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百萬貫
按照明遠的了解, 此刻在長慶樓樓面上,正在向着畫中太湖石鞠躬行禮的人,不是別個, 正是米芾。
世間也只有一個米芾, 如此潔癖, 又如此愛太湖石成癡。
算起來,這個米芾,是當今官家的“奶兄弟”。他的母親閻氏是當今高太後身邊的乳母, 曾經撫養官家趙顼長大。剛才在大相國寺時沒有提出身份,以勢壓人, 說明閻氏将兒子教得還可以, 又或者是高太後, 将身邊的人約束得還可以。
明遠和長慶樓上其他食客一樣,吃驚地看着米芾恭恭敬敬地向懸挂在牆壁上的畫作行禮, 态度真誠,口中念念有詞, 仿佛真的在與畫中的湖石交流。
明遠終于意識到:米芾這并不是什麽“行為藝術”。他不是做給別人看的, 而是完全發自內心, 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果然, 米芾行過禮, 又側耳傾聽一番, 仿佛真的從畫中湖石那裏得到了回應。随後他又一步三回頭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輕快地舒了一口氣,又重新面對滿桌豐盛而精細的茶食, 以及用透明玻璃瓶盛放的“瑤光”。
這一餐, 米芾吃得顯然非常滿意。
到了結賬時, 是米芾身邊的一個伴當上樓來會鈔。
酒博士報出價格:“23貫。”
旁人大多吃了一驚。
23貫?一個小郎君, 就能吃掉23貫如此之多?
米芾的伴當掏錢的手停在空中。
而米芾自己卻托着腮,兀自斜着眼,正在觀賞牆上的畫作。看起來3貫還是23貫,對他來說差別不大。
酒博士見那伴當驚訝,連忙指着桌上擺放着的一排精致玻璃器皿:“酒飯不過3貫,但将郎君要的這些玻璃器也都算在內,就23貫了。”
“哦!”
餘人都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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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米芾在叫結賬之前,提出要買十枚玻璃瓶,十枚玻璃盞。
汴京城中,玻璃器皿剛剛上市,長慶樓是所有七十二正店中第一家采用這種器皿盛放酒菜的。這些玻璃器的用處也有限,要麽是盛放澄清的“瑤光”,要麽是盛放一些清爽的小碟茶食——其餘羹湯炒菜,都是循着慣例,用金銀器皿盛放的,少數不适合用金銀器的,才會用瓷器。
世風如此,到長慶樓來的酒客把玩玻璃器皿,多半還是覺得新鮮,很少會将其買回家去。
而米芾卻不一樣。
這些玻璃器皿對于潔癖嚴重的他來說,是必需品。
因此米芾果斷叫了酒博士,要将長慶樓用的玻璃器皿買下一批。
但人人都沒想到這玻璃器如此昂貴,一算,平均每件玻璃器就要值上一千文錢,比日常用的瓷器還要貴上不少。
酒博士也只得陪着笑臉解釋:“客官,您也知道,這玻璃器皿面世的時日尚淺,價格高昂。這已是本店拿到的底價了,一文錢沒賺,直接轉賣給小郎君。”
“據說那玻璃作坊如今正在加緊雇人,別家也有想轉行燒玻璃的。想必日後各家作坊産得多了,價錢自然會降下來。您要是不想買貴,等上一陣……其實也行。”
酒博士面露難色:畢竟長慶樓的玻璃器皿也就這麽些,自家也要用的,賣掉一件就少一件。
誰知米芾只管搖搖頭:“都買下。這樣我每頓許是能多吃一碗飯。”
——潔癖少年太需要這個了。
伴當無奈,只有乖乖付錢,然後湊在米芾身邊說:“郎君啊,夫人給您花用的錢鈔,所剩的不多了啊……”
米芾聞言,頓時委屈地扁了扁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所幸今日有好心人,将郎君不要的那塊古硯買了去,否則……”
伴當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多虧了那一百貫,否則他們現在在長慶樓估計會當衆丢人。
米芾轉轉眼珠,卻突然發現了坐在角落裏的“好心人”。
明遠坐在那裏,見到米芾将眼光轉過來,伸出手舉起手中的玻璃盞,遙遙致意。
“多謝兄臺早先出手,買下了那方澄泥硯——”
米芾快步走到明遠所坐的那一桌跟前,在距離兩步的地方停步,舉手行了一禮。
明遠見狀趕緊站起身,也拱手道:“好說,好說……我其實可以理解兄臺為什麽不想要那方硯臺,但畢竟是一方好硯,未免可惜。”
米芾頓時擡起臉,盯着明遠,眼光盈盈,似乎在說:老天爺呀,世間終于有個明白我的人啦!
“也多謝兄臺,薦了如此潔淨的一家正店給小弟。”米芾說到這裏,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用‘自來泉’濯手,用‘清蒸’手巾,還有‘玻璃瓶’盛酒盛茶食,裏面盛了什麽一望而知,小弟……小弟以後只來長慶樓用飯!”
明遠帶着同情的眼光望着米芾,心裏想:總是來長慶樓這樣吃吃買買,你很快就會入不敷出的。
他當即微笑,自報家門:“小弟陝西明遠,适才在大相國寺邂逅郎君,算是緣分。”
“小弟米芾……”
米芾連忙也跟着通名。
“我觀明兄剛才在大相國寺,應當是經常去那裏?”
“是的,”明遠看看眼前這張少年人坦白而真誠的面孔,覺得魚兒快要上勾了,于是故意說,“在下最喜收藏東晉、唐時書法名家所書的法帖,以前曾經在資聖門一帶淘到過名家真跡。”
聽說大相國寺偶有名家真跡出沒,米芾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
但一想到自己其實囊中羞澀,任哪家名家真跡都買不起,米芾的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了。
“只是最近一直沒淘到。別說是真跡了,哪怕是形神兼備的摹本,小弟也是心甘情願願意收購的。若是米兄有任何線索,敬請告知小弟,小弟願高價收購!”
明遠早先随随便便就買下了一方價值100貫的澄泥硯,而且一轉手就贈給了身邊的好友,他這個“人傻錢多”人設,在米芾眼裏應該已經是立起來了。
只見米芾的眼神在明遠臉上轉了又轉,突然變得有點狡黠,又趕緊轉開。這小郎君沉思了片刻,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道:“好!小弟可以在哪裏找到明兄?”
“我常來長慶樓,”明遠幾乎已經可以确認,魚兒咬鈎了,“米兄可以來長慶樓找我,與酒博士說一聲,就能通知到我的。”
說着他向米芾拱了拱手,雙方就此分別。
米芾離開長慶樓不久,1127自動上線,給明遠送上提醒:“親愛的宿主,距離您完成那項‘特殊任務’只剩三天了哦!如果您能按時完成任務,将享受為期一個月的‘身無分文’……”
1127剛說到這裏,聲音突然一啞,似乎是張了張嘴,但該說的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天啊,我最最親愛的宿主啊……”
半晌之後,1127語氣裏帶着難以置信,嘆息着開口。
“您究竟給我帶來了怎樣的驚喜啊!”
明遠維持住表情管理,沒有流露出過多興奮或者得意的表情。
“試驗方的推演計算告訴我,您這哪裏是以千分之一的價格購買物品,您這分明是以小博大,花一點點小錢,試圖購入萬倍、十萬倍價值的名作啊!”
明遠淡然回應:“過獎,過獎,這都是小意思——”
“不過呢,”1127提醒,“您完成任務的期限只剩三天了,您一定要在這三天內買到那件……那件物品哦!”
明遠臉色倏地一變。
剛才看米芾離去的樣子,他還真的沒把握,這位少年能夠按照他所想,在三天內辦成這件事。
米宅。
米芾到家的時候,母親閻氏正在家中設宴,款待高氏各家親戚女眷,也有幾位出身曹氏。
“前日裏我将曹太皇與高太後的話帶給諸位,各位果然都将話帶到了,今日宴席,便是秉承宮中之意,來答謝衆位的。”
閻氏是撫養當今官家長大的乳母,在外戚夫人們之中說話很有些分量。此外她為人精明幹練,加之頗有商業頭腦,眼光獨到,夫人們都願聽她的,或是向她請教。
“阿閻,”一位與閻氏相處極好的夫人親切喚她的名字,“你說這玻璃生意有什麽特別的,官家和曹太皇都一力護着,不讓別家去插手呢?”
“還不是怕你們一個個急紅了眼的模樣吓着了人家?”閻氏開玩笑地丢了一個白眼過去。
“聽說那玻璃作坊是剛剛草創,作坊裏領頭的工匠是個水晶匠的兒子,原本籍籍無名,窮困潦倒,偶然得了一筆錢,開始做這玻璃生意,好不容易搗騰出了玻璃窗,生意開始有點起色……”
“等到你們一個個把錢投進那作坊,又或是找人偷學來了那門手藝,建起大作坊,搶着做玻璃窗……世間就只有玻璃窗了。”
權貴們與民争利的結果,多半便是這樣,民間工匠喪失創造力,坊間的先例不少。
夫人們彼此望望:也就是長慶樓帶起了玻璃窗的潮流,難不成還有別的嗎?
“有人趕在前面嘗試這門生意你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這些小民在前面趟水,回頭水深多淺你們也都門清——這樣的好事,換做是我,我都想要為曹太皇燒炷高香,保佑她老人家長命百歲。”
在高太後身邊的人中,閻氏最是能說會道,所以她也最受器重。
“所以啊,你們且先等等。等會這門手藝的工匠漸漸多了,其它物品也都漸漸造出來了,曹太皇也不惦記這事兒了,你們再一個個地摻和進去也不遲啊!”
最關鍵的,當然就是那句“曹太皇也不惦記這事兒”。
夫人們聽聞,一個個都會意地笑。
這時候有侍女進來禀報閻氏,說是小郎君回來了。
閻氏原本就有些挂心這個兒子,連忙告了罪暫且退席,溜出去看兒子。
米芾見到母親很開心,連忙展示給母親看他斥“巨資”,買回來的玻璃瓶和玻璃盞。
閻氏一見便愣住:她剛剛還在說這個……各種花式模樣的玻璃器皿就這樣随随便便地造出來了?
一問價錢,閻氏更是要跳腳:“20貫!”
竟然如此暴利!
她真的有點後悔,沒在曹太皇發話之前,摻和進這筆生意。
“有了這樣的盛器,兒子以後吃飯喝水再也不挑這挑那了。”
米芾望着親娘,聲音軟軟地做保證。
閻氏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伸手揉揉兒子的腦袋:“二郎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為娘也給你摘下來。這玻璃器自然不在話下。”
米芾等的就是這句話:“阿娘,能再去替兒子借一件用來臨摹的名家字帖嗎?”
他口中的“借”,借的對象自然是大內珍藏。
閻氏能夠出入禁中,時常探視高太後,并且過問壽康公主的日常起居,自然也有機會接觸到大內珍藏的各種書畫。
而米芾最是個愛書成癡的,閻氏對自己的兒子非常了解。他七歲開始學書,十歲便寫碑刻,沒有一日不提筆寫字的。
待年紀稍長,米芾便熱衷臨寫魏晉唐人書法,到處尋訪寶帖,自然也常常拜托母親,出入宮禁時,能夠為他“借”出一件名家法帖出來。
閻氏望着兒子熱切的眼神,頓時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閻氏從宮中出來,當真帶來一幅法帖歸家,同時告誡兒子:“據說此帖相當名貴,典籍司的宮人說了,只能借一晚,明日便要還回去。”
米芾已是喜出望外,連聲答應。
待到閻氏離開,米芾趕緊清潔了雙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軸打開——
米芾見到卷首幾個字,已然輕輕地驚呼一聲。
他做夢也沒想到,母親竟然從宮中帶了這樣一件寶帖出來。
“這竟是……《十二月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