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百萬貫【加更】

整個六月, 汴京城的街頭巷尾,所有人都在談論新開的朱家橋瓦子,和新式雜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甚至有傳言說, 這出新式雜劇的名氣已經傳到了大內去。連官家都在好奇,民間在看什麽戲,真的如傳言中那麽精彩?

朱家橋瓦子自開業的當天起, 就天天爆滿。各間閤子的預訂一直排到了七月中。每晚各間閤子裏都會坐滿了人, 訂不上閤子或者買不到票的,就會想方設法“蹭”親眷們訂到的閤子,蹭到就是賺到。

而明遠也順勢宣布了朱家橋瓦子每十天會全體休息一天——這種類似“旬休”的制度在汴京的勾欄瓦舍還是頭一家。

明遠此舉一出,城裏其它的瓦舍都舒了一口氣。

每月至少會有三天, 觀衆們不會去朱家橋瓦子擠破頭, 而是會回頭來看看其它瓦子。

城中其它瓦子也有虛心來向朱家橋瓦子來取經的——他們都知道,這新式劇種一經推出,他們若是再不跟上,能夠演出類似的劇目, 以後汴京城中,朱家橋瓦子一家獨大,未必就是聳人聽聞之言。

除此之外, 桑家瓦子與朱家橋瓦子之間的一場糾紛也頗引人關注。

桑家瓦子的主事桑茂德之子桑全,為了洩私憤, 指使他人去給平郝兩位主演下啞藥。這件事還未在開封府過堂, 就引起了全城的公憤。

當日有不少閨閣女眷去看了兩人的演出,夫人小姐們大多敏感些, 能看得出來兩人上臺前曾經哭過, 但萬萬沒想到竟是這種原因。

一想到她們差點兒就沒能看到這麽精彩的演出, 兩名我見猶憐的美優伶可能會就此葬送前程, 再也不能在勾欄裏開唱……這些夫人小姐們紛紛出聲,以至于給了開封府不少壓力。

最終此案因為影響太大,沒有公開審理。

桑茂德因為“教子無方”,之前買來的官職被革掉了,迫于族中壓力,交出了桑家瓦子的管理權,桑家瓦子由其從兄弟接管。

桑全被杖責二十大板,被桑茂德帶回老家看管,遠離汴京,不準他再出來惹事。

另有一人涉案,就是平蓉的親弟弟平弘,因為年紀太小而免于杖責,但據說平蓉與其家人斷絕往來,下決心從此再不通音問。平家原本靠着平蓉掙的錢能夠過得很好,現在幾乎斷了生計來源,自然氣死,但平弘做錯事在先,平家人也不好說什麽。

再加上平蓉有朱家橋瓦子的人護着,平家數次想到平蓉演戲的地方求懇,每次都被當衆趕出去。

Advertisement

且不論平家的私事,汴京城中瓦舍勾欄相互競争的格局幾乎被推倒重來。

朱家橋瓦子作為後起之秀迅猛無比地崛起,而桑家瓦子的沒落在所難免。

明遠很好奇地問1127:“桑家瓦子……好像一直堅持到了《水浒傳》裏啊?”

他對文藝作品的印象比較深刻,所以記得燕青好像帶李逵逛過桑家瓦子。

1127笑嘻嘻地回答:“‘蝴蝶’……親愛的宿主,‘蝴蝶效應’您懂的。”

明遠當然懂。

這個時空早已不是他那個本時空的鏡像,在這個時空裏,某些事情和某些人的走向,正在發生不可以預知後果的變化。

比如桑家瓦子,又比如蔡京。

蔡京在太常禮院的差事是個閑差。明遠所有的朋友之中,數他最閑。

因此蔡京與明遠在一處游樂的時間也最多,他不僅将明遠收藏的名家字畫看了個遍,也幾乎與明遠一道,将汴京城中與左近的名勝全都逛了個遍。

在明遠的“刻意”安排下,蔡京與蘇轼似乎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如果沒有明遠,蘇轼是“舊黨”,蔡京的弟弟蔡卞是“新黨”領袖王安石的女婿,他自然脫不了“新黨”的裙帶關系,這兩位怎樣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但是因為有了明遠這個“中間人”,蔡京與蘇轼都喜與明遠相處,因此這兩人見面的機會格外多,自然而然地熟絡起來。

這兩位都是聰明人,懂得惺惺相惜。

蔡京對蘇轼的文章詩詞贊不絕口,而蘇轼則格外偏愛蔡京的書法。

“遠之說元長的字乃是一絕。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蘇轼捧着蔡京寫的一幅帖子,微微搖着頭,連聲贊嘆,眼裏全是欣賞。

“某的字與元長的一比,就像近日裏某的肚皮一樣,顯得太胖了!”

這日剛好是旬休,明遠邀上蘇轼與蔡京去“洗面湯”的店鋪洗漱刷牙、修面理發外加品嘗湯茶藥和早餐。

說這話的時候,蘇轼雙眼緊緊地盯着手中蔡京的帖子,全然忘了身後的夥計正将他頭上戴着的高桶方者巾摘下來,要為他打理頭發。

今日蔡京剛好帶了一幅新寫的帖子想要裝裱,在明遠的撺掇之下,蔡京就将帖子給蘇轼過目,誰曾想竟得了如此贊許。

要知道,蘇轼在兩個月前曾經在大相國寺辦過“簽售”活動,他的字得了多為書法名家的贊許,随後,凡有蘇轼簽名的文集,都能以翻倍的價格出售,一時間頗有洛陽紙貴的風頭。

而蘇轼寫字的特點是“性情豪放”,用墨豐沛濃郁,因此字體顯得豐滿。他誇贊蔡京的字體“瘦”,自然是贊蔡字的風骨姿态。

這種評價能從蘇轼口中說出來,是極大的贊譽了。

蔡京的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盡管有夥計在幫他修面,蔡京還是很努力地開口回應:“知我者……莫若子瞻公也!”

明遠在一旁笑得好生開心——

他的目标是不是有希望達成?

蔡京并沒有露出成為權臣的征兆,反而有成為一名藝術家的潛質。

更重要的是,蘇轼與蔡京成了在藝術上能夠相互理解的好友。

那麽,在明遠那個本時空中,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禁絕蘇書之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遠之,你在笑什麽?”

蔡京修過面,一回頭,剛好看見明遠的燦爛笑容。

“我是開心——”

明遠如實說:“見到元長與子瞻公惺惺相惜,這份友情,着實令人羨慕呢!”

蘇轼那邊也将頭發仔細梳理過,重新戴上方者巾,笑着回答明遠:“某能得元長、遠之兩位小友,人生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明遠拍手大笑。

蔡京的笑容卻矜持而淺淡。

三人坐在“洗面湯”的店面裏說話,這間店鋪剛好位于街角,三面臨街。

因為天氣暑熱,店家将臨街的門板全都放下。明遠等三人坐在店鋪中,一面飲茶一面吃早餐,順帶能将街面上的景致看個一清二楚。

卻見蘇轼忽然慌亂地抓起手中的一枚扇子,掩住左邊面孔,臉上神色尴尬。

清晨的汴梁街頭,氣溫還不算高,不致炎熱需要扇扇。

那麽這扇子就只有一個用途:便面。

“便面”是用來在見到不想見的人的時候,遮住面孔的扇子,以免被對方發現。

明遠認得蘇轼已有數月,知道這位大文豪說話行事一向潇灑,他還從未見過蘇轼如此行事。

他沿着蘇轼遮面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街面上走來一名身材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身道袍,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沿着街道向前,從明遠等人身邊迅速越過。

明遠見那名中年男子相貌俊美,步态灑脫,猜想此人應當不是簡單人物。

可蘇轼為什麽會如此?

見到明遠疑惑,蔡京湊至他耳邊,輕聲提示:“那是章子厚。”

張子厚?

橫渠先生?

不對啊,他這位老師還遠在鳳翔的橫渠書院啊?

片刻後,明遠終于反應過來:這只是諧音巧合罷了。

蔡京所說的“章子厚”,不是明遠的老師張載,而是“新黨”名臣章惇。

明遠也聽說過章惇,因為這個人太特別了。

當年章惇第一次考科舉中進士,就中了進士及第。然而章惇的一個族侄考中了當年的狀元。章惇恥于名次在侄子之下,進士資格也不要了,拒不受敕,回家複讀重考。在兩年之後,重新參加科舉,又考中了,這才接受敕诰,入朝做官。

“這章子厚與子瞻公‘以前’是好友。”

蔡京強調了“以前”二字。

“如今這兩位政見不同,見了面……亦是惘然呀。”

明遠:明白了。

章惇是“新黨”,而蘇轼現在的政見是“舊黨”,朝中新舊兩黨如今鬥得是水火不容。蘇轼與章惇的友情自然早已不如舊時。

或許兩人私下還有聯系,但是表面上卻不能做出走得太近的樣子。

所以,在這汴京街頭,大庭廣衆之下,這一對昔日好友縱使相見也不能相認,倒不如“便面”一遮,免得尴尬。

明遠頓時唏噓:“果然……人生到處知何似……”

他這是在感慨:人生逆旅,難以預測。至交好友,僅僅因為政見不同,便彼此對立,連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明遠突然想起蔡京。

他轉頭看看這位,只見蔡京面色自如,仿佛在看戲,對蘇轼放下“便面”之後的惘然之情也全然視若無睹。

明遠:不妙,這蔡京與蘇轼之間的友誼恐怕還有點“塑料”。

章惇與蘇轼這多年的老友都能鬧到這個程度,蔡京這樣功利的一個人,就算是眼下與蘇轼趣味相投,日後也不會肯為了蘇轼出頭的吧?

明遠意識到:他在這個世間扇起的蝴蝶翅膀,還不夠強大,好些東西還未能扇得動。

看起來,還是得執行原計劃,将蔡京“帶溝裏去”才是正理。

少時,蘇轼從悵然中恢複過來,勉強挂上笑容,轉向明遠,說:“趁着還不太熱,我等去大相國寺吧。”

今天大家約好的主要活動,就是去大相國寺後,尋一家裝裱的攤子,将蔡京所寫的這一帖字裝裱起來,好好保存。其它時間,就是各自閑逛。

這時一名小僮自外跑過,手中高高舉着一疊報紙,大聲吆喝:“今日的《汴梁日報》!”

“今日大相國寺開放萬姓交易……”

“今日晚間,川西瓦子上演新式雜劇《目連救母》……”

“今日起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前有售摩合羅,比七夕時便宜啦……”

《汴梁日報》原本是免費發送,但是在百萬人口的汴京城裏,這份報紙實在是供不應求。因此有小僮每日淩晨起來,去刻印坊門口等着,領上一疊新出的日報,到街上代為售賣,收取一點賣報錢。

明遠一點頭,機靈的向華便叫住了報童,買了三份《汴梁日報》,送到明蘇蔡三人手中。

蘇轼一邊看報一邊笑:“遠之,聽說這《汴梁日報》是你辦的,沒想到你也得當街買報。”

明遠随口回答:“報童賣報,每份其實掙得十分微薄,早些賣完,就能早些回家。”

蘇轼與蔡京聽着都是一怔,随即都點頭稱贊。

“聽人說,汴京城裏好些人為了能看報,去蒙童的學堂學識字去了。”

蘇轼聊起他在開封府聽說的“奇聞”。

“還有人會當街讀報,遇上讀不懂的字,就去算卦或是說書的那裏問過。”

蔡京則感嘆:“沒想到,這《汴梁日報》一出,城裏人便都覺得識字是一件要緊之事,紛紛學起來。家中有蒙童的,也情願送去學堂裏,哪怕多認幾個字也是好的。”

他一面翻閱這《汴梁日報》一面想着聽來的閑話:聽說這《汴梁日報》原本名叫《汴京日報》,後來是明遠覺得犯了朋友的名諱,因此讓人把已經制好的版廢了重做,改用了“汴梁”兩個字。蔡京內心暗暗承明遠的情。

蘇轼也點頭稱贊明遠:“遠之,這城中向學的新風氣,你要算一份功勞!”

明遠頓時露出笑容,雖然謙虛了幾句,但他心裏依舊是得意的。

印刷術的發明本就有利于文化與知識的傳播。

而報紙的推廣很明顯加速了這一點。

他主持發行的《汴梁日報》不涉及任何朝政,完全是一份市民小報,上面提供的,看似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對汴京百姓來說,卻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信息。

可以說,這份報紙正在倒逼在汴京生活的普通人多認得幾個字,掌握一點知識文化。

不止如此,明遠的刻印坊大幅降低了刻印成本,李成周等人的“加盟”刻印坊也已開始運作,印制書籍的成本進一步降低。

如今蒙童進學需要的書籍,已經便宜至只要十幾文一冊。這樣一來,孩子上學的花銷就真的幾乎只是兩條鹹肉。

這樣看來,他這“蝴蝶翅膀”在某些領域扇得還是挺有力的。

明遠翻了一遍,沒在報上找到哪家書畫裝裱行的“廣告”,猜想這門生意應該還沒大衆到需要在報上打廣告的程度。

于是明遠将手中的報紙贈給“洗面湯”鋪子裏的夥計,招呼蘇蔡兩位:“走,去大相國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