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百萬貫
明遠舉起手中的“1127”牌“便面”, 免得讓那道士認出自己。
他看得很清楚:絕對是同一個人。昨日還穿着一身道袍,戴着道觀, 今日就穿着汴京商人常穿的直裰, 戴着巾帻,換了一套裝束。
但那張尖臉和獐頭鼠目的模樣,卻令明遠過目難忘,絕不會認錯。
昨天那道士在大相國寺占了最好的攤位, 卻欺騙李格非未果, 在衆人指責之下落荒而逃。
明遠原本估計着這人會想要另起爐竈, 再騙幾個人把損失找補回來。
可現在看起來,這個假道士……像是在被人騙。
拉着假道士的那個年輕人, 年紀大約在二十三四歲模樣, 雙眼細長, 鼻梁高挺,五官秀氣, 讓明遠莫名覺得很熟悉, 好像最近在哪裏見過。
他顯然能說會道, 比那售賣假古董的假道士還要更勝一籌, 三言兩語下去,假道士已經面露心動之色, 從年輕人手中接過了一枚珠子, 用兩指拈着提起來對着陽光細看。
明遠頓時也看清了那枚珠子, 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奇異的光芒。
他手持“便面”, 站在龍津橋下偷看這樁交易, 沒曾想被那雙眼細長的年輕人一瞥眼瞧見了。
年輕人立即沖明遠一笑, 似乎在說:別着急, 咱這裏還有貨,待會兒有你瞧的。
三言兩語之間,那道士似乎真的聽信了年輕人的忽悠,從懷中掏出了兩枚大銀錠,從這年輕人手裏換走了兩枚珠子。
明遠認得那是十兩一錠的大錠,按官方兌換價就是二十貫錢。
二十貫錢,換兩枚小小的珠子……
明遠心裏嘀咕着。
那年輕人已經笑嘻嘻地朝明遠這邊快步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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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小郎君,可要看看三代時傳下的玻璃?”
“……”
明遠心很慶幸他現在沒在喝茶,否則準保一口熱茶當場噴出來。
用三代時的青銅器騙人也就罷了,竟然說玻璃也是從三代時傳下來的。
明遠在本時空沒少在拍賣會上見到古代玻璃制品,但要說這些東西能從三代傳下來……
還不如膽子更大一點,黃帝的戒指炎帝的項鏈!
關鍵這騙子騙騙子,竟然也能騙成功,明遠突然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忽悠的本事實在是有些期待,于是點了點頭,說:“看看!”
“玻璃于世罕見,世人多未聽說,實在是因為名稱多變,有稱琉璃,有稱璆琳,有稱琅軒,有稱陸離,也有稱瓘玉的……”
明遠心中暗暗點贊:
這年輕人知道的還不少,難怪能騙了假道士去。
“您看,這是西周時的‘蜻蜓眼’,東周時鑲在銅器上的‘銅鑲玉’,這是……都是早年間在王侯大墓裏找到的。”
年輕人湊近明遠,盡量壓低聲音,做出百般神秘的模樣,眼裏透出十二分的真誠。
而明遠順着他所說的去看,也頗有些震撼:因為這小哥說的“銅鑲玉”,确實是銅鑲玉,而“蜻蜓眼”也确實是蜻蜓眼。
尤其是那塊“銅鑲玉”,這些比起西周時出現于世的“費昂斯”,已經能算是正兒八經的玻璃了。
“看來您也是一位懂行的……”
年輕人見到明遠的眼神,那對細長的眼便笑得更細了,眼神盡量顯得真誠。
“小乙——”
忽然,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明遠一擡頭,果然見是熟人——宮六,身後還帶着他的兩個徒弟。
明遠馬上想起眼前這年輕人像誰了:像宮六,眉眼都像。這兩張臉靠近了看,世人誰都知道這是爺兒倆。
“明郎君——”
宮六上前向明遠行禮。
此刻距離天氣最熱的晌午還有一段辰光,但宮六的額頭上沁着密密的汗水,應當是見到兒子騙人騙到了明遠頭上,做老子的急壞了。
“宮六丈,您是剛從興國坊出來嗎?”
明遠沒直接提“軍器監”,而是以興國坊指代。
“是……剛剛拜見過曾監判與種監丞。”
明遠有心想問問宮六,曾孝寬和種建中最後究竟是怎樣安置他們的,但是宮六很明顯還是想先處理了宮小乙的問題。
“小乙,”宮六一聲厲喝,“明郎君是貴人,還不快把你那套都收起來?”
“貴人?”
宮小乙形狀好看的一雙眼盯着明遠看了又看,頓時嘻嘻一笑,道:“貴人好啊!這些尋常小物件想必也入不了貴人的眼。您等等,我給您看這件!”
宮六望着這個兒子也實在覺得上頭,馬上上前伸手要攔,卻沒提防宮小乙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遞到明遠面前——
明遠一時竟沒能說出話來。
而宮六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通體透明的圓球,大約有一枚林檎果大小,幾乎完全無色,被宮小乙穩穩地托在掌心,明遠連他的掌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明遠眯起眼,果然見陽光穿過這枚透明圓球,散射出一團七彩的光影。
“這是……”
宮六站在兒子身邊,一時竟也屏住了呼吸。
天然水晶礦,很難雕出這麽大,這麽完好,又如此表面渾圓的水晶球。
難道,一向與父親有隔閡的兒子,竟然鍛煉出了青出于藍的手藝?
“明郎君,您可知,這枚通身透明的水晶球,乃是當年隋炀帝下揚州時,最喜愛的随身物件,每天佩戴,從不離身的……”
這話聽起來還是像在信口忽悠。
但是宮六的心神完全在那枚水晶球上,一時竟忘了叱責兒子。
明遠對宮小乙的滔滔不絕不置可否,而是一伸手,從宮小乙手中,将那枚透明的水晶球接過來,看似随意地請教:“小乙哥,請問您大名是什麽?”
宮小乙被人叫慣了小乙哥,陡然有一位穿着華貴,氣度天然的小郎君來請教他的全名,宮小乙頓時樂壞了:“明郎君見問,小人姓宮,單名一個黎字。”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笑嘻嘻的,不見得對明遠有多谄媚,但足以見得這小夥天性開朗,是個樂天派。
“宮黎——”
明遠托着這枚水晶球,突然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篩土、石灰、純堿、草木灰、硝石、鉛丹……你還往裏面加了什麽?”
宮黎臉上的笑容倏忽間完全消失,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明遠的臉,像是看着世間最駭人的妖魔鬼怪。
宮六則長嘆一口氣,苦口婆心地教導兒子:“小乙,明郎君何等樣人?你怎麽能騙得了他?”
“我以為……我還以為……”
宮黎像是夢呓一般,茫然望着明遠,口中喃喃地道。
“你還以為世間只有你一人知道這制‘玻璃’的秘密,對不對?”
明遠一擡手,将手中那枚“玻璃球”抛向空中,等它落下來以後再穩穩地接在手心裏。
“對——”
宮黎這時又一咧嘴笑了。
他竟馬上恢複到開朗又樂觀的慣有神态,細長的眼眸重新彎成笑模樣,戲谑地望着明遠,神色裏似乎在說:就算不止我一個人知道……又怎麽樣呢?
這竟是個……油鹽不進,對家人與名譽全不在意的混子?
宮六只能搖着頭,嘆着氣,對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兒子說:“阿爹已經得了一單大生意,水晶作坊往後鐵定能開下去。小乙,回來爹這邊幫着幹活吧,別折騰你那些……玻璃了。”
宮黎懶洋洋的,不接茬,一副無賴模樣。
但他見到明遠突然停止抛球,而是将球托在掌中,送至眼前,仔仔細細地對光端詳,宮黎眼中陡然多出幾分神采。
當爹的卻還在唠叨:“像你,成天拿着那些仿玉的珠子,冒充前朝的古董去騙人,賺那昧良心的錢,遲早有一天,被人扭了去開封府去……”
明遠頓時笑了起來:“宮六丈,你今天可錯怪了黎哥,他确實是騙,但是剛好騙了一個騙子。”
明遠将剛才的事一說,宮六才知道,自家兒子剛才騙過的人正是昨日在大相國寺行騙的假道士。
宮黎一聽,頓時捂着肚子爆發出一陣大笑,似乎這件事令他快意非常。
——能夠騙到騙子慣犯那裏,這也算是本事啊!
“但是呢,令尊說的也對,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黎哥,你要是哪天因為行騙而被押到開封府的大牢裏,我就只可惜一件事。”
明遠将手中那枚水晶球再次向空中一抛一接,同時賣個關子。
“什麽事?”
宮黎傻乎乎地上了鈎。
“這玻璃球,品相還真的蠻好的。”
在明遠看來,這枚玻璃球的工藝确實達到了非常高的水準。玻璃球通體透明,內有一二氣泡,但是氣泡極少,肉眼幾乎看不出。
最為關鍵的是,玻璃球的色澤近乎無色,與世上最純淨的水晶幾乎一樣。
這說明在制這枚玻璃球的時候,宮黎往裏加了能夠調整偏色的礦物。
須臾之間,宮黎的表情徹底停滞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着明遠。
明遠漠然望着對面的年輕人,吊足了宮黎的胃口,才緩緩評價:“不亞于水晶。”
……
龍津橋畔,似乎安靜了片刻。
過了一小會兒,這個年輕人才一躍而起,“哈哈”仰天長笑了一聲,又手舞足蹈地繞着明遠轉了一圈,最後終于停在了宮六面前。
父子兩個面對着面,眼望着眼。
“阿爹……你聽見了嗎?”
宮黎的聲音裏破天荒地竟帶上了一些鼻音。
宮六眼裏沁出老淚,對兒子點頭道:“阿爹聽見了,也看到了!”
“我就說的,阿爹,我就說的……總有一日,會有人見得到玻璃器的好。”
“阿爹,你看看我,我終于做出了一件,與你的水晶堪能媲美的玻璃器……”
他說到後來,突然低下頭,往龍津橋畔欄杆下一蹲,雙手捂住臉孔再不做聲。良久,才有一聲低低的啜泣聲傳出來。
明遠在一旁呆住:……說好的沒心沒肺樂子人呢?
而宮六帶着滿臉的尴尬,站在自己兒子面前,用力搓着雙手,不敢看兒子,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看起來,這對父子之間的心結,就是由這“水晶”與“玻璃”而起的。
一炷香的工夫,明遠和宮家父子兩個已經坐在了街邊的茶攤裏。明遠請客,讓大家都喝上了冰涼的飲子。
“明郎君,請恕小兒失态。”
一待三人坐定,宮六便向明遠道歉。
宮黎還紅着眼,這時倒露出點腼腆來,不好意思地沖明遠笑。
宮六便将其他們父子之間過去那一段矛盾與沖突原原本本地講與明遠:
原來,這宮家世世代代是打磨水晶的手藝人,但世人喜玉器、喜金銀,至不濟還有瓷器,水晶卻始終是“非主流”。
于是宮黎不願再拘泥于磨制水晶的工藝,而是自己去搗鼓做玻璃的手法,想要以“玻璃”來代替水晶。
他絕對能算是有恒心,有毅力,遍訪與宮家有聯系的年長匠人,又托人查閱典籍,竟真的讓他搗鼓出了模拟先代制作各色玻璃飾品的方法,做出來的“仿古”飾品已經能夠以假亂真。
但是父子之間存在心結,宮黎鉚足了勁頭,一定要讓“玻璃”勝過水晶,因此試驗了無數種方法,一定要制出完全純淨、通透的“水晶玻璃”,以證明兒子不比老子差。
為此,他甚至不惜仿制古時的“銅鑲玉”、“蜻蜓眼”等古物,騙取錢財,以換取制作玻璃的材料——篩土、石灰、純堿、草木灰、硝石、鉛丹……明遠說的那些,一樣不少,宮黎全用上了。
至此,在明遠與宮六的雙重“教育”下,宮黎終于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乖乖地從懷中掏出早間從假道人那裏騙來的兩枚大銀錠,放在茶攤的桌面上,表示願意退還。
明遠頓時與宮六面面相觑:這“贓款”,總不能再還給騙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