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百萬貫

待到了地方, 明遠:……

“師兄,這就是你說的……絕好的賞月去處?”

——就這?

他們兩人正立在開寶寺門前,只見山門洞開, 露出寺後黑黢黢的一座雄偉寶塔。

開寶寺是坐落于汴京內城北面的一座皇家禪寺。昔日這裏曾經坐落着開封城畔最為有名的景觀之一,“靈感木塔”。

當年主持建造木塔的人,正是連将作監李誡都景仰的名匠喻皓。據說靈感木塔建成時塔身向西北方傾斜——據說這是喻皓故意為之,因為木塔太高,容易受西北風的影響,所以喻浩将木塔修得向西北方向傾斜,讓塔身得以穩定。

果然,在後來的五十年裏,在經年累月的西北風吹拂之下, 靈感木塔的塔身漸漸歸正。

然而連喻皓也沒有料到的, 是靈感木塔在慶歷四年被雷火擊中,徹底焚毀。

在皇祐元年, 仁宗皇帝下旨,仿造靈感木塔的式樣, 重修開寶寺寶塔, 只不過材質被改為鐵色琉璃瓦。因為顏色太接近鐵鑄的物品, 所以被汴京百姓親切地稱為:“鐵塔”。

開寶寺鐵塔是一項大工程, 從皇祐元年開始到現在熙寧三年, 已有二十個年頭,這開寶寺琉璃塔,其實還未建完。

此時此刻, 明遠與種建中兩人, 來到開寶寺鐵塔腳下。

“師兄, 你确認, 這裏能登塔賞月。”

種建中撓撓頭:“是啊……蘇子瞻公是這麽說的。”

明遠聽見蘇轼的名字就覺得腦後有汗。

“他是不是還說了,讓你上門邀我賞月,見到我就說‘啊,原來遠之亦未寝啊①!’是不是這樣?”

明遠将蘇轼的語氣和神态模仿了個十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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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建中點點頭,明遠便哭笑不得。

原來是蘇轼在他們兩人之間奔走做和事佬,出的卻是這樣的“馊”主意。

到了塔下,種建中見有僧人在此值夜,便報了蘇轼的名字。

那僧人竟真的點了點頭,遞給兩人一盞燈籠,指點兩人上塔,并且提醒他們小心火燭。

當下種建中走在前面,沿着塔身內層與層之間搭起的木梯拾級而上。明遠站在下方,舉着燈籠,讓柔和的光芒籠罩着塔內這一方小小的空間。每當種建中身手矯健地攀上一層,他就将燈籠遞給種建中。自己緊跟其後,在種建中手中燈籠的照明指引下,手腳并用地爬上一層。

原來,這座琉璃磚搭建的高塔,整個建築結構已完成,僅剩最上一層塔頂的飛檐鬥拱和塔身每一層外圍的勾頭、滴水等物還未完成。

塔身內部的佛龛還都空着,原本應當供奉在此的佛像此刻還在開寶寺的其它地方。

但塔身确實可以登臨,并且确如蘇轼所言,是一個“賞月的好地方”。

明遠每登上一層,就會覺得空中的氣流更加迅速猛烈。

而他登得高,便望得遠。遠處汴京內城的萬家燈火宛若一片星海,燦爛而喧嘩,密密麻麻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随着他們越登越高,漸至塔頂,不止是汴京城,連城市附近幾個人煙密集的村落都能望見,在月色下它們宛若一小簇一小簇的明亮螢火。

終于,種建中攀到了最高一層,将燈籠随意放在腳邊,伸手去接明遠。

塔的最高處四面漏風,無遮無攔,那燈籠裏的燭火便“撲”的一聲熄滅了。

在這一刻明遠的手剛好被種建中握住,他将明遠輕輕一提,拉至最高層。

兩人都被眼前的盛景所震撼。

汴京城雖然不像長安城那樣,整齊規劃宛如棋盤,但此刻依舊能看出它的大體格局。

開寶寺南面略微燈火稀疏的,是皇城。皇城之外,街道宛若燈光彙聚而成的河流,自皇城周圍湧出,最終彙聚成為一條通衢大道,直向城南——那條大道想必是皇城前的禦街。

街巷之間,汴河與蔡河,宛若兩道烏色的玉帶,東西向貫于城南。這兩條“玉帶”上可以看見一枚又一枚金色的帶扣,那些想必都是人頭攢動的往來橋梁……

塔頂風聲呼呼,比地面上要響了好幾分。

但只要傾耳靜聽,便能聽見絲竹聲悠揚,随着風傳來,就像是從雲外傳來的仙樂。

此時此刻,無論是皇城之中,還是貴族士大夫家中的亭臺水榭,亦或是擠滿了汴京市民的各家酒樓……想必四處都是歡度中秋的盛景。

眼前的場景對于明遠來說竟有些不真實。

仿佛他在現代時候所親眼見證過的那些繁華,一時間全部回來了。

明遠站在種建中身邊,一點點辨認那些他熟悉的地方,偶爾回頭,卻見到種建中正望着相反的方向。

皎潔的月色下,向北方無限延伸的廣闊平原似乎盡收眼中。極目遠眺,一道幽暗的黑影橫亘遠方。

“那是黃河?”

明遠來到種建中身邊,與他一道望着遠處。

“是——”

“朝中上下,都将黃河視為汴京門戶。即便遼人攻來,只要黃河天險不失,汴京城便可高枕無憂。在我看來,卻未必足夠。如果遼人兵分幾路,在河上設幾個渡口,分別渡河……”

明遠一時也出神,心想:種建中不愧是“将種”,年紀輕輕戰略眼光已在。只不過他還算不到,此刻在雄踞北疆的遼人背後,還有一個正在興起的族群:女真。

“哎呀!”

種建中恍然大悟,摸着後腦說:“遠之,愚兄今日是來陪你賞月的,怎麽竟聊到這些上頭。”

“是愚兄的不是。”

種建中輕輕地挽着明遠,帶着他轉過半個圈子,望向塔身南面的繁華盛景。

“親愛的宿主,眼前這副景象……”

1127的聲音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響起。

“哎呀,1127來的不是時候,沒想到您竟然正與‘摯友’在這裏并肩賞月……金牌系統絕對不會幹出攪擾宿主雅興的事!”

随即1127的聲音消失,塔身上重歸寧靜。明遠與種建中耳邊,都只剩風聲,和彼此的呼吸聲。

“遠之,”

也不知過了多久,種建中的聲音不知怎麽突然變得局促。

“今日……那個,愚兄……愚兄是來向你道歉的……”

“前日裏愚兄不知你那‘撲買’是什麽,也不知你竟擔了這麽大的幹系。”

明遠靜靜地聽着,嘴角不知怎麽就微微翹起。

“那天愚兄心裏确實是裝了心事,一直想要與你讨論一番。卻只聽蘇公在一旁說你的事情,插不了口……”

明遠憑空想象一下,确實,蘇轼說話,那妙語連珠的,常人确實不太容易插嘴。

“但是愚兄當日是錯了,不該就認為愚兄的事是事,小遠的事就不是事……”

“你應當想不到今日我在長慶樓下聞到火油味道的時候,心裏頭有多擔驚受怕……”

明遠的嘴角翹得越發地高。

種建中叫他“小遠”他竟也不怎麽介意了,反而覺得這個稱呼裏透着親昵,讓他心裏暖洋洋地,覺得很舒服。

“上次那般冷淡地負氣而別,是我種建中的錯。小遠,愚兄向你道歉!”

種建中面對明遠,用力地拱了拱雙手:“種某人這回是認真請教了蘇公,鄭重來負荊請罪的。小遠……原諒愚兄吧。”

這樣豪邁桀骜的人,肯低下頭誠懇向他道歉。

明遠心中哪裏還肯有半點責怪?

“師兄不必客氣——對了,聽賀方回說起,近日師兄在軍器監一直忙碌,剛才師兄又提到有些煩心事,怎麽樣?事情解決了嗎?”

種建中搖搖頭:“沒有……”

他的性子脾氣當真如宣德門外的禦街那般筆直筆直,當下也不管兩人身在高塔,明月在天,一開口,就一五一十地将他在軍器監裏遇到的問題告訴明遠。

原來,早些時候種建中剛開始帶領軍器監裏的工匠開展“研發”的時候,在曾孝寬的支持下,大幅簡化了軍中铠甲的式樣,将原本至少在四十八片以上的铠甲,簡化成為四至五片,基本上就是個鐵制的“兩裆”,加個頭盔,再加個護腰和護胯——只護住要害部分。

種建中走訪了不少上過戰場的老兵和将校,衆人都認為這種簡化铠甲有助于減少軍中低等級士兵的傷亡,也有助于軍中保持士氣。

這個“項目”報上去,朝堂上的相公們卻拿不準這種簡化式樣的铠甲是否真的有用。

大臣們甚至有些有相左的意見,覺得這種做法打破了将與兵之間的界線,未必有益于将領們的權威。

争執不下之際,官家便命去信給陝西路幾路轉運使,征詢意見。

前兩日好不容易,有了反饋,西軍将領一致同意,認為這種簡化的铠甲能夠大幅增加西軍的戰鬥力,減少傷亡。兜兜轉轉一大圈,這才有新的命令給到軍器監。

終于得到上峰的許可之後,種建中和軍器監的工匠們都覺得能松一口氣了。

誰知又遇到了最棘手的問題——

缺少煉鐵的燃料。

明遠聞言一挑眉:這題我會!用石炭啊!

只聽種建中繼續說道:“就算是汴京城附近的柴薪鋪子将所有木炭都送進軍器監,都不夠這次鑄甲的煉鐵之用。于是軍器監的工匠嘗試用石炭煉鐵……”

明遠:啊?敢情答案你們已經知道了啊!

“可是一旦用石炭煉鐵,煉出的生鐵就如廢掉了一般,脆而不剛,一擊便潰,全無用處。”

明遠:……

他低頭沉思:好像,聽說過這種情況,主要是煤炭中含有硫等其它元素,因而影響煉鐵的效果,煉不出生鐵,只能煉出一堆廢鐵。

解決方法是什麽來着?

“最近這幾天,愚兄便是帶着工匠,将國中各地所出産的石炭挨個兒試了一遍。”

種建中說着,不可避免地面露疲态:“唯有大名府一帶出産的石炭略好,但也要廢掉六七成的鐵礦石。足見石炭不能用來煉鐵。”

“總不能讓全國上下都不用木炭,把木炭省下來,專為軍器監煉鐵用吧?”

“再者,就算真的能調集全國的木炭入京煉鐵,這耗費的錢糧又是不計其數。曾令綽公說過了,是萬萬不可能的……遠之,怎麽,你想起什麽來了?”

此刻的明遠,正撫着額頭勉力回想,想他在本時空了解的那一鱗半爪的冶金工業常識。

“我是在想……木炭是怎麽來?是将尋常木柴焖燒而成的,卻比尋常木柴好用,雜質少,煙氣也少,點火帶來的熱度也更高。”

明遠搜腸刮肚地解釋關于焦炭的概念:“我在想,是否可以将石炭也像木柴那般,先經過幹餾處理,将其制成……焦石炭,是否就能像木炭那樣,用于冶鐵了呢?”

“啊!”

種建中宛如恍然大悟一般,伸手拍着額頭,一轉身,就要往塔下走。

他看起來像是打算直接返回軍器監,立即召集工匠,馬上開始讨論如何實驗制“焦石炭”。

可現在正是中秋之夜,萬戶團圓之時。

明遠一時急了眼:“師兄,這只是小弟一時之言,還未經過深思熟慮。”

“可是你說的有道理啊!”種建中提起那枚已經熄了的燈籠,同時向明遠伸出手,要接他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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