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百萬貫
且不論葉家兩房如何痛心疾首, 彼此攻讦,明遠只管自己按部就班,交割長慶樓。
他在此前繳的一萬貫保證金基礎上, 又補了十七萬貫錢, 并承諾按照每年耗費酒曲的數量, 向開封府繳稅。
卞榮代表開封府,點算錢鈔無誤,先行入庫, 然後再轉過頭核算開封府應當付給葉鵬生的數目。
但這些都與明遠無涉,如今史尚已取代葉鵬生, 成為名義上長慶樓的東主。
向華當即從豐樂樓前“開溜”,去邀請蘇轼到明遠家去吃“三白飯”。
這是明遠與蘇轼事先約好的暗號。
這次“公開撲買”之事, 是蘇轼向開封府尹一力推介,并親自籌劃的。之前蘇轼為了避嫌,一直沒與明遠見面。
現在明遠請他來吃“三白飯”,就意味着此事已畢,明遠将一切了結得“清清白白”。
如果長慶樓的事還留有首尾, 明遠就不方便請蘇轼到自家見面。
果然, 明遠回到自家不久, 蘇轼一陣旋風似的到了明遠這裏。
“遠之,今天打算請我吃什麽?”
每次到明遠家都有既別致又風雅的吃食酒水,蘇轼性情豪放,與明遠從來都不客氣。
明遠便真的轉身去廚房,不多時便捧出一盆米飯, 和一碟事先腌漬好的藠頭。
“三白飯。”
明遠說到做到。
蘇轼見狀一愣, 旋即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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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其實也還未到飯點。明遠便只奉茶請蘇轼品嘗。
兩人坐下一起品茶, 蘇轼早先在開封府裏已經聽說了豐樂樓那一場“公開撲買”的大致過程, 只是其中細節還不太清楚,當下一一問起。
聽明遠說完,蘇轼才長嘆一聲,道:“這葉家兩房,都自以為聰明,其實卻是作繭自縛。”
“不過,遠之……你這次撲買下長慶樓,可是花了大價錢哦!”
明遠答:“還好。”
他“只”比其餘商戶的心理價位多花了3萬貫。
蘇轼再次被明遠的“豪橫”也驚到,飲了一口茶湯壓壓驚,随後皺着眉頭道:“遠之,但你可知,你這次‘撲買’,可是一下子把整個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酒水自營權價格擡高了不少。”
“以後落在七十二家正店頭上的酒水稅費,恐怕會高上不少。”
明遠放下手中的建盞小茶盅,肅然道:“這是好事。”
蘇轼雙眼發直:“好事?”
明遠:“對,好事。釀酒的商戶确實應當多繳一些稅款了,畢竟是要耗費不少糧食的生意。”
“子瞻公,您想想,上一次核定酒稅是什麽時候?從那時至今,糧食的價格漲了多少?而釀酒的稅率有沒有變動?”
蘇轼恍然大悟:這些年裏,糧價總是慢慢上漲。看似不起眼,日積月累,其實也漲得挺多。
但是七十二家正店釀酒的稅額一直沒變過。所以京中酒樓的利潤越來越高,正店開得也越來越豪華。
“商人逐利,但官府應當縱覽全局。對于消耗大量糧秣的釀酒行業,不妨課以更為合理的稅金,以避免大量糧食用于釀酒,百姓卻無糧可食。”
在生産力還不夠發達的年代,在全國耕地還無法種出供應所有人口糧的時候,“酒”是真正的奢侈品。最好還是能由官府用稅收杠杆手段進行調控會比較好。
蘇轼一旦想通,便大贊明遠的“覺悟”。
“若是開封府的商家都像明遠這般通情達理,那我這推官平日裏豈不是要少掉一半的公務?”
兩人正在聊着,種建中突然來了。
他進明遠的院子,根本不用通傳。因此直到匆匆進院,才見到蘇轼也在。
種建中一怔,向蘇轼行禮問好之後,轉頭望着明遠:“遠之今天去了哪裏?我遍尋不見。”
看起來這位師兄已經去過朱家橋瓦子和大相國寺這等地方去找明遠了。
明遠:“全汴京城都知道我去豐樂樓撲買了,只有種師兄你不知嗎?”
種建中:……
他依稀想起明遠跟自己提過這件事的,但他近來忙于公務,早就将這件事抛在腦後。他也不明白這“撲買”究竟是什麽,又聽說舉辦地點在豐樂樓,因此只以為是一件與“關撲”差不多的游樂項目。
“可……可還順利?”
種建中随口問。
明遠已經看出種建中來找自己,絕對不是來慶賀自己成功買下長慶樓的。
他也看得出種建中滿懷心事,但在蘇轼面前,卻又是一副有話不太想說的樣子。
“還好吧!”
明遠一張臉沉下,不鹹不淡地回答。
種建中有些不知該怎麽接話,站在明遠院中的花架下,伸手撓了撓後頸,又擡頭看了看天色,突然向明遠一拱手,道:“如此便好,小遠你玩得開心就好。”
話說完,種建中一轉身,又匆匆走了。
明遠覺得手中的建盞在微微發抖,裏面的茶水差點潑出來。
蘇轼在一旁看着,口氣老成地相勸:“小老弟,彜叔他那裏一向忙碌。最近幾天尤是如此。你想想,我們不僅沒怎麽見到彜叔,連賀方回都沒見到。”
明遠一想也是。
剛才種建中來,顯然心神不屬,大概是遇上了什麽難題,但又覺得不适合當着蘇轼的面對明遠傾吐,或者覺得即使對明遠傾吐了也幫不上什麽忙。
近來種建中在軍器監一門心思帶着工匠改良各種軍械铠甲,想要提升西軍的戰力,而明遠自己去參加撲買這種事,本來也沒想着要打擾他的。
但明遠還是有點氣鼓鼓的,說:“但最氣人就是師兄這副模樣,看得人着急,又什麽都不肯說。”
怎麽就知道他幫不上忙的呢?
他有錢,還有……道具。
蘇轼拈着颏下新修過的胡子勸道:“遠之,也就你們師兄弟感情好,肯為彼此着想,你才會替他着急……”
話猶未完,明遠那裏已經又改口了。他冷笑着補充:“我可不會為他着急。”
蘇轼捧着肚子差點笑出來:“不着急就好。等過一陣你将長慶樓完全收入手中,彜叔那邊也忙完了這一陣。你就去找他。”
“我來告訴你,汴京城中有一個一個賞月的好去處。你就撿一個月色好的晚上,然後深夜去彜叔家敲門,見到他出來應門,你就對他說:啊呀,彜叔亦未寝①啊!……”
蘇轼說得惟妙惟肖,仿佛真的深夜去敲了種建中的門。
明遠伸手扶住太陽穴,心想:确實,蘇公,這事您确實幹得出來。
“……然後你們兩位就可以去我說的那個地方好好賞月,到時天色空明,月色如水。良友并肩而行,又有何事不可交心?”
明遠:……
“不過,遠之,你眼下也有一樁麻煩事。”
蘇轼傳授過了“經驗”,話鋒便一轉,提點明遠。
“某觀那長慶樓,不是那麽容易收入囊中的。”
一聽蘇轼談起“生意經”,明遠馬上也來了興致,專心致志地傾聽。
“長慶樓之衰落,根源在于其東主用人不當,放任自流。但日後你成了長慶樓的東主,人卻還是那一套人。遠之要慎重處置,畢竟是酒樓,做的是入口食物的營生,一旦出了亂子,便很難挽回,遠之要慎之又慎啊!”
蘇轼說得委婉,他的意思卻一聽便知。
明遠皺起眉,想了片刻,問:“子瞻公去過長慶樓嗎?”
他索性做起了顧客滿意度調查。
“去過!”蘇轼誠實地回應,“長慶樓最有名的便是那道‘黃雀酢’,不過某可不喜歡那道菜。”
明遠:我也不喜歡。
“但是聽說蔡元長很喜歡。這黃雀酢,畢竟是長慶樓的招牌。世人,還是有好些是獵奇的。”
明遠至此已經完全明白了蘇轼的意思。
此前長慶樓的主廚是黃仙,黃仙依靠一道“黃雀酢”在汴京城中吸引了大量食客。
明遠如果要處置黃仙,就不能不考慮失去這個“招牌”對長慶樓的影響。
“多謝蘇公,明遠明白了。”
明遠向蘇轼鄭重道謝。
他另有事要找蘇轼幫忙:朱家橋瓦子那裏,新式雜劇《白娘子傳奇》排演了“續集”,在上次排演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小青”和“許宣之子”等人物,內容更豐富了。演員的唱詞也請人寫了出來,想要請蘇轼看看提提意見,幫忙潤色一二。
為此,明遠在“三白飯”之外,又給著名老饕蘇轼準備了一桌精致席面,先哄飽了蘇先生的胃再說。
第二天,明遠與史尚一起去接手長慶樓。
史尚早已安排了富有經驗的賬房來交接賬目。交接的時候葉鵬生與明遠一同在旁看着。
葉鵬生自始至終表現得失魂落魄,賬目交接完,确認沒有錯漏之後,他連和明遠打招呼的禮數都免了,直接匆匆離去。
明遠與名義上的“東家”史尚一起,來到長慶樓的大廳中,面對滿臉惶惶的“茶飯量酒博士”們,和趾高氣昂的廚子們,宣布了入住長慶樓之後的第一個決定。
——從此以後,不再聘用黃仙。
黃仙對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畢竟兩人此前見過一面,見面的過程也并不和諧。
于是黃仙“仙氣飄飄”地立在長慶樓二樓的樓板上,吩咐他的随侍小童去将他專用的廚刀和案板都去取來。
“再會了,新——東家!”
黃仙故意将這個“新”字拖得老長,大約是諷刺明遠,鸠占鵲巢。
“以前我也不過是看在葉東家的臉面上,勉為其難地到這裏做一做。”
“不過呢……有一句話我想提醒貴東一句。”
黃仙轉頭望着史尚的眼睛,對史尚說。
“沒有我黃仙,這長慶樓的生意,怕是再也起不來。”
史尚面無表情,對那黃仙說:“這個不必您多說。”
長慶樓易主之後,生意受到影響是必然的。
其他名廚估計會觀望,不太敢輕易應聘。
而黃仙在汴京城中人面較廣,他若從中作梗,旁人看着他的面子上,沒準真的會拒絕長慶樓的主廚之位。
“那以後貴東就仰仗這些人吧!”
黃廚努努嘴,指向一旁站着的那些“茶飯量酒博士”們。這些人原本能向黃廚學點兒手藝的,但黃廚在長慶樓一年多,只教給他們非常簡單的程序:和面、洗菜,甚至是切蔥……因此這些人技能受限,不能獨立地做出一道菜肴。
“或許您神通廣大,能再找一位能做‘黃雀酢’的名廚來呢?”
黃廚微笑着“祝福”明遠和史尚。
聽這話,黃仙應該已經在市面上串聯過,勸說所有和他一樣名氣地位的“名廚”都不要接受長慶樓的邀約。
等到長慶樓開不下去,明遠實在沒辦法了,自然會重新找到黃仙。
到時候這座酒樓不就還是任他捏扁揉圓?
說着,黃廚慢慢向着明遠所坐的位置颔首,接着拂袖而去,那背影當真是仙氣飄飄,擺足了名廚風範。
他的那些幫廚紛紛回頭,看了明遠一眼,轉身全跟着黃廚走了。
長慶樓的露面上頓時空出來一大片。
剩下的“茶飯量酒博士”們卻全都慌了神,他們齊齊向明遠和史尚行禮,焦慮地開口:“郎君,東家……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就指着長慶樓能賞我們一口飯吃。”
“東家不要趕我們走啊!”
有些人臉色已變,甚至開始哀求。
但也有些人心中搖擺,口氣就十分勉強——
酒樓是以飲食生意為根基的,如今這長慶樓的整個廚房都走空了……在這裏做工,真的有前途嗎?
史尚也不知往後該如何,轉過臉來看着明遠。
誰知明遠正坐在一張交椅上,悠閑地品嘗一盞新釀出的“瑤光”,看似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反正長慶樓最近正好要‘停業裝修’。我不會趕你們走,你們也可以自己判斷一下要不要留。”
“停業裝修?”
這話連史尚都聽傻了。
明遠放着這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日進鬥金的生意不做,竟然要“停業裝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