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百萬貫
呂惠卿回到自家府邸, 二弟呂升卿迎上來,問:“兄長今晚去了何處,這時才歸?”
呂惠卿接過家中仆從遞過來的飲子, 飲了一口,才開口道:“去見了前日裏連官家都聽說了的那個少年。”
呂升卿一挺兩道眉毛, 忙問:“如何?”
“是個有才氣的。”
呂惠卿一面回想對明遠的印象, 一面慢慢總結。
“是才氣而不是才學。元長說得對, 他眼光長遠, 觀點特別,甚至有些刁鑽。至于學問嘛……一般。”
呂惠卿給了明遠一個相當公允的評價。
“好在此子不像是願意讀書入仕的樣子, 也未聽說他能蒙蔭。否則再過幾年,就又是一個薛向。”
三司使薛向與呂惠卿一樣,也是新黨的中堅力量,只不過呂惠卿是進士出身, 薛向則是蔭補官。兩人現在的品階差不多, 但再過個幾年, 就能看出差別。
呂惠卿跟着王安石再好好幹幾年,就有希望入政事堂了。
而薛向?……沒戲。
兄弟兩人正在談話, 忽然外頭報有急信來。
呂惠卿命人将信送進來,與弟弟呂升卿一起拆了信一看,兩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兄長,這……”
呂升卿一時間臉色慘白。
呂惠卿緩緩閉上雙眼,半晌才嘆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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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馬,無論如何, 要先去王相公府上說一聲。”
但是他慢慢地睜開眼, 眼中分明寫着:不甘心, 這怎麽能甘心?
明遠的得力大管家,汴京“包打聽”史尚,在最短的時間裏打聽到了蔡京拜會呂惠卿之事,甚至還在呂惠卿的伴當面前旁敲側擊,驗證了一下。
明遠:原來是蔡京啊!
他第一反應是:這不奇怪。
蔡京在之前的科舉考試中,名次不如自己的親弟弟蔡卞。之後授官,所得的也是個閑差。
在軍器監當監丞的種建中,手上都是實務,功勞連番地立下;連帶軍器監門賀鑄,如今都能忙到飛起;蔡京的親弟弟蔡卞取了宰相的女兒,得的差事又是人前格外風光的那種。蔡京左右一攀比,心裏自然不平衡。
他将有關明遠的一些“私事”都透露給呂惠卿知道,估計就是為了能夠從呂惠卿那裏得到一點回報,盡快能得到一個實權的差遣,哪怕是去做地方官。
明遠雖然認為蔡京能做出這事不奇怪,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夠接受蔡京的做法。
相反,他心裏很不爽。
“郎君,還需要小人做些什麽嗎?”
史尚問明遠。
“不必,”明遠想了想,“不過有空的話,打聽打聽蔡元長的職位會不會有什麽變動。”
史尚“唉”了一聲,領命而去。
明遠望着他的背影,覺得這位“包打聽”還真挺神的——對史尚來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無論是市井傳聞,還是朝堂上的人事變動,這位老兄似乎都能打聽得到。
完全可以勝任中情局局長的職務。
誰知隔天史尚帶回來的消息,卻不是蔡京得了什麽實權差遣,而是呂惠卿父親病危,呂惠卿呂升卿兄弟兩人已經連夜趕回福建去了。
明遠聽到消息的時候有些震驚:這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呂惠卿之父病重,如果就此撒手人寰,呂惠卿就需要在家守孝二十七個月。這對于仕途剛剛走上快速上升通道的呂惠卿,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
當然,朝廷也有可能奪情。
但是呂惠卿是王安石新提拔的中青年骨幹官員,資歷還淺,要論奪情,呂惠卿應當還不夠資格。
這時,陝西張載那邊又有新的理論文章問世,寄到汴京來,由明遠編校成為《學刊》刊印發行。
明遠借着給王雱送《學刊》的機會,去王雱處打聽,終于打聽到,呂惠卿離開得很急,從未向王安石提過“交子”之事,就直接離開了。
明遠猜想呂惠卿這人頗有野心,即使有了發行“交子”的主意,也決不可能拿出來與新黨同仁們共享。他一定會等到自己守孝期滿起複的時候,再抛出這個主意。
最終倒黴的就是蔡京:呂惠卿走得太急,還來不及幫他安排。
蔡京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動,還是在太常禮院。
明遠:舒服。
不過也到了他面對蔡京的時候了。
“七夕”當晚,明遠宴請蔡京。
他選這個日子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沒有家室在京。
像蔡卞這樣已經成親的,“七夕”當晚就得乖乖在家,幫着媳婦招待媳婦的姐妹淘,乞巧拜織女。
蔡京與明遠則毫無負擔地在豐樂樓碰面,撿了最好的雅間,靠窗的位置。
這兩人都是聰明人,明遠找蔡京是為了什麽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此刻天氣清朗,豐樂樓窗戶大開。明遠偏過頭,望着窗外清朗天幕上橫亘的那一挂銀河,開口感慨:“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忍住!
他這随意一多嘴,将來秦觀秦少游就少一首傳世佳作。
豈料坐在他對面的蔡京聽了這兩句,竟微微出神。
過了片刻,蔡京才擡起頭,微笑着望着明遠,淡然開口:“遠之有話對我說?”
明遠當然有話要說,卻不能說得那麽直接:元長,聽說你把我賣了,自己還沒撈着好。
他想了想,問:“元長以為,權與錢,哪個更可愛些?”
他想要知道蔡京這個人,究竟被權力欲浸潤了幾分。
蔡京原本已經猜到明遠可能會興師問罪,甚至做好了各種打算,卻沒想到明遠會問他這個。
權與錢……
這還用想嗎?
“當然是權。”
蔡京優雅地舉起面前的瓷盅,淺淺飲了一口羊羔酒,然後望着瓷盞中碧玉般的酒漿,将瓷盞慢慢晃動,慢慢開口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①……當然并非書中真有這些。而是十年寒窗苦讀之後,一舉成名,金榜高中,從此有了晉身之階。”
“待到權柄在手,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自然不會落于人後。”
“而這些……我願與摯友共享一切。”
此刻,蔡京安然高坐于豐樂樓上,手中托着酒盞,雙眼緊緊地盯着明遠。夜風徐來,令他那張清俊的面龐微微透出少許紅暈,也令他眼中的熱切一覽無遺。
面前僅有明遠一人,蔡京說話便再也無忌憚。
他望着明遠,似乎想讓明遠知道:權力與財富,是相輔相成的。
若是明遠願意以財富支持他對權力的追求,那麽将來他自然可以以權力回饋豐厚的回報。
這麽久以來,蔡京一直能夠感受到明遠待他與他人不同。
明遠似乎在刻意将他往風花雪月上帶——而蔡京對于明遠的種種作為非但沒有拒絕,而是盡數笑納。
有明遠的陪伴,他越發意識到自己于書畫一道頗有天賦,品味高雅,眼光獨到。
與明遠在一處消磨時光,他也能體會到內心寧靜,淡泊致遠。
甚至事事與明遠合拍。
但蔡京根骨裏極其熱衷功名利祿。既然明遠今日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完全不介意向明遠示好。
他甚至不認為自己此前有任何做錯的地方,不就是将明遠推薦給了呂惠卿嗎?而且還是好話說盡,将明遠形容成是貨殖一道上的奇才,又坐擁金山銀山,輕易便能成為新黨在朝中最重要的助力。
他哪裏知道,明遠此刻心裏正在郁悶。
明遠:……我只想把你帶溝裏去。
可現在你想把我也帶溝裏去?!
原本他想對蔡京說的話很多,他很想告訴蔡京:如果任由權力欲就這麽膨脹下去,蔡京總有一天會獨自踏上窮途末路,窮困潦倒,客死他鄉。
蔡京會有一天被稱為“賊”,會為天下千萬人唾罵。
他那一手足以傳世的書法,會被他的人品所敗壞拖累,被磨滅了價值。
可是這些,對于仕途剛剛開頭,年輕氣盛的蔡京,能相信嗎?
就像明遠自己,當他在本時空失去所有財産之前,他亦從來不信自己真的會走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
此刻明遠郁悶不已,內心掙紮着措辭。
誰知道蔡京看了,竟然表現出十分的感動。
“遠之,京從不諱言,你于我,就如子期之于伯牙,除了遠之,再無一人能知我如此之深。”
明遠:廢話,我知道你的整個人生。
“遠之,将來,可願祝京一臂之力?”
蔡京相當懇切地問,并且向明遠伸出右手,試圖握住明遠的手。
他話音剛落,便聽雅間外腳步聲響起,酒博士的聲音在說:“官人,是這間。”
蔡京的手迅速收了回來。
出現在雅間門外的人是種建中。
“小遠,”他大大咧咧地進來,在兩人桌邊打橫的位置上一座,道:“愚兄在樓下隔着窗看見你們兩位,就上來叨擾了。”
“今天就沒停下來用過飯食,餓死我了!”
種建中毫不客氣,用酒博士送來的手巾淨過臉手,就直接伸手,先給自己舀了一碗雜辣羹,就着一小把環餅②,唏哩呼嚕地喝了下去。
——喝得超大聲。
明遠心頭一驚,扭頭看看窗外,夜已深沉,河漢兩側的牛郎織女正在忙着一年一度的“金風玉露一相逢”。
“師兄竟然忙到這時候,以後當與小弟說一聲,小弟無論如何都能找到法子,給師兄送一些吃食……”
一想到種建中一天三頓就只吃了這一頓,明遠莫名覺得心疼。
人是鐵,飯是鋼,再怎麽忙于為大宋的軍隊研發兵器,加強武備,也得先吃飯啊!
他見有些菜已經涼了,當即喚過酒博士,讓人撤換了重新上。
蔡京恰于這時施施然地站了起來,對明遠拱拱手,說:“時辰不早,京先告辭了。”
他走到雅間門口,突然回過頭,沖明遠微笑:“遠之,适才所說,盼望遠之答複。京靜候好音。”
這番談話到後來竟是這麽個走向,明遠自己也很震驚。
他一直致力與改變蔡京,磨平蔡京對權力的渴求,免得這人将來禍禍他人也禍禍自己。
可現在看起來,這家夥簡直是……油鹽不進啊!
明遠一時間心事重重,連豐樂樓送了新菜上來也沒察覺。
種建中卻察覺了。
他剛塞了一只裹蒸在口中,就發現明遠正蹙着眉頭,低頭沉思。
種建中頓時覺得口中的裹蒸不香了,随意吞下肚,他雙目犀利,緊盯着明遠。
“小遠,你難道是……對他有意?”
明遠頓時雙眼發直,無語到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種建中頓時放下筷子,緊張地搓着手:“遠之,有……有多久了。”
明遠垂下腦袋,捏着眉心,氣得不想和種建中說話。
種建中見狀卻越發覺得有這可能,他鎖緊眉頭,心中似有一團火慢慢地燃起,随即火上頓了一只小鍋子,開始熬起酸湯子,咕嚕咕嚕地在他心裏泛起一堆酸泡泡。
“遠之,若是出于真情,鐘情這世間另外一名男子,也非什麽罪大惡極之事……只是,蔡元長實非良人啊!”
種建中苦口婆心地勸着明遠。
明遠有氣無力地伏在豐樂樓的雕花酒桌上,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不過,他也承認,剛才種建中進來時撞見的那副情形,也确實太容易令人誤會了。
但是,明遠突然想起來——
在這個時空裏,雖然也有那些個喜好“分桃斷袖”的,但都是非主流。
為什麽種建中就能這麽順利接受這種情感?
他一個從異時空穿越而來的現代人能夠順利接受也就罷了,為什麽種建中也接受得如此順理成章?
明遠擡起頭,對上種建中的眼眸,見到那對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裏一片真誠的焦灼。
明遠:師兄,你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