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百萬貫

第二天是旬休。

種建中從清早開始起, 就守在明遠家對面,始終沒有看到明遠出門,難免挂心。但他始終沒有膽量去敲明家的院門。

卻見到明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種官人,種官人……”

“我們明郎君留下話, 說這院子您一向是可以随意進出的,怎麽, 您忘了嗎?”

種建中心中默默地想:……那是昨天之前。

他随着門房來到明家院子的前庭, 随口問:“我師弟……在家嗎?”

“我們郎君昨夜搬走了。”

種建中整個人凝于原地, 仿佛一尊雕塑。

而他腦海裏就只有一個聲音:昨夜搬走了……

果然……走得這麽急,連等一夜都不願意?

門房覺得種建中的驚訝非常正常:“我們也覺得出奇。但明郎君……種官人,您也知道他的脾氣, 說走就走的……”

當然, 這不僅是因為明遠的脾氣,還有他的財力, 說搬走就搬走,汴京城不可能沒有讓他搬去的地方。

“我去他那裏看看。”

種建中自言自語一句,徑直進了後院。

門房早就得了吩咐,根本不攔, 任由種建中進屋。

種建中是唯一一個, 可以不經允許, 自行進入明遠卧房的人。連随身的伴當向華都不能夠進的內室, 種建中也能夠随時置身其間——

明遠确實搬走了。

他用着習慣的那些物品:床墊、被褥、枕頭、香薰……還有日常居家和出門的各種衣飾,都帶走了。

但此刻房間裏依舊到處彌漫着明遠的氣息。

窗外種遍了明遠喜歡的綠植,不耐寒的那些則剛剛移進室內, 如今都在窗臺下擺着。房間裏彌漫着清遠深長的氣味, 是他平素最喜歡用的“四合香”①……

這個小郎君将他的生活裝點精致到了極點。

這讓種建中一時無法釋懷:如今他才發現, 明遠的每一點小小的習慣……甚至他那大手大腳花錢的壞毛病,時至今日,種建中也都習慣了,甚至喜歡上了……

他站在冷清的室內,默默忍受一番回憶的暴擊,竭力試圖平息心潮起伏。

一瞥眼,他看見了那只被鑲嵌在床頭,深深嵌入地底的“保險櫃”,想起了頸中的鑰匙。

種建中摘下鑰匙,按照明遠教過的,左擰右擰,嘗試打開這世上最為精密的銅櫃。

鑰匙一扭,只聽“咔嗒”一聲,機括到位,櫃門被彈開。

種建中一望便知:他當初存放在明遠這裏的那套《武經總要》,還完好地放在櫃子裏。

但其他曾經屬于明遠的那些,黃金白銀,各種鈔彙,此刻已經盡數消失——

明遠真的搬走了。

種建中半跪在這只“保險櫃”面前,久久不能出聲。

等到他将一切歸位,從明遠獨居的小院裏走出來的時候,門房笑着告訴他:“我們郎君說的,您要是想搬來,住在這裏,随時可以……”

種建中回望這座三進的院子,只覺得心裏堵得發慌——難道明遠只是為了躲開他,原本賃了一年的院子也不要了,直接另尋他處居住?

如果是這樣,他種建中鸠占鵲巢,又算個什麽?

想到這裏,種建中再未與那門房說半個字,掉頭就走。

留下那門房在背後撓着後腦不解其意。

“這是怎麽回事?我們郎君與種官人不一向是最要好的嗎?”

史尚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

“什麽,您要再賃一處院子?”

“蔡河畔那座呢?……也留着?”

自诩為“京城百事通”的史尚,恍惚間有種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感覺。

“我能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明遠端正坐着,與以往一樣豐姿出衆。唯一能看出異樣的,是他眼下兩塊青黑,應當是一宿未睡的結果。

明遠沖史尚笑笑:“我掐指一算,最近遠道而來的朋友比較多,在汴京的住處,恐還不夠大……”

史尚:那他們為什麽不去住客店,反倒是您去住了客店?

但因為明遠許諾了獎金,他的要求史尚無法拒絕,史尚想了想,将門房托他給明遠遞的話轉述出口:

“郎君,今天種官人去過蔡河邊宅院了。”

明遠“唔”了一聲,表示他并不意外。

“……種官人就這麽走了。”

史尚嘴快,頃刻之間已經将門房的話轉述完畢,末了驚駭反問明遠一句:“郎君,您覺得種官人這是會去哪裏?”

被史尚問到的時候明遠正眼神幽深地望着窗外。

聽見這話,明遠竟真的開始認真思考:種建中去哪兒了?

今日是旬休,然而種建中卻再也不需要陪着他這個喜好結交文士的小師弟,到處走訪朋友,各種以茶會友,或是去瓦子看雜劇雜耍……

在他想象中,種建中今日應該會去金明池附近的演武場,在那裏和那些八十萬禁軍教頭們較量一回武藝。

禁軍拱衛京師,多年未曾上陣,那裏比得上他種師兄如狼似虎,武藝超群?

又或者,種建中會提前返回山陽鎮,在那裏,獨自一人,面對着制焦煉鐵的設備,總結經驗得失,預備後續将這工藝推廣到各處,為大宋的官軍鍛造更多堅不可摧的鐵甲,鑄造更多鋒利無匹的神兵利器。

這就是種建中。

就算是一時感情受挫,這個男人心中也始終存着更高遠的志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影響了他向前行的腳步。

不像他明遠!

其實剛才明遠是有點慫地預先把視線轉開,不敢面對史尚疑問的目光。

他也覺得他自己慫得不行,明明是“殘忍拒絕”的那一個,現在卻像只鴕鳥似的,将頭埋在了沙地裏,遠遠地躲開,試圖讓自己随着距離,能夠淡忘這段感情。

史尚察言觀色,當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對了,門房還說,今天午時前後,有一位小郎君來找您。是陝西口音,直說是您的‘窮親戚’。”

明遠雙眉一挑:肯直說自己是“窮親戚”的人可并不多。

“門房最近見您的‘窮親戚’見多了,也沒在意,只問明了那個年輕後生的姓名地址,就打發他先走了。”

自從明遠那“人傻錢多”的人設在汴京城立起來之後,就有不少人打着明遠“親戚”的旗號上門。

事實上,他們沒有一個是明遠真正的“親戚”,明遠想從他們當中問點明高義的消息都沒能問到。

所以門房漸漸也對這些“親戚”們免疫了,凡事都只先留下姓名地址,先報給明遠,再做打算。

明遠随口問:“叫什麽?”

史尚答:“明巡。”

明遠“刷”地站起,臉有喜色:“十一哥!”

史尚:哇哦!

這回竟然是真的。

明遠激動地搓搓雙手:這是今日難得的一樁好消息。

前些日子,他寫信回長安城,想要從自己的蜂窩煤生産廠調用一名管事到汴京。

眼看冬季将至,明遠想要繼續在京城拓展他的蜂窩煤生意,造福京城的一衆大廚與百姓,但又苦于沒有合适的人手。所以才想起從長安老廠裏調人。

誰知明巡竟然自告奮勇寫信來,表示他想來汴京“見見世面”,又說已經得了家裏同意,願意跟在明遠身邊至少學做一年的生意。

這對于明遠來說絕對是雪中送炭。

現在他手下的人,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地管着手上的事。史尚如今既要管着長慶樓的生意,又經常被明遠指使來去,連明遠都覺得不好意思。

既然明十一來了,正好可以讓他學着接下長慶樓的管理,有這些經驗在,以後明巡無論是留在汴京,還是返回長安城做生意,都會前途光明。

這時史尚終于悟了:“小郎君真是神機妙算啊!”

剛才明遠還在說“掐指一算”,現在他外地的親友就到了。

“走,史尚,帶你見見我堂兄。他是相當實誠的一個人,生意上需要指點,但是學得很快,你試試能不能把長慶樓這一攤都交給他。”

史尚若是放在後世,就絕對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新鮮勁兒一過,興趣就不大了。

如今他正琢磨着什麽時候能把長慶樓的事交付出去,現在一聽說有人來接班,別提多高興了。

于是明遠帶着史尚,按照明巡此前留下的地址去找人,卻越找越覺得不對勁。

史尚醒悟過來:“郎君,這裏不大像是有客店的樣子啊!”

他們按照地址,來到距離崇仁坊最近的一條街坊裏。前後都是門禁森嚴,透出高門大戶的氣象。偶爾還能見到有些衣着華貴的人在院門外等候,應當是排隊等着求見的。

史尚憑空想象一番:明小郎君的堂兄,不至于到了京中,就暫住在哪位達官貴人家裏吧!

還是他錯過了什麽。

待到了明巡留下的地址跟前,明遠已經大致想明白了。

“向華,去問門,就問府上是不是姓薛。”

“帶一點陝西鄉音,那門房應該會更待見你一些。”

向華依言去了。

這邊史尚也終于反應過來,一拍大腿,說:“我道呢,這是三司使在京中的宅院。”

現任三司使是薛向。而薛向是京兆府人。明遠也是京兆府人。

——這下可全對上了。

向華去問門,那邊門房只讓他們等一下。

這一去,卻是好一會兒。

就連明遠都等的微微有點心焦的時候,忽聽那邊薛府的門戶“豁”的一聲打開。

“遠哥!”

“東家!”

“遠之,好久不見!”

各種稱呼同時響起,都是指向明遠的。

“十一哥!”明遠開心地向堂兄颔首微笑,又沖專程自長安來的煤廠楊管事點頭致意。

最後他快步走向從薛宅裏迎出來的一人,向對方伸出雙手。

“道祖兄!”

“遠之!”

薛紹彭快步趕來,也向明遠伸出雙手。頓時四手緊緊互握。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竟能這麽快見到老朋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大半年沒見遠之,就像是過去了半輩子。”薛紹彭裝模作樣地去擦拭眼角。

“得了吧,是指着我帶你逛遍汴京,這半年來所有見識過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一一帶你見識一遍,對不對?”

薛紹彭大喜,頓時也不擦眼角了,歡歡喜喜地準備與明遠一起出門。

明遠則想起米芾,趕緊說:“對了,我還有一位友人要介紹給你,此人也與你一樣癡迷書法……”

他挽着薛紹彭的手臂,想要馬上帶他去見識見識偌大的汴京城。

薛紹彭卻突然喊了聲“且慢!”

他高興地轉過身,指給明遠看身後一個人影。

只見一個身材清瘦的十一二歲少年,正背着雙手,鎮定無比地慢悠悠從薛家宅院裏踱步出來。

但他見到明遠,便是再鎮定,也忍不住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師兄!”

少年開開心心地向明遠打招呼,神色間似乎還在說:師兄啊,你看着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明遠:驚喜的!意外的!

連小豆丁種師中都來汴京了。

“小……小師弟!”

明遠趕緊招呼,話到口邊,連忙把“小豆丁”改成了“小師弟”。

但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他好像昨晚剛剛親口拒絕了這孩子的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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