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百萬貫
一行人聯袂前往今日開放“萬姓交易”的大相國寺。
今日天氣炎熱, 一大早上日頭便十分毒辣,陽光明晃晃地照耀地面,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着。
僅僅是趕到大相國寺門前, 就已經令明遠熱得額頭出汗,只能用力揮動“1127”,讓自己舒服一些。
大相國寺跟前原本最熱鬧的一片區域, 如今因為無遮無攔, 直接暴露在陽光下,因此攤販稀少,僅有兩家賣飲子的,都撐起了遮陽棚。攤主和主顧們都縮在遮陽棚帶來的清涼陰影下。
然而明遠一行人都不擔心會被熱暈——天氣雖熱, 但在大相國寺附近新近出現了“招待午睡”的生意。店家将自家大樹下的院落騰出來, 擺上幾張躺椅,供客人午睡。條件好些的據說還有人打扇扇涼,驅趕蚊蟲什麽的。
明遠與蘇轼和蔡京商量好了,索性在大相國寺逛一個上午, 中午随意用點小食,然後就去“午睡”,等到傍晚日頭落了, 再出發前往朱家橋瓦子——完美的一天。
一行人來到大相國寺,先去資聖門一帶, 找到裝裱書畫的攤位, 将蔡京新寫的帖子裝裱起來。
攤主看起來是個行家,一見到蔡京的字便大聲贊好, 問是哪位名家的手筆, 當知道就是蔡京所做之後, 當面贊了又贊。
蔡京看起來卻不以為然, 淡淡地回應一句:“寫字麽……小道而已。”
明遠正好在一邊聽見,忍不住偏頭瞥一眼蔡京,心想:你就“凡爾賽”吧!
然而他心底卻突然有點觸動:蔡京于書法上固然擅長,但他內心估計也只是将書法當做是幫助自己達到目的的手段。一旦這手段還沒能派上用場,蔡京就不會以此為榮,而是将之認為是“雕蟲小技”。
明遠一時就不太想再搭理這家夥,轉頭離開,自去在資聖門前的各個攤位跟前随意閑逛。
“郎君,怎麽會有人售賣這麽破舊的瓶瓶罐罐?”
跟在明遠身後的向華,像個土老帽似的大驚小怪。
明遠轉身一瞧,頓時絕倒:“這瓶瓶罐罐看着破舊,是因為……它們是古董啊!”
向華所說的,是整個資聖門附近位置最好的一個攤位,位于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樹下,樹影斑駁,偶爾漏下一點兩點陽光,照耀着地面上擺放着的一個個青綠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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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樹下閉目打盹的攤主,身着道袍,頭戴道士巾,人精瘦精瘦的,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在這個攤位上,擺滿了各種形狀的銅器,看形狀,有鐘、鼎、彜、尊、觚、鬲……形形色色,每一枚的體型都不算大,最大的是一座鼎,看起來也不過與一張日常小茶幾一般大小,跟後世擺在博物館裏的那些國之重器,體型不能同日而語。
但這勾起了明遠的極大興趣。
他知道宋人極愛金石,因此不懈收集前朝的各種青銅器皿,并且加以研究。站在他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前有歐陽修的《集古錄》,後有趙明誠的《金石錄》,都是這個領域集大成之作。
同樣,因為宋人對這些金石古董的熱衷,令它們的身價倍增。據說,一件源自三代的青銅器,價值至少在500至1000貫之間。
明遠:開玩笑……1000貫算什麽?這裏面若是有一件來自夏、商、周時期的真品,放在後世那就直接是國家級保護文物,絕不允許流失的那種。
他若是能以1000至2000貫的價格,淘到一件三代的青銅器,那也算是為他的“花錢大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抱着這個心态,明遠邁步上前,沖那名閉眼假寐的攤主随意點了點頭,然後從袖中抽出一枚帕子,将右手包住,用隔着帕子的手去捧起攤上擺放着的一枚枚器皿,仔細地察看。
作為一名拍賣會的常客,明遠當然知道選購古董最要緊的,是不能買到贗品。青銅器尤其如此。
鑄造于三代時期的青銅器,即使是在眼下這個時空裏,也已有兩三千年的歷史,經歷了多次朝代更疊、戰亂與動蕩。能夠保留下來的,多半已在地下埋藏多年,重見天日以後,遍身布滿銅綠銅鏽。
但這并不意味着遍身都是銅綠與銅鏽的,就一定是三代遺物。
青銅器表面也許還有鑄造時留下的銘文,可以輔助判定年代。但誰也不能保證,這些銘文不是後人仿制的。
明遠對金石古董略有些研究,但是他在本時空時,擁有碳同位素檢測這件利器。
現在,看不到碳同位素檢測報告,面對各種形态的青銅器,只能依照對于器型的了解,和對銘文的辨認,來判定物件的真僞。
但其實也無所謂,買到假貨不要緊,只要能把錢花出去就行——
這個念頭一起,明遠忍不住對自己這種“暴發戶心态”嗤之以鼻,自嘲地一笑。
他用帕子包着一枚觚的觚足,開口向坐在樹下正閉目養神的攤主詢問:
“敢問這物件要賣多少錢?”
響起的卻不是明遠的聲音。
在明遠身邊,蹲着一名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也像明遠一樣,用帕子包着手,正托着一枚青銅盤。那枚青銅盤上明顯有些銘文,看起來更有研究價值。
剛才正是那名青年開口,問那道士攤主。
明遠有些懊悔,若是早點看到那枚青銅盤,可能他就會選青銅盤了。
身邊的青年看起來也有點激動,臉色微紅,鼻梁上正沁着一滴一滴,細細的汗珠。
那道士模樣的攤主就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随意地瞥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青銅盤,又閉上眼睛,帶着一點無所謂的口氣,答道:“這是周代的銅盤,原本要1000貫的,小郎君若是誠心想買,800貫拿去吧!”
明遠:1000貫是三代青銅器的正常價格。眼前的道士“咵嚓”一打就是八折,感覺比他明遠還要豪氣。
只是800貫也不是個小數目,
而他身邊的青年聽了這個價格也顯得震驚:“八……八百貫?”
令人心動的價格。
這青年頓時将手裏的青銅盤托起,整個物件都托至自己臉面前,仔細觀察上面的銘文。
明遠在旁有點傻眼,這青年的臉孔此刻距離青銅盤,只有不到十公分啊!在明遠的角度看起來,這家夥很像是把盤子呼到了自己臉上。
難怪,他剛才見這青年擡起眼來看人時使勁眯着眼,又見他雙眼都微微有些向外突出——
感情是高度近視。
這時候,那道士又開口了:“唉,大熱天,想做一門開張生意,小郎君若是願意,700貫便拿去。”
眨眼間,就又降到了700貫。
明遠只覺得不合理。
他可以想象這道士事先預留了一個合理的利潤,畢竟古董生意利潤空間向來不小。
但是這價格降得太快,轉眼就要打骨折,這也太可怕了。
那青年手捧銅盤,幾乎舍不得放下,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在下……只出得起……650,650貫……”
那道士無語地閉上了眼,片刻後睜開,說:“許是這只銅盤與郎君有緣……算了,650貫就650貫吧!”
明遠在旁看得清楚,道士面上的表情雖然無奈,但是眼中倏忽閃過一絲狂喜。
那青年頓時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銅盤,轉頭要去尋伴當來——650貫不是個小數目,需要人去家中取來才能付。
卻聽一個清越的嗓音在耳邊說:“且慢!”
是明遠——
明遠将那只銅盤抱了去,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兄……兄臺,”近視男估計看不清明遠的相貌年紀,只管書生打扮的就一律叫“兄臺”,“敢問兄臺,也是喜歡這只銅盤嗎?”
明遠就直說了:“喜歡得緊。”
道士攤主頓時面露喜色,盯着眼前的兩人,似乎在說:擡價,快擡價啊!
“只是難辨真僞。”
明遠補充了一句。
道士臉色一變,随即又趕緊表現出仙風道骨,渾不在意的模樣。
“我看那上面的銘文,确實是周代篆字無疑。“
近視男說出了令他心動的理由。
明遠頓時心生佩服,視力如此不佳,卻能将銅盤上的銘文一一辨出,這個年輕人的學識,看來相當了得。
“我卻覺得……看不出這青綠銅鏽滲入銅質的樣子,這銅器鑄了恐怕未必有幾年。”
明遠觀這銅盤上的鏽跡,不像是能從三代傳承至今的樣子,便極小聲極小聲地提出了自己的判斷。
在後世,古董造假的手段很多,新鑄出的銅器,表面抹上濕泥,扔在潮濕陰暗的角落放上幾年,也能鏽得一身斑駁銅綠——這就是“做舊”。
直到碳同位素測定的方法問世,造假分子們才放棄了大型青銅器的造假,轉而盯上年代相對較近、碳同位素測定不夠準确的古董:瓷器和書畫。
現在這個時空,科技輔助手段全都用不上了。但是這攤主出價過低,降幅又太大,實在無法不令人懷疑。
但明遠又拿不出證據。
他想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那攤主:“但凡三代銅器,都要将表面打磨平整,再塗上一層蠟,單這套工序就值20貫錢。你這枚銅盤,打過蠟了嗎?要是打過了我就願出700貫。”
道士怔了怔,點頭道:“打了打了!這是當然的……三代的金石古器,哪有不好好保護的道理?”
話一出口,明遠與身邊的青年同時“哈”的一聲,站起身。兩人相視一笑。
“好較道長得知,三代傳下的銅器,并無‘磨蠟’這一說。”
近視青年認認真真地開口。
“魏晉時新鑄的銅器,會有‘磨蠟’的做法,但也是鑄成新器時磨一遍,不會去動三代的古董。”
把“磨蠟”當成是保護三代青銅器的手段,足以證明這名道士壓根不懂金石古董。
“好端端地鑄些仿古銅器,做成陳設也挺好看的,又何必來冒充三代古董?”
明遠口舌更不饒人一些:“可惜啊可惜,大相國寺這麽好的攤位,竟然你這樣的騙子給占去了。”
他們身邊都是來逛大相國寺的文人雅士,聽見明遠說得響亮,便一起聚過來,聽過前因後果,自然對這道士橫眉冷對。
“時常見他在這裏,這陣子也不曉得騙了多少人去了!”
“就是啊!”
“……”
消息傳得很快,沒過多久,大相國寺管着“萬姓交易”的和尚,聞訊趕緊跑來,當衆表明态度:大相國寺是佛門之地,這種制假售假、騙人錢財的奸商,以後決計不讓再進大相國寺的山門。
在衆人喊打聲中,那道士灰溜溜地将地面上擺着的各色銅器收起來,打成一個包裹,叮叮當當地背在背上,灰溜溜地離開了資聖門一帶。
從他離去的樣子,更加可以推斷出那些青銅器絕對不是什麽“三代”古董。沒人會将那價值千金的珍貴物品這枚草率地團成一堆背着走。
只可惜,現在他離了大相國寺,以後不知還會不會去別處騙人。
明遠在想,他記得這人的相貌,回頭是不是應該畫下來,然後在汴京城中幾個主要的古董交易地點張貼一下,好讓大家防範。
“這位兄臺,”剛才那位近視厲害的年輕人向明遠身邊的向華深深一揖,道:“在下李格非,字文叔,齊州章丘人……多謝兄臺剛才仗義,揭穿了騙子,保住了小弟積攢了多年的積蓄……”
向華目瞪口呆,連忙往明遠身後一躲,大聲道:“別謝我,謝我家郎君才對呀……”
明遠也目瞪口呆:“什麽,閣下竟然是李格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