是他幹的。我桑衙內怎麽會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那少年傻乎乎地大聲喊:“不是我,不是我——是桑衙內,桑衙內恨上了阿郝姐,他要我去啞的是阿郝姐啊!”
只聽那閤子的門“豁”的一聲打開,一個略微低沉,似乎還帶着點男嗓的女聲響起。
“弘哥,你……”
平蓉出現在這間閤子門外。
她看也不看桑全一眼,只是用無比痛惜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兄弟平弘。
“姐——”
平弘耷拉了個腦袋,整個人蔫了。
但他突然有了些預感,猛地擡起來,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望着平蓉。
“阿姐,你是我親姐,你不會為了阿郝姐,要把我就這麽交給開封府吧。”
“弘哥,”平蓉的聲音格外平靜,看着弟弟的眼光就像是望着一個陌生人。
“你既然不願意跟着我離開桑家,到外頭來吃苦,你當初就該留在桑家,阿姐本也不會勉強你。”
“但是你既然跟着阿姐離開了,卻又起心害阿郝和我……你,也沒有當我是你親姐吧。”
平蓉說着,将身體讓開,幾名開封府的弓手露出身形,後面跟着苦着臉的蘇轼。
蘇轼臉上很明顯地寫着:要不是剛巧遇上了這也不是我的職司範圍我只是開封府的推官不是捕快頭子啊!
“走吧,”蘇轼向前踏上一步,“剛才兩位的對話外面的人都聽見了,這麽多人都是人證。兩位也不需太擔心,是非曲直,自可以到公堂上去評說。”
幾名弓手頓時一擁而入,押上桑全和平弘,離開閤子。
一旁的平蓉默然望着弟弟被開封府的人帶着遠去,竟一動也不動。
明遠與種建中就在她身側,都覺得這女人确實頑強,若是換了旁人,恐怕心要當場碎了。
“明郎君,種官人……”
平蓉突然從沉思中驚醒,轉過身向明遠和種建中行禮致謝。
她自嘲地扯動嘴角,凄然一笑:“兩位現在必定已看清了我的本性了。我就是這麽一個六親不認的蠢人。”
“其實我只想着能上臺,能演雜劇。”
“阿郝和我是一樣的人,弘哥卻不是。”
“……”
明遠微微點頭。
他早已看出來了。
否則他當初也下不了決心,讓平郝這兩位擔綱,當着所有汴京人的面,推出這前所未有的,複雜的,需要投入巨大精力與熱情的新式雜劇。
他站在平蓉身邊,已能聽出這名女伶會為此事與自己的親兄弟決裂,多半也會因此事與家裏鬧翻。
能夠為了事業而舍棄原生家庭,這個生活在宋時的年輕姑娘思想其實挺前衛。
“全由你自去決斷。”
明遠狀似随意地抛下一句。
“別再說什麽六親不認的話。”
“自從今天以後,這朱家橋瓦子就是你的家,永遠都會給你留個位置。”
他不再管平蓉的私事,一扯種建中的衣袖,轉身就走。
平蓉發着怔,突然淚崩,瞬間淚如雨下,似乎想要将心中的一切痛楚全發洩出來。但她馬上就拼命擦幹了淚水,遠遠地朝種明這兩位的背影行了一禮,致以心中的全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