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百萬貫

呂惠卿造訪明遠家, 當着明遠的面,一點沒見外,上來就是一番吹捧。

“明郎君小小年紀, 入京不過數月,已是名滿汴京, 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明遠微笑地接受了呂惠卿的恭維, 心想:他這哪兒有什麽“前途”, 分明是“錢途”吧!

然而聽呂惠卿多聊了幾句, 明遠卻越發覺得,這位如今出任太子中允的“新黨”實權人物, 對他非常了解。

明遠心裏清楚,呂惠卿随口提到的幾件小事,只有對他最為了解的幾個朋友才清楚。

于是他笑着看看窗外,開口留飯:“如今天色已晚, 難得呂中允造訪, 不如就在明遠這裏用晚飯如何?”

呂惠卿欣然颔首, 擺出一副想要與明遠長談的架勢,卻開口道:“我與遠之平輩論交, 遠之何必如此見外,稱我吉甫便好。”

明遠:……?我跟你很熟嗎?

但他什麽都沒說,立即起身,出門吩咐向華,去距離明家最近的遇仙正店訂一桌外賣席面,盡快送來。

而史尚這時正依言在門房處候着明遠。

明遠當即吩咐史尚去查一查,他的朋友中, 有哪幾位最近與呂惠卿走得比較近, 曾上門拜訪, 或是在酒樓會面之類。

明遠提到的幾個名字包括:賀鑄、蔡京、蔡卞、李格非、蘇轼等人。

他也猜測過,有些私事可能是王雱透露給呂惠卿知道的。作為新黨的重要成員,呂惠卿一定經常出入王安石的府邸,能夠見到王雱,會一起議事也說不定。

但是王雱于他屬于“邊緣”友人,往來的次數并不多。因此明遠不覺得王雱對自己會了解得如此詳細。

至于種建中,明遠想都沒想,就覺得肯定不是他。

畢竟種師兄如今忙得腳不沾地,而且就算他有工夫見呂惠卿這樣的官員,也一定不會談及這麽多明遠的私事。明遠對種建中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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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尚已經有段時日沒幹過這等“包打聽”的老行當,這會兒竟有些興奮,摩拳擦掌地去了。

很快,遇仙正店的外賣席面就送了過來。

席面做的極其精致,尤其一道軟蒸羊肉,已經将羊肉蒸至完全稣爛,入口即化,吃時配上酸甜的杏酪,激發出無限鮮美的口感。

但在桌邊的兩人注意力顯然都不在晚餐上。

明遠用各種不着邊際的話題與呂惠卿閑聊,一邊聊一邊揣測呂惠卿的來意。

呂惠卿大贊過遇仙正店的席面之後,談起了青苗法在陝西的推行。

“王相公時常感慨,‘青苗新法’,在陝西推廣最為順利,成效也最佳。我曾聽聞,遠之在此事上出力頗多啊!”

他指的是明遠當年在京兆府,用童謠與仿單宣揚“青苗法”的事。

“不敢不敢,明遠何德何能,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而已,可絕不敢居功。”

明遠小心翼翼地回複,将功勞都推在了李參身上。

“畢竟李轉運使曾在陝西路試行此法,陝西鄉民已有些了解,推行起來的确是要容易些。”

“那麽,”呂惠卿突然将眼光從面前的杯盞上移開,擡頭盯着明遠,問:“那麽遠之是否認為‘青苗’乃是善法?”

明遠:???

開玩笑,呂惠卿身為新黨中堅,王安石手下的得力幹将,竟然跑來問他這麽個未及冠的少年,“青苗法”是不是善法。

“當然是善法!”

明遠語氣非常肯定地回答。

“農人、工商,都有廣泛的借錢需求。然而此前肯借貸的多是豪族富戶,責以高息,往往累得平民百姓債臺高築,被迫售賣家産,淪為貧戶。”

“如今由官府出面,平抑借貸利息,小民能得實惠,國庫也因此充盈,又有何不好?”

他說的基本上是對新黨胃口的“标準答案”。

當然,和朋友們私下閑聊的時候,明遠也常從蘇轼口中聽說,在陝西路之外,其餘推行“青苗法”的幾路,有地方官行事不妥,“青苗貸”反而成了新的“高利貸”,借了青苗錢的百姓反而得賣房子賣地的情形。

“那麽,以遠之之見,‘青苗法’有助于抑制兼并?”

呂惠卿眼光閃爍,眼神中帶上了不少期待。

“如今我觀各地土地兼并均已嚴重,富戶所占之田動辄百頃,而農人失去田地,進入城市,成為無業游民。”

汴京城便是這樣,城市裏彙聚了大量的勞動力,以至于任何行業都人手富裕,競争激烈,而服務也細致入微。

“吉甫兄,您想聽真話還是套話?”

明遠懶洋洋地反問。

呂惠卿表情一滞,隔了片刻,才開口道:“遠之說笑了,吉甫專程來拜訪,哪有為了聽表面套話的道理?”

明遠想了想,認真開口道:“其實我這話即便是到了王相公面前也能說得,畢竟我只是個白身,與朝堂無涉。”

“‘青苗法’并不能完全抑制兼并,只是讓世間更加公平些。”

當然,還有讓國庫迅速充盈起來,這才是皇帝趙顼與宰相王安石最急于看到的。

明遠雖然打着說“真話”的旗號,但是他也會提醒自己,在封建社會裏,不要随意評論官家。

“土地兼并無法阻止,如今官府可做之事,是将離開土地的農民引導進入手工業。”

這是明遠集合了自身的全部知識對于眼前這時代的認識——

他認為,既然生産力逐步提升,土地兼并就在所難免,因為集約化生産才是将土地效用最大化的途徑。

由此會造成大量人口向城市湧來。唯一能夠吸納這些勞動力的,就是第二産業。

善加利用這些勞動力,工業社會也許很快就能萌芽,茁壯成長。

如果應對不當,這也許會成為封建王朝最不穩定的因素,為君王所忌憚。

“唔——”

呂惠卿一面聽一面轉動着眼珠,對于明遠所說的卻不予置評。

“至于‘青苗法’是否能抑制兼并,我自己的看法是,或能延緩,不能阻止。”

“但如果打着‘抑制兼并’之名,行打擊工商業之實,損害恐怕會更大。”

明遠将這句最重要的緩緩說出口。

呂惠卿聞之頓時色變,怔了良久,才微微點頭,小聲道:“原來是這樣。”

他馬上将脊背一挺,雙手鼓掌:“說得好!感謝遠之今日肯對我說這一番‘真話’。”

明遠說完,自己也輕輕地吐了吐舌頭。

呂惠卿與他沒有交情,今天竟能說這麽多,真是難為自己了。

至于呂惠卿能不能把他的話聽進去,“新黨”的變法能不能從此走上正道——這根本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他在這裏,就只是來花錢的。

兩人随即開始閑聊。

呂惠卿為人頗為風趣,對汴京的大事小情也了如指掌,轉眼之間就為明遠推薦了好幾處明遠從未聽說過的風雅去處,但聽名字就是要花大錢的。

明遠頗領他的情。

一時間兩人都是酒足飯飽,明遠與呂惠卿對坐,各自捧着手中的香薷飲,慢慢啜着消食。

“對了,遠之可曾聽說過‘交子’?”

呂惠卿看似在欣賞手中的官窯小盞,毫不在意地抛出這一句話。

明遠卻陡然睜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識到:這才是正題!這才是呂惠卿今天親自登門,拜訪他這麽個既無高官厚祿又無顯赫地位的白身少年,真正的目的。

話都說盡了,呂惠卿才輕描淡寫地提及真正想要讨論的:交子。

明遠很快平靜下來,慢悠悠地答道:“京兆府時常有蜀商路過,自然聽過。”

“交子”這個名字,對于明遠來說,聽得次數太多了,如雷貫耳——世界上最早的紙幣,金融史上擁有劃時代意義的産品。

關鍵是,呂惠卿為什麽要來問他關于交子,是真的想從他這裏了解交子,還是在試探他明遠的意見?

如果是試探明遠的意見,那麽,明遠一個身家巨萬,行事纨绔的少年,又有什麽是值得他呂惠卿試探的?

“交子之法,有取于唐代‘飛錢’,然而蜀地用鐵錢,交易不便,持有飛錢者便不再支取,轉相授受,使之成‘錢’……”

明遠三言兩語之間,就将對交子的了解簡要說出,一字不差。呂惠卿連連點頭嘆服。

“遠之果然博學。京中不少高中的進士,見識也未必能及得上遠之。”

明遠這時卻有些緊張,問呂惠卿:“吉甫兄,王相公可是有意将‘交子’從蜀中一地,推廣至全國各路?”

呂惠卿微笑着沒說話,低頭啜了一口香薷飲,吊足了明遠的胃口,才慢慢說:“是我自己的想法,還從未與王相公說過。眼下只是想問問,‘交子’對遠之剛剛所說的‘工商’,是否有益。”

明遠:不愧是呂吉甫啊!

世人常有說這呂惠卿是“奸佞而非良士”,然而新黨自王安石以下,又都将呂惠卿視為幹才。

但應該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背着王安石,偷偷琢磨交子的事兒吧。

“發行交子有助于緩解錢荒,從現在看當然有益。”明遠緩緩地說。

自從明遠抵達這個時空,他就一直覺得使用貨幣交易相當不便。蜀中鐵錢且不去說它,哪怕是在陝西和邊境可以用銅錢,買賣稍許貴重些的物品都需要好幾十斤錢。

雖說有金銀和絹可以輔助交易,但國家法定貨幣還是銅錢。金銀的價值圍繞銅錢來确定,并且時有波動。

如今市面缺銅,銅錢發行緊張,貨幣供應量不足直接影響各種經濟活動。

“但若是交子發行不當,不設鈔本,随意增發,導致貶值,便是對大宋所有百姓的直接掠奪,讓他們手中的交子在最短的時間裏變得一文不值……”

明遠一面說,一面回想着他在本時空學到的金融史內容。

宋時人們固然極具創造力,發明了交子,但這就像是三歲小兒,手中玩着一把鋒利的巨斧,一個不慎,就會傷到自己。

可顯然,呂惠卿想聽到的,只有前面那個答案。

他笑吟吟地起身,拱手向明遠告辭,再三誇贊了明遠的“卓越見識”,顯然心情不錯。

明遠将呂惠卿送到門口時,發現史尚已經候在了門房那裏,并且與呂惠卿的伴當随從聊上了天。

“這麽快?”

明遠心想:史尚難道已經查過呂惠卿近來有和他哪位朋友接觸過嗎?

按說,如今在朝中主政的王安石“新黨”第二號人物親自上門,請教他對某些事情的看法,明遠該感到得意才是。

可這件事整個兒透着怪異。

明遠猜想:恐怕還是自己的“人設”出了問題。有些人認為自己是個尋常纨绔,也有些人将自己當成是極具影響力的富商巨賈之子,背後代表着某種大勢力。

當然,也有人把他當成是財神弟子天上星宿什麽的……那些市井傳言明遠根本不予理會。

這呂惠卿,想必是看中了明遠身後的勢力與支持,才會如此主動。

誰能想到,他想要的,竟然是發行交鈔。

這位,有野心,而且膽子大啊!

送走呂惠卿,史尚立即來到明遠身邊,輕輕地報了一個名字。

——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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