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百萬貫
“或是……”
“又或是……”
伴着悅耳的絲竹聲, 蘇轼拈着颏下的短須,歪着腦袋,推想着一個又一個可能。
就在剛才, 長慶樓如今的主廚萬娘子與昔日的主廚黃仙在樓面上“狹路相逢”,黃仙見到萬娘子便為之色變, 心生恐懼, 軟着腳逃走。
蘇轼自己便腦補了七七八八,覺得每一個都是可歌可嘆的故事,值得寫成新式雜劇的那種。只是蘇轼自己也猜不到, 究竟哪一種才是真相。
“遠之,你說說看, 到底怎麽回事嘛!”
蘇轼用手肘輕輕推着始終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明遠。
明遠自始至終表情沒有變過, 仿佛穩坐釣魚臺。蘇轼問他, 他卻只拈着手中一只官窯小盞,淡淡地說:“這是人家的私事, 萬主廚若是不主動說,我連問都不會去問。”
蘇轼點點頭, 覺得明遠說的是正理, 只是卻滿足不了他那一顆熊熊燃燒着的八卦之心, 只得嘆息道:“遠之,我瞅你今晚有一點心神不屬嘛!聊天不積極, 思想有問題。”
與朋友們在一起時,明遠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搓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此刻被蘇轼信手拈來用了。
蔡京坐在距離明遠較遠的地方, 聞言便不着痕跡地瞥明遠一眼。
明遠嘆了一口氣:不是他不關心萬娘子與黃二的過節, 只是他實在是沒心思去打聽啊。
今晚他所有的心思, 全都放在沒來長慶樓的某人身上。
早先聽賀鑄說起,軍器監中最近确實很忙,種建中幾乎夜以繼日地率領一衆工匠們在鑽研着什麽。
但,真的就忙碌到連中秋節都不願意露個面嗎?
他這一聲嘆息,蘇轼馬上就明白了:“哦,原來是因為我們某位老友沒出現的緣故。放心,如此良夜,彜叔必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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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話都還未講完,只聽樓下傳來一聲幹淨利落的斷喝,接着是拳打腳踢之聲。
頃刻間,絲竹聲已然中斷。坐在“小舞臺”上彈着琵琶的女郎們面面相觑。
而舉座前來賞月觀景,品嘗美味的食客們也全愣住了:這長慶樓難道真是多事之地?
明遠更是臉色煞白地站起身——
他聽得出,剛才那聲斷喝正是種建中的聲音。
誰知就是着片刻的工夫,樓下的動靜已經消失。接着有人腳步沉重,咯吱咯吱地踩着樓板走上樓來。
正是軍器監丞種建中。
只見他穿着一身綠袍,顯然是剛從興國坊軍器監出來,就匆匆趕來這裏了。
這位種監丞卻臉罩寒霜,眉心緊鎖着,眼含怒意,旁人似乎能聽見他将一口銀牙咬得格格直響。
明遠一怔,馬上向種建中迎去:“師兄——”
只見種建中左右手中,各提着一個人。
這位昔日的西軍“将種”似乎擁有天生神力,兩個成年男人被他提在手裏,就像是提了兩只雞。
“咚咚”兩聲響起。
種建中踏上長慶樓二樓的樓板,左右手向前一抛,将那兩個成年男性抛在地板上。
“是黃廚!”
一個酒博士驚呼了一聲。
衆人才發現,被種建中“拎”上二樓的兩人之中,其中一人正是那黃廚。另外一人則是他帶來的一個幫廚。
兩人都被種建中拗得手臂關節脫臼,此刻都軟綿綿地伏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這兩個狼心狗肺的賊子……嗯,樓下還有一個……竟然随身帶了火油,若不是被我聞了出來……”
種建中話猶未完,長慶樓上的酒客們已經同時開口痛罵。
偷偷摸摸到自己的前東家這裏,還随身帶着火油,這不是意圖不軌是做什麽?
試想,這中秋佳節,長慶樓上聚滿了酒客,萬一火起,後果不堪設想。
此外,長慶樓所在的坊市一帶,樓宇密集,木制的建築一棟連着一棟,一旦長慶樓起火,這一整片的民宅都要跟着遭殃。
若是此前,有些食客還在為“黃仙”離開長慶樓,“黃雀酢”這一道菜就此絕跡而感到惋惜。
但現在——
“啊呸——”
“什麽狗東西?虧我還替他不平!”
“我早曉得這不是好人,喪盡天良的家夥……”
黃廚和他的那名手下雙臂不能動彈,無法撐起身體,只能軟軟地趴在地板上,任由他人唾罵。
相比之下,早先被種建中制服,交由長慶樓的夥計看管的另一名幫廚,似乎還要幸運一些。
蘇轼捂臉長嘆一聲:“遠之啊,我是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過這中秋節的啊!”
這位開封府推官無奈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大聲吆喝,吩咐在街道上來回巡視的開封弓手盡快到長慶樓來。
然後他轉過身,雙手一攤,望着明遠,似乎在問:遠之,為什麽每次見到你我都需要召喚弓手?
“遠之啊,我只是個開封府推官,真的不是捕快頭子啊!”
明遠無奈,也只能聳聳肩,心想:遇到他明遠總比遇到某個萬年小學生要好些吧!
一時間開封府的弓手進入長慶樓,确認了黃廚和他那兩個幫廚随身攜帶了火油和發燭。
三人都招認了由黃廚帶領,到長慶樓來伺機放火,為長慶樓“填填堵”的事實。其中一名幫廚還照實描述了剛才黃廚灰頭土臉地下樓來,當即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找回場子,出口惡氣的事實。
蘇轼見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當即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開封府,将人犯先收押進大牢,翌日再審。
他正向滿桌的親朋好友告辭之際,忽見蔡京也站起身,溫文爾雅地道:“蘇眉公,我陪你一起去開封府吧!算是個人證,或許也可以幫到眉公一二。”
“元長,這敢情好啊!”
蘇轼頓時大喜,他天生是個喜聚不喜散的人,更何況今晚有事中秋佳節。有個朋友能陪着他完成那些公事,比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蹲開封府要好多了。
明遠卻知道蔡京為什麽急着要走。
因為種建中自打踏上了酒樓的樓面,就眼神如刀,冷然盯着蔡京。
蔡京與蘇轼一起去開封府,一面避開了種建中的發難,一面又讨好了蘇轼,不可不謂是聰明之舉。
明遠低下頭,心中在想:蔡京的每一個舉動,幾乎都是精心計算之後的趨利避害,偏偏他還做得如此自然,如此不着痕跡。這樣的人,難怪以後能做到一朝宰輔的高度。
明遠這樣想着,便錯過了蘇轼在離開時,朝種建中使了一個眼色。
一時間,開封府的弓手押着三名人犯下樓,蘇轼與蔡京跟在他們身後離開長慶樓。
長慶樓名義上的主人史尚便站出來,向與座的食客們行了一禮,道:“各位受驚,但經過這一出,想必各位已經将是非曲直看得很清楚了。”
“确實如此!”
食客們紛紛點頭。
甚至還有人對剛才幫那黃廚說話感到十分懊悔。
“雖然如此,本店依舊深感歉意,因此,會為在座的每位額外附送一角‘瑤光’,每桌贈送一道本店主廚萬娘子精心烹制的茶食,請各位品嘗。”
整個長慶樓二樓,頓時響起一片掌聲,人人叫好。
随即“小舞臺”那裏,絲竹聲重新響起,董三娘恰如其時地奉送上一曲曲風明快、風趣诙諧的《調笑令》。長慶樓的氣氛頓時恢複如初,人們轉頭就将剛才的波折忘在腦後。現在呈現在衆人眼前的,是嶄新的長慶樓——與過去那個,已然不再有任何關聯。
明遠在一旁聽着,心中在想:史尚此舉頗為聰明,長慶樓表現得不僅大方得體,而且正好借此機會展現一下萬娘子的烹饪實力,一舉兩得。
然而這樣的思考對他來說十分遙遠,就像是腦海裏模模糊糊地閃過一個關于別人的念頭。
“小遠——”
明遠猛地一驚,發現自己真的有點魂不守舍。他的心神其實一直在種建中那裏:師兄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師兄剛才出手處理掉黃廚他們幾個,是不是太冒險了?不知道那些人身上有沒有攜帶銳器……
待擡起頭來,明遠才發現真的是種建中在叫自己。
明遠臉色一滞,種建中馬上改口:“遠之師弟……”
“愚兄來遲,一連數日都沒有騰出空閑,為這間新開的酒樓捧場,是愚兄的不是,遠之師弟千萬莫怪!”
那邊蔡卞和賀鑄等人已經在叫着“罰酒三杯”了。
種建中也不客氣,探手就取來了一只酒壺,将裏面剛剛溫過的“瑤光”給自己斟了三杯,一揚脖就飲了,豪氣幹雲,沒有半點猶豫。
“啊呀!”
明遠這時才像是一場大夢剛剛醒來,連忙道:“還沒有謝過師兄敏銳,看破了黃廚那些人行藏有異。”
他估計種建中常在軍器監中,火油是重要物資,氣味有異,種建中人又警醒,一聞就知道不對勁。
若是沒有種建中,黃廚也許就會得逞,而他多日來的努力也會一夜之間會化為灰燼,還會連累許許多多與此事毫無瓜葛的食客與百姓。
若是沒有種建中,他會很慘。
所以此刻明遠是誠心誠意的感激,雖然這感激遲了半拍。
“想要謝我?這簡單!遠之就再陪我飲一杯吧!”
種建中毫不猶豫地将明遠面前的瓷盞斟滿“瑤光”,遞到明遠手中,大聲道:“師弟,飲勝!”自己一揚脖,就又是一盅。
明遠将瓷盅送到口邊,忽然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來——
原來一切就是這麽簡單。
他們師兄弟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任何隔閡。
而在他需要師兄的時候,種建中可以随時随地,毫不猶豫地出手。
數日來,一直籠罩在明遠心頭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此刻明遠的心透亮澄澈,就像他此刻的笑容。
與明遠同席的朋友們紛紛睜大了眼睛,畢竟他們都沒有見過眼前這樣的明遠——眼神清亮,璨若星河,唇角彎彎,笑容中滿含着喜悅與熱忱。這樣的笑容擁有強烈的感染力,席間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揚起嘴角。
種建中見明遠笑了,心中一塊石頭也盡數放下,放下酒盞,向席間衆人匆匆一拱手,道:“各位請見諒,我去去就來。”
說罷,人影在長慶樓上一閃,轉眼已經不見。
明遠:……?
人剛來就跑了?
好在種建中這次沒有讓明遠再就等,只一炷香的工夫,已經重回長慶樓上。
他此刻已經将公服換去,換了一件挺括的嶄新直裰,頭戴垂腳幞頭,穿着打扮終于有幾分過節的樣子了。
只不過這名昔日西軍的“将種”,滿身勃勃的英氣。即便他與明遠做類似的打扮,兩人的氣質也極為迥異——就連戴着“近視眼鏡”的李格非都能看得出來:明遠秀逸,種建中英武,同是橫渠門下弟子,卻各有千秋。
明遠心裏卻倍感安慰。
為什麽剛才種建中會穿着官服出現在這長慶樓?
自然是意識到他從軍器監中出來得晚了,生怕朋友們等得急了,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先獨自趕來,想要先給明遠打個招呼。
若非如此,也不會剛好趕上黃廚行兇。種建中果斷出手,才讓長慶樓化險為夷。
一時間筵席散盡,明遠與種建中并肩立在長慶樓門口,目送蔡卞、賀鑄、李格非等人各自散去。
種建中一偏頭,對明遠說:“小遠,走,我帶你去一個絕好的賞月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