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百萬貫

宮六見兒子漸漸有了“收心”的趨勢, 誠懇地對宮黎說:“小乙,阿爹剛從官府那裏得了一樁大買賣, 阿爹可以養活你了, 也供得起養活你玩那些‘玻璃’了。”

“小乙,回到阿爹的作坊來吧!”

宮六懇求自己的兒子。

“阿爹,你不明白……”

宮黎這回收回了日常的憊懶和嬉皮笑臉,相當嚴肅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悠閑地捧着一杯甘甜的香飲子慢慢啜飲的明遠, 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黎哥是與宮六丈争論過, 玻璃和水晶誰更好對吧?”

明遠低頭望着手中杯子裏的飲子, 閑閑地冒出一句。

宮六與兒子同時一怔,對視一眼, 一起低下了頭。

明遠便知他猜得沒錯。

眼前這兩個巧手匠人, 都是心高氣傲的脾氣。一個認為繼承祖業, 好好打磨水晶才是正道;另一個覺得水晶作坊太過依賴天然礦物,哪及玻璃千變萬化, 花樣繁多。

于是父子兩個就較上了勁兒。

宮六一氣之下, 不再供養兒子的各種“試驗”;而宮黎竟然淪落到需要靠着坑騙蒙拐才能掙來制玻璃的材料錢。

什麽叫“雙輸”?

這就叫“雙輸”!

明遠暗暗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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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宮六一五一十地将他在軍器監中與曾孝寬和種建中談妥的結果告知明遠與宮黎。

果然, 曾孝寬最終采用了明遠的建議, 沒有将宮六的作坊整個兒納入軍器監,而是暗地裏給宮六一筆賞賜, 并且會為宮六日後打磨鏡片提供最好的天然水晶材料。

宮六事實上已經不需要再去大相國寺擺攤維持生計, 但是曾孝寬還是要求他每到“萬姓開放”的時候去那裏點個卯, 順便将手頭那些水晶器皿慢慢出清,以後就可以專心做水晶鏡片的買賣。

宮黎聽父親歡欣鼓舞地說完, 卻不像宮六那麽激動。他只是扯了扯嘴角, 随随便便地祝賀:“阿爹, 恭喜你得了偌大的一筆買賣。”

明遠:聽起來有些言不由衷嘛!

“但我想, 水晶與玻璃,其實無法相比。”

宮黎似乎還在嘴硬。

“水晶出于天然,雖然這次官府說是會撥給材料,但是天下的水晶礦就這麽些,不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而制玻璃的材質随處可見,以火煉化便可成型,形态更可以千變萬化。兒子以為,日後玻璃才會大行其道。”

“新得的這筆買賣,固然可以讓咱家的作坊再撐一時,但難道以後還能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地做下去嗎?”

明遠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若論遠見,這宮黎,是匠人之中極少見的。

而且他也不缺鑽研和工匠精神,可見他能制出那一枚透明無色的水晶玻璃球絕非偶然。

但是宮六與宮黎父子兩個對視一眼,突然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

“水晶也好,玻璃也好,注定比不過玉器與瓷器的。”

明遠聞言愕然,但細想想,确實如此啊——玻璃作為一件用途廣泛的材料,在很長一段的歷史裏始終沒能發展起來。

這大概是因為歷朝歷代都只将玻璃作為裝飾品,或者是觀賞性較強的盛器,從未涉及其它用途,更不用提工業化生産。

因此,一直到近代,玻璃的生産在華夏都沒能形成規模,至多是留下幾件供達官顯貴們閑時賞玩的透明玩器而已。

聊到此刻,這一對父子算是真正把心裏話都說明白,心意相通了。

宮六無比痛心地對兒子說:“小乙,你的這般心思,何不早些說與阿爹知道?”

“阿爹從來沒有想過要貶低你想做的事,只是怕你将來吃苦,養不活自己……”

宮黎垂下腦袋,對父親說:“阿爹說兒子……說得也沒錯,兒子現在确實是養不活自己,盡靠坑騙欺瞞來過日子,兒子當然知道不對,因此每賣出去一件玻璃器就都覺得心裏不安……”

說着說着,宮黎鼻音又濃重了。

而宮六開始撸鼻涕。

明遠眼看着父子倆眼看就要抱頭痛哭了,心裏真着急:停,快停!你倆明明一個是性情爽朗水晶匠,另一個是合不攏嘴樂子人,怎麽到了我眼前,就開始上演這多年父子反目突然解開心結的苦情戲了?

他連忙喊:“停!”

宮氏父子同時一怔,轉頭向明遠看過來。

“宮六丈,您剛剛得了水晶鏡片的大買賣,可保未來十年生計不愁。”

“宮黎哥,你制出了堪比水晶的玻璃球,雇主上門追着你想要聘用你。”

“這正是可喜可賀的時候,你們兩位哭個什麽勁兒呀!”

宮家父子一聽,也對。

宮黎:不對!

“明郎君說笑了,我若是不去學那些講古的說書匠,大講前朝皇帝的轶事,就誰也不會看我的玻璃一眼……”

他話還未說完,就已經看着明遠微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我想請黎哥來我的玻璃作坊。”

明遠邀請宮黎的時候,他名下還根本沒有什麽“玻璃作坊”。

但這并不妨礙他先把人忽悠到自己麾下。

當天下午,明遠帶着向華,冒着酷暑與宮黎一起去汴京城外,看他的“玻璃窯”。

兩人一路上聊起各種玻璃料。果然,宮黎是往他的玻璃中加入一種黑色發散狀的天然礦石,窯爐中燒出的玻璃便從微微發綠變成純淨無色。

然而若是這種礦石加得多了,燒出的玻璃又會變成紫色。

明遠便猜那種礦石是軟錳礦。往含鐵的玻璃料裏加入軟錳礦,就會校正玻璃的偏色。但如果“矯枉過正”,就又會讓玻璃繼續偏色,偏到紫色那邊去。

但無論如何,宮黎既然肯動手試驗,就已經比不少墨守成規的匠人要強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到了地方。

宮六早年間在汴京城西門外買過一間小院子,後來給了宮黎。宮黎便在這院子裏自己搭建了一座“玻璃窯”。

宮明二人一到,宮黎便不顧暑熱,親手配了一份玻璃料,然後點燃了窯爐,送玻璃料進去燒。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兩裆”,下着粗麻布的長褲,雙手用一對鐵鉗控制着石臼,不時将盛在石臼裏的玻璃料拖出來看看。

而明遠在宮黎的小院裏左看看,右看看,發現一枚長長的銅杖,看起來像是宮黎用來攪動熔化的玻璃料用的。他伸手一抄,将銅杖持于手中,發現果然是中空的。

實心的銅杖很費銅,因此這個時代的銅匠經常打制一片薄薄的銅片,然後卷起來,将兩頭切整齊,便是一枚銅杖。明遠在刻印坊制作銅活字的銅匠那裏見過這種做法。在宮黎這兒一看,果然是一樣。

“好了!”

這時,宮黎頭上騰騰地冒着熱氣,将石臼從窯爐中拖出來,用鐵鉗鉗着石臼,将裏面紅亮粘稠的液體倒出來一團,落在一片鋪開的銅板上。

眼看這一大團粘稠的玻璃液軟趴趴地散開,成為“一坨”,宮黎趕忙托着那塊銅板的邊緣,開始左右晃動。

這種做法令明遠想起小時候看家裏的廚子做藕粉圓子,一只竹制的笸籮裏,一只只渾圓的圓子就漸漸成了形狀。

沒想到那枚滾圓滾圓的玻璃球,也是這麽做出來的。

宮黎只要持續晃動那枚鐵板,讓板上的玻璃料始終保持球型,等到它慢慢冷卻下來,就是一枚渾圓透明的玻璃球。

明遠表示:感謝宮小乙為他解惑。

他卻沒有繼續旁觀宮黎将整只玻璃球定型,而是手持那枚銅杖,靠近那只滾燙的石臼,将裏面還剩的一點玻璃料搗了搗,讓它沾在銅杖的一頭。

宮黎一眼瞥見,明遠這穿得周周正正的小郎君,也不怕熱,站在窯爐跟前,用一根銅杖搗着石臼裏剩下的玻璃料,當場吓了一大跳。

“明郎君,小心,小心被燙——”

聽說了父親的經歷,宮黎已經認定明遠是自己的半個金主了,哪能親眼看着金主大人被燙?

手中的銅板和未完全冷卻的玻璃料全部被宮黎撂下,玻璃匠人咋咋呼呼地來“搶救”明遠。

他卻見到明遠舉起手中的銅杖,将上面沾着的粘稠玻璃料重新送入窯爐裏燒過。

已經有些暗淡的玻璃料重新變得色澤紅亮。明遠看看差不多了,就将銅杖的另一頭送至口邊,鼓起腮幫子,往裏面用力吹了一口氣。

銅杖另一頭的玻璃料頓時鼓了起來。

趕來“搶救”的宮黎一時間目瞪口呆,定在原地,一步都邁不出去。

明遠舉起手中的銅杖,看看另一頭的玻璃料鼓起了一個小泡泡。

切,才這點肺活量!

最近的拉弓和紮馬步真是白練了。

他毫不留情地在心裏“鄙視”了一下自己,一轉手腕,已經再次将銅杖的另一頭送進窯爐裏。

少頃,明遠再次将銅杖拿出來,這時宮黎已經大致看出了一些門道,在旁躍躍欲試。

明遠又吹了一口氣,奇跡般地将銅杖另一頭的玻璃料吹成了一個小小的“玻璃泡”。形狀猶嫌不夠圓,明遠便再次将銅杖放進窯爐,一面加熱,一面讓銅杖轉動。

那枚鼓起的玻璃泡便自動變得圓潤。

這時宮黎如同一個第一次見到大象的小孩,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明遠操作;他又像是一個突然偷窺見了天書的修道者,險些當場就手舞足蹈地慶祝起來。

“要不,你來試試——”

明遠将銅杖遞給宮黎,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這種任務,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吧。他身上這件繭綢的外裳,已經被窯爐裏飄出的火星燙出好幾個小洞了。

下次再來這作坊要1127變件工作服。

宮黎接過明遠手中的銅杖,湊至口邊,用力鼓出一口氣。

果然,銅杖另一頭的玻璃泡又大了一圈,并且終于顯現出明亮而透明的光澤。

這名有志于改良“玻璃”的年輕工匠見過他人用壓模法制玻璃器,也自創了“滾球”法制那渾圓剔透的玻璃球。但他還從來沒想過,竟然還能用“吹制”的辦法制玻璃。

宮黎一面小心翼翼地吹氣,一面控制手中的銅杖,不時轉動,以确保那個玻璃泡始終保持滾圓的形狀。

待到他覺得形狀差不多了,便從窯爐中取出冷卻。

終于,玻璃泡冷卻至不會再軟化的程度。宮黎按照明遠的指點,取來一枚鋒銳的小刀,沿着玻璃泡的“瓶頸”,輕輕地劃了一圈,随後用一幅麻布包住圓形的玻璃泡,然後輕輕地一掰。

只聽“啪”一聲脆響,玻璃泡完好無損地從銅杖的終端被掰了下來,邊緣整整齊齊。或許還略有些毛糙,但只要輕輕打磨,這就是一只完美的“玻璃泡”。

宮黎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做出這麽一件器皿,呆看了半天,傻笑一陣,手舞足蹈一陣。

而明遠揮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心想:這都要感謝某旅游勝地專門請玻璃匠人展示古法吹制玻璃器皿。

沒吃過豬肉但看過豬跑——現在看起來這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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