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百萬貫
葉俊生打算“以情動人”, 削弱明遠此次競買的“道德立場”。
誰能想到史尚別處心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老葉家”打敗“老葉家”, 成功讓葉家自己的問題暴露在世人面前。
聽着身邊人的議論, 感受着周圍異樣的眼光, 葉俊生咬着牙,最終又坐了回去。
——什麽叫偷雞不成白蝕把米?這就是了。
他煞費苦心,才有了今天長慶樓轉手重新撲買, 結果卻被別人摘了桃子。
這口氣怎麽咽得下去?
不過,只要想想之前他買通黃廚, 在長慶樓做的那些事……葉俊生突然覺得背後發寒,脖子裏仿佛被人吹了一口涼氣兒似的。
不會真的是……他老葉家的祖先, 來抱怨他作踐辛苦創下的家業吧!
葉俊生在這邊發呆,坐在場外的葉鵬生卻認出了明遠。
這位長慶樓的原東家見過史尚,還與明遠長談過一次,現在見史尚的眼光頻頻轉向明遠那個方向,便順着看過去。
雖然明遠有折扇做“便面”, 葉鵬生還是将明遠認出。畢竟汴京城中再找不到第二位小郎君, 如此有錢, 又對他家的産業如此熱心。
——争起來,搶起來,把價格再擡得高一些!
葉鵬生在心裏大喊。
都是跟他不怎麽對付的人,雙方将價格推得越高,他就越能從中牟利。
這時卞榮看看差不多了, 端着架子問場內:“兩位, 可以繼續了嗎?”
史尚先點了頭, 葉俊生沒法子了, 也只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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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甲辰’號叫了‘十七萬貫’,‘己卯’,您跟不跟?”
負責主持的卞榮順口就将平日裏玩葉子牌時用的術語說了出口。不過大家也盡聽得懂。
葉俊生咬咬牙,點頭道:“跟!”
他心知史尚說了剛剛那樣的話,就是一條道走到黑,今日非拿下長慶樓不可了。
他明知自己的財力根本負擔不起超過十七萬貫的競買價格,但他心裏抱着“既然你不願讓我好過,我就也不會讓你好過”的念頭,鉚着勁兒,要把撲買的價格擡得再高一些,好讓對手承擔更多的損失。
至于長慶樓的生意,他以前能攪黃了,以後也一樣能攪黃,不在話下。
抱着這樣的心思,等到卞榮再度開口,讓兩人出價的時候,葉俊生就豪氣地主動開口:“十七萬五千貫!”
史尚見自己的臺詞被別人搶了去,趕緊沖卞榮點頭道:“跟!”
周圍一片感慨。
——這就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長慶樓。
從底價十萬貫起,到現在已經叫到了十七萬五千貫。而競價的雙方竟像是殺紅了眼一般,根本停不下來。
衆人的驚訝聲中,唯有葉鵬生一人早已笑得合不攏嘴,看樣子,已經在想這十幾萬貫該怎麽花,置什麽産業,做什麽買賣……而絲毫記不起他原本是個“視金錢為糞土”的儒生。
“十八萬貫!”
葉俊生咬着牙喊。
史尚偷瞄一眼明遠所在的方向,輕輕地颔首:“跟!”
這回連卞榮都露出些笑模樣了。
開封府以前不是沒有撲買過酒水自營權,但像今天這樣的,雙方一萬貫一萬貫地往上喊價的,實在是沒有遇到過。
沒準今天回去能得府尹和推官誇獎。
卞榮這麽想着,伸手示意雙方繼續出價。
“十九萬貫!”
葉俊生發出一聲咆哮似的喊聲,聲音裏帶着恨意,似乎一定要看見壞了他好事的競價者被架在火上烤,他才會感到舒暢。
衆人都在期待史尚也如剛才那樣喊出一句“跟”。
誰知道史尚那邊突然啞了。
此刻史尚将眼光朝明遠那邊投去,只見明遠已經将他那把折扇收起,此刻正轉過身去,親切地與一位從外地來到汴京的客商交談。
史尚一怔,原本下意識想要喊出一句“跟”的,這時趕緊忍住。
然而他也只是愣了片刻,就反應過來——
明遠的耐心已經被耗盡了,不想再和這沒有心眼如針眼般大小的葉俊生玩下去了。
卞榮頓時按照事先早就排演好的流程,高高舉起了一枚木槌,問與座的所有六十名競買者:“十九萬貫,十九萬貫……長慶樓及其自釀酒水權,還有願出更高價格的嗎?”
底下一片安靜。
在不少人心裏,十五萬貫才是心理價位。如今叫到了十九萬貫,早已是人人仰望的價格。
再者剛才那葉俊生出來吼了一嗓子“老葉家”雲雲,也為很多商戶造成了疑慮,生怕接手長慶樓以後,卷入什麽糾紛。
所以無人接茬。
卞榮連喊三聲之後,木槌敲落,一錘定音。
“十九萬貫,成交!”
“‘己卯’號請到這邊來訂立契約、交割款項。”
“其餘各位,這就是‘新式撲買’的全部過程。感謝各位出席,出口在那邊。”
身為吏員的卞榮口舌便給,随口安排。眼看這一場撲買就要順利結束了。
誰知道葉俊生這時站起身一聲慘嚎:“小人沒有十九萬貫啊!”
衆人一驚,駐足回望。
“小人剛剛只是順口喊價,喊價時并沒有算清楚小人的總身家,現在才算過來,小人就算是典賣家中所有財産,也沒有十九萬貫啊!”
一陣沉默的驚訝之後,議論聲再次響起來。
“懂了!這是個混子,跟在後面哄擡價格,被人看出來了……”
“是啊,那位戴花的小郎君收手收的真是時候,一收手,這個姓葉的就原形畢露了。”
自己家有幾斤幾兩,自己家難道不知道嗎?
再說,十幾萬貫錢的大買賣,誰家不是早早就做好了準備,兌足了銀兩?
上首站着的卞榮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在想:這開封府第一次公開撲買,你這葉俊生就來鬧這一出?真不是明擺着與開封府過不去?
“剛才再三确認了十九萬貫的價格,你若是拿不起,在落槌之前,為什麽不早說?”
“且不說這十九萬貫,我且問你,之前的十八萬貫,十七萬五千貫……你是否能拿得出來?”
葉俊生面如土色,卞榮那略帶不耐煩的口氣,在他聽來,就像是開封府開堂審案時刑名師爺的口氣似的。
“拿得出……不,拿不出來……”
說着葉俊生轉向葉鵬生:“三哥,你看,小弟這也是為了咱們家祖宗傳下的買賣……哥能不能借點兒?”
葉鵬生頓時面龐扭曲:“要我自己掏錢,買我自家的産業?”
這聽起來好像也有點不大對勁。
那邊卞榮已經完全失去耐心,板着臉開口道:“按照之前通讀過的‘撲買規則’,競買成功者如果不能履約,将罰沒所交的保證金。”
所有參加競買的商戶,入場之前都交了一萬貫的保證金,就是防着這事兒。
“長慶樓,則按照十九萬貫之前的價格,十八萬貫,轉讓給‘甲辰’號。‘甲辰’號可以接受嗎?”
史尚非常上道地站起身,向卞榮拱手行禮:“這個自然。”
那邊葉俊生卻不幹了。
“卞師爺,那邊在使詐!這分明是‘甲辰’號先激怒小人,讓小人神志不清,氣憤之下,才随意喊出的價格——”
“不能因此罰沒小人的保證金。”
“混講,”卞榮一下子板起了臉,“這是開封府公開撲買,效力有如開封府大堂。你在開封府大堂上,也能這般出爾反爾的嗎?”
卞榮身邊立即有兩個開封府衙役向前踏上一步。
葉俊生頓時渾身唬得一個哆嗦。
這時史尚平心靜氣地開口了。
“卞師爺,此人适才絕非什麽出于氣憤,神志不清……分明是一味擡高價格。”
旁聽的衆人:哦,來踩的。
“然而顧念到這種‘公開撲買’乃是第一次舉行,不少如小人一般的商戶從未經歷過,更加不知如此行為的後果。小人懇請卞師爺,免去此人罰沒保證金的處罰。”
旁聽的衆人:這更狠了,先把你罵一頓,再幫你求情。就算是開封府免去了這次的處罰,葉俊生這個“奸猾”的名聲,便再也洗不去了。
但史尚說的确實有些道理。
卞榮低頭略略思考,便道:“如你所言,此人确實惡意擡高價格在先,在官府撲買之時猶如此行事,其罪不輕。”
“然而‘甲辰’所言也有理。這是第一次‘新式撲買’,總不能‘不教而誅’……”
葉俊生此刻早已不顧那名聲不名聲的,只顧擡起頭,帶着滿眼希望望着卞榮。
“這樣吧!罰沒‘己卯’號所繳保證金的一半。餘者退還。”
卞榮沖史尚點頭:“‘甲辰’上前,訂立契約,交割錢款。”
聽見卞榮的裁定,豐樂樓二層竟然響起了掌聲。
可見聚攏在此間的商戶們對此都很服氣,他們也不希望會有人像葉俊生一樣,因為一己私怨,便随意攪擾這種場合下的公開撲買。
這邊人還沒下樓,樓面上發生的事就已經通過豐樂樓的夥計傳到外面。
在豐樂樓下等候消息的汴京市民,頓時全都知道長慶樓賣了十八萬貫,葉家三房争産不成,反而賠給開封府五千貫。
消息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迅速擴向整座都市。
不止如此,《汴梁日報》有專門負責報道此事的“記者”,急匆匆地從豐樂樓上下來,一邊趕路,一邊随口默念,在心中準備着稿件,打算直奔“日報”的編輯部,讓這個故事出現在明天日報的頭版上。
如此一來就可以确保,明日整個汴京城流傳的,一定是完整事件的全貌。
豐樂樓上,則是到了早已翻臉的兩名堂兄弟見面的時候。
葉俊生來到葉鵬生面前,啐了一口,道:“不肖子孫。”
葉鵬生雖是個酸儒,卻也有氣性,連忙唾回去,道:“究竟誰是不肖子孫?”
“誰讓外人得了祖宗産業,誰就是不肖子孫!”
“那是誰勾結外人,損害酒樓生意,讓這酒樓不得不轉讓的?”
葉俊生心中有鬼,頓時被問住。
葉鵬生見自己搶白住了這個向來不對付的堂弟,頓時得意地笑了:“你是自不量力,非要跟我鬥,結果雞飛蛋打……”
“跟你鬥?”葉俊生反問一句,哈哈一聲笑,“三堂兄,就憑你,這長慶樓再經營個三年五載,也一樣要轉手賣掉!”
“是又怎麽樣?”葉鵬生得意洋洋地反駁,“十八萬貫,我已經到手了。下半輩子舒舒服服。這是我長房的財産,你們三房休想得到分毫!”
“什麽?”
葉俊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甚至驚動了還沒離開豐樂樓的人,人們紛紛回頭,看着這一對冤家兄弟。
“三哥,你怎麽會這麽天真?你以為這撲買的十八萬貫,全是你轉讓豐樂樓的出價?”
葉鵬生反問:“難道不是……”
他話剛出口,聲音已經啞住。
此前卞榮說得明明白白,這次官府撲買,标的乃是“長慶樓及其自釀酒水權”。
“官府撲買,由競買者自行加價,加的都是自釀酒水專營權。”
“賣主所得,是按照上一次契約買入的價格,加入這些年的大致投入……”
葉鵬生已經聽得呆若木雞。
而葉俊生一臉的痛心。
他們兩個都是姓葉的,此前幹嘛要鬥來鬥去,為什麽不先把這些消息先交換一次?
“要知道長慶樓這麽好的生意,完全可以靠每年的淨利支持,所以官府不會在上一次的買價之上再加多少。三哥,咱們祖上傳下來的這長慶樓,當初多少錢買進來的,你就多少錢賣出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