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百萬貫【加更】
面對《十二月帖》①, 米芾如癡如醉,坐在那幅寶帖面前,足足有一個時辰都沒有動彈。
閻氏飲宴回來, 便是這幅情形。
她雖然知道兒子向來是這副德性, 但多少也有點兒心疼。當下叫過伴當, 将今日的情形仔細問過一遍,知道已是在長慶樓吃過飯了,閻氏才稍稍放心。
她囑咐家中的侍從婢女, 看顧小主人早些就寝。
豈料閻氏一離開,米芾就起身, 将書房的門“豁啦”一關, 将從人都關在外面。
米芾自己則立刻開始在書房裏搗鼓。
他先将《十二月帖》鋪開, 放在一邊,然後從書櫃深處抽出一疊紙張。這些紙張或深或淺, 紙質與紋路各自不同。
米芾将這每一張紙依次舉至眼前,與手邊的《十二月帖》依次核對, 先比較紋路, 然後是色澤, 比較出比較像的紙張五六種, 然後縮小範圍, 将這五六種紙張再次細細比較, 最終挑選出一張最像的。
“只有一次機會……”
米芾告訴自己。
臨摹《十二月帖》的機會只有一次, 只需成功,不能失敗!
随後, 米芾陷入長時間對“十二月帖”的觀摩與思考。
他不住以手做筆, 不斷模仿着王獻之的筆劃和筆意, 随着他手指的活動, 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落筆之後的效果。
米芾自幼就是這樣練字的——誰讓他的啓蒙老師早年間賣給他五兩銀子一張的練字紙呢?
待到将帖上每個字的筆意揣摩到位,字帖上每一個轉折都練得圓轉如意,米芾擡起頭,揉揉酸脹的脖子,聽聽外面的更鼓——竟然已經是後半夜了。
他盯着這張字帖,竟然不吃不喝地看了三四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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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頓時抽出早先千挑萬選,與原作紙張最為接近的那一張宣紙,放在手邊,然後開始研墨。
這種墨也是特制的。用這種墨寫出的文字,正常晾幹以後,字跡也會隐隐約約顯出一點銅鏽色,與歷經數百年保存下來的古畫古帖一模一樣。
米芾提筆,眼神卻依舊盯着《十二月帖》原作,他的手雖未動,但是他的心裏已經将這張寶帖臨摹了百遍千遍——
至此,他已經完全理解了王獻之寫這幅字帖時的每一份心情。
突然,米芾提筆,筆尖蘸飽了事先準備的墨汁,迅速向紙面點去——
在這一刻,他似乎與數百年前的王獻之合而為一,融為一體。他就是王獻之,王獻之就是他米芾,借他米芾的手,重新寫下這一幅傳世千古的《十二月帖》……
一筆書,一氣呵成!
最後一筆收起。
米芾氣喘籲籲,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
臨這一帖幾乎耗費了他大部分心力,此刻想再動動手指頭都難。
但事情還沒完,米芾擱筆,用手沖自己臉上額上扇着風,讓自己額上的汗水趕緊晾幹,然後就又去取出裝裱字帖的材料與工具。
他慣例又專找那與原作裝裱一模一樣的绫絹,待自己摹本全幹後,将自己的摹本加以裝裱。
這倒也并非米芾刻意,要做出一副與原作一模一樣,如同雙胞胎一般的摹本,而是他心思最直,認為自己是在“臨摹”。
“臨摹”嘛,自然是處處都要一模一樣的。
裝裱也是一個水磨工夫的細致活兒。更何況,米芾還追求完美,處處都想做得一模一樣,甚至還專門在書房內點起一籠柏枝,用煙将自己那摹本的紙張表面熏了熏。
待到一切做完,窗戶紙都青了。
米芾将原本和自己的摹本用一模一樣的絹帶紮好,放在書桌上,自己伸個大大的懶腰,這才想起,他竟一夜未睡。
這時他再也熬不過瞌睡蟲,往書桌上一趴,片刻間已是睡得人事不知。
清晨時,閻氏過來。一問仆人,才知道寶貝兒子竟然在書房裏練字練了一整晚,根本沒有回卧房休息。
這還了得?
閻氏夫人趕忙進米芾的書房,一眼就看見兒子伏在桌面上,沉沉地睡着。
閻氏一看眼前有個卷軸,趕緊取來,展開一看,正是她昨日從宮中帶回來的那枚帖子。閻氏雖然看不懂書法名家的筆意筆力,但是她認得字:“中秋不複不得相……”
“就是它!”
閻氏心想。
她也不去看那另一枚,反正要找的這一枚已經找到了。她也覺得不用再叫醒兒子了。她當即将那卷軸重新卷起,帶回內府之中,送還典籍司。
米芾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悠悠醒來,發現已是日上三竿。
他迷迷瞪瞪地睜眼,竟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又是為什麽整夜不睡,待在這書房裏。
米芾擡頭,向他的“成果”望去,突然渾身一個激靈,發現面前書桌上,只剩一個卷軸。
米芾連忙将侍從喊來,問有誰進過他的房間。
當得知是母親來過,并從他桌上取走了一枚卷軸的時候,米芾一呆,想了片刻,連忙伸手取過桌上剩下的那一枚卷軸,展開一看——
糟糕!
米芾竟然自己也無法分辨,眼前被閻氏夫人留下的這一幅,究竟是原作還是摹本。
救命!
明遠坐在長慶樓上,心裏打着小鼓。
今天就是最後期限了。
他的确設了一個局,想要通過米芾來完成那個特殊的“花錢任務”,但如果今天米芾不來找他,他就算是錯過了“死線”,沒能完成必須完成的任務,需要接受懲罰。
雖說懲罰只是過一個月“身無分文”的日子,明遠猜想他靠各種裝逼和朋友接濟,估計也能熬過這一個月——但他花錢花慣了,突然之間沒錢周轉,那種感覺也蠻難受的。
所以成敗就在今天了。
他期盼着米芾在午時能夠出現的,豈料午市到長慶樓來用餐的食客都走光了,米芾還是沒出現。
明遠百無聊賴地翻了翻今日的《汴梁日報》,心裏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還未到最後時刻……
就在這時,1127突然在他耳邊“哎呀”了一聲。
明遠意識到什麽,轉頭透過玻璃窗,向長慶樓外看去。
九月中,汴京的天氣已經相當寒冷。各家正店腳店不再像夏日那樣敞開着窗戶。長慶樓便成為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只有他家安的是玻璃窗。雖然玻璃材質還不算最佳,玻璃也偶有不平整,透過玻璃看出去會覺有些變形,但街道上的人影身形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分明見一個年輕小郎君,帶着幾個伴當,匆匆朝這邊過來。
明遠忍不住微抿着嘴笑了起來。
可是待到長慶樓的樓梯上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明遠卻又斂了笑容,手中嘩嘩地翻動着眼前的《汴梁日報》,一副剛剛吃完了早午餐,正在無所事事的模樣。
“酒博士,那位常來這裏的明小郎君……”
話都還未問完,米芾已經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看報紙的明遠,連忙沖上來,卻又裝作矜持,點頭打招呼道:“好巧!”
明遠放下報紙,看了看米芾,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認出來人:“原來是米兄。”
他心裏同時批判米芾和自己:兩個虛僞到不行的家夥!明明心裏都是急切無比,卻偏偏還都掩飾得很好,裝得很鎮定。
米芾确實是心急,他連進門要濯手這茬兒都忘了,開門見山地對明遠道:“上回聽聞明兄曾經提起,對魏晉唐時的名家法帖有些興趣?”
明遠颔首。
“這也是巧了,小弟這裏剛剛得了一幅東晉時名家的字,只是不能完全斷定是原作還是摹本,所以,想請明兄品評一二。”
明遠跟他客氣:“哦?是嗎?米兄肯信任在下,在下深感榮幸……”
這時米芾已經從伴當處取過卷軸,刷地就遞給了明遠。
明遠自以為猜到了是怎麽回事,接過卷軸,慢慢展開,只瞄了第一行,他的臉色刷地變了,整個人再也坐不住,直接從椅上站起,雙眼圓睜,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卷軸。
“這是,這是……”
“王大令②……”
米芾站在他對面,無聲地點點頭。
下一刻,兩人同時念道:“中秋不複不得相,還為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
“這是……中秋帖?”
明遠顫聲問。
曾經精研過一段時間的古玩字畫,又混跡各大拍賣行,明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幅。
王獻之的《中秋帖》啊!
米芾點點頭:
“對,這是《十二月帖》。”
明遠頓時傻眼。
他确實是給米芾做了一個小小的局。
按照他對歷史的了解,米芾這個人很喜歡臨摹前朝名家的名帖,比如褚遂良的字帖,而且他還很喜歡仿古做舊,能将摹本做得與真品一模一樣,以假亂真。
當然,以米芾的家世和人品,絕不至于仿制來騙錢。多半是出于“惡趣味”——想要看看買家到底能不能看出這是真品還是摹本。
因此明遠就可以買下米芾的摹本——而且絕對能将價格壓得很低,因為米芾如今名氣不顯,還是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
但是眼前這人畢竟是日後名滿天下的米芾,他的書法,藝術價值擺在那裏。日後米芾任何一件傳世之作幾乎都是名品,是國寶,其價值必然是明遠今天所付出的價格的百倍千倍。
明遠就是打着這個主意,才覺得自己有希望完成試驗方交給的“特殊任務”。
但是明遠萬萬沒想到,米芾拿來的,竟然是名滿天下的“三希”之一,王獻之的《中秋帖》。
而且看米芾的模樣,他似乎真的不知道眼前這張究竟是真品還是摹本。
那麽問題就來了。
如果眼前的是真品——他能買下嗎?
根本就不敢買啊!
王獻之的作品,絕不可能随随便便流傳于民間。
米芾的家庭與皇家大內有密切聯系,如果是真品,明遠需要想的可能不是該如何買下這張寶帖,而是怎麽和他一起想辦法把這件寶物還回大內去。
明遠盯着米芾看了兩眼。
米芾頓時流露出求援的表情——他看起來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手中這一份是原本還是摹本。
明遠:好吧,你太強了。
于是他從懷中摸出一枚放大鏡,當然了,這放大鏡柄上镌着細細的“1127”四個字。
他用上放大鏡,仔仔細細地去看那卷軸的紙質,裝裱的材料,用墨的色澤,和筆劃的痕跡。他的“高倍”放大鏡将字帖上的種種細節放大數倍,纖毫畢現,清晰萬分。
這一副“專業”形象,贏得了米芾的信任。
這個滿臉焦慮的少年用顫抖的聲音問明遠:“敢問明兄,這是……”
明遠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用肯定的語氣回答:“是摹本。”
“呼——”
米芾長籲出一口氣。
明遠剛想與他再交談兩句,只聽米芾“哎呀”了一聲,這時候終于悟了過來。
“我還沒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