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百萬貫【加更】

明遠言語中的決絕, 種建中哪裏聽不出來,上前一步,拖住了明遠的手,哀求道:“遠之——”

明遠眼神一掃, 種建中驚得馬上松開明遠, 然而又舍不得, 又試圖重新去握, 結果撲了個空。

明遠眼神凜然掃過, 忽然在種建中頸間頓住了。

種建中頸間挂着一枚紅繩, 紅繩上系着一枚黃銅鑰匙。

這枚黃銅鑰匙是明遠家中那枚小金庫的鑰匙。

早先在香水行, 明遠确實曾經見到種建中珍而重之地解下頸項中的一枚紅繩,存放在有專人看守的櫃子裏,上鎖, 沐浴之後再珍而重之地重新戴上。

只是當時他不知道種建中紅繩上系着的是他送給種建中的那柄鑰匙。

此刻親眼見到, 明遠忽然覺得心口微微地疼。

一時間回憶紛至沓來,眼前全是過去的日子, 他們倆在一起的日子。

他教他練武練箭, 他幫着他護着他,帶他爬上城外的高塔賞月……

此刻明遠突然意識到種師兄對自己,可能是真的。

但是蔡京留下的那句話後勁太大了,就像是荒野間的雜草, 甫一種下,就曠野地發芽生長,甚至遮蓋了原先已經從溫厚土壤中探出頭的嫩綠幼苗。

“他的确是人間殊色,比她們都要出色百倍千倍, 不是嗎?”

“原來橫渠門下, 也有像明師弟這樣嬌弱的人。”

“明小遠……別再讓我笑話你‘嬌弱’……”

明遠:不可接受。

他可以接受來自師兄的愛慕, 但是他對自己的認知,注定了不能接受師兄将他當成一個徒有顏色的美少年來愛。

于是明遠緩緩開口:“師兄若是将我當成了董賢、彌子瑕之輩,就錯得太離譜了。”

董賢、彌子瑕都是歷史上有名的“以色侍君”的男人。他這麽說了,種建中總歸能明白。

“不,小遠……你聽我說,師兄剛才……無意冒犯……絕非……”

種建中的身體搖搖晃晃,“吹瓶”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酒精含量頗高的酒露不是人們經常飲用的濁酒可比,縱使是種建中這等豪邁酒量,此刻也頭昏眼花,難以站穩。

他本想向前一步,追上明遠,卻不知怎麽就坐倒在身邊一張椅中,而且口舌滞澀,越是想要解釋,越是解釋不清。

怎麽辦?

就這麽片刻遲疑,明遠已經走出閤子。

他現在的心情聽起來很不好——大約有哪個不知輕重的酒博士上來問明遠要不要結賬,被明遠一通發作——

“結賬?結賬不找太常禮寺蔡京?……那直接上王安石家去啊!”

“你們剛才沒見王元澤和蔡元度都在這裏嗎?”

此刻的明遠,兇得像一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放着宰相的兒子和女婿不攔,你們攔我來結賬?”

外面那酒博士大約意識到自己搞錯了,開始賠起不是。

明遠的語氣才稍稍放緩:“……請給我師兄送一盞醒酒湯,再讓他多喝點水……”

種建中這時剛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聽見這一句,頓時腳下一軟,再度坐倒在桌邊,看似醉醺醺地以手支頤,嘴角卻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笑意。

那邊琵琶女放下懷抱中的琵琶,過來察看種建中的情況,也被他搖搖手婉拒了。

——總不能被小遠再誤會。

但是大可以再向此女問問詳情,蔡京應當也沒想到,在閤子留下一名唱曲的琵琶女,竟然還能向他種建中提供不少有用的情報吧。

明遠這時已經在豐樂樓下找到了向華。

這個小伴當剛才和王家蔡家的伴當待在一起,在豐樂樓裏自然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現在蔡家王家的伴當都走了,向華便自行去将踏雪和為種建中租來的馬匹牽來,等候種明兩人一起出來。

誰知只有一個明遠。

“郎君,那種官人呢?”

“走!”

明遠發狠:“将師兄的馬給他留下就行”。

向華撓着頭照辦了,滿臉寫着“咋回事兒”幾個字。

這一晚上,先是蘇轼,然後是王雱蔡卞,又是蔡京,最後連明遠都獨自走了,來來去去,将小伴當都弄暈了。

“走吧!”

明遠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一狠心,躍上馬背。向華也跟着上馬,緊随着明遠前行。

深夜,豐樂樓前的街道依舊是熱鬧非凡,男男女女在迎來送往,也有不少依依不舍的分別場面正在深情上演。

明遠坐在馬背上,無法自控地回身去看豐樂樓的高大樓宇。

豐樂樓本就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擁有一座三層高主樓和五座附樓。靠近明遠這邊的樓宇雖然沒有安裝玻璃窗,但是每一扇窗上都懸挂着珍珠玉石穿成的珠簾,珠玉反射的光線讓整座樓宇看起來金碧輝煌。

明遠卻全不在意眼前的繁華,他的視線掃過一扇又一扇滿溢着燈火光華的窗扇,似乎想從那數百枚窗扇背後,找到自己适才曾經待過的那間閤子,找到種建中的身影。

耳邊卻傳來铮铮弦響,應是豐樂樓高處有人彈起了琵琶,緊接着一個曼妙女聲開口唱道:“尊前拟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淡……”

一時間明遠也忍不住跟着吟誦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向華緊跟在他身後,用敬佩的目光望着明遠,似乎在說:我家郎君真是什麽文章詩詞都懂得。

“……離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①”

女聲悠揚,卻叫人聽得百轉千回。

唱到“一曲能教腸寸結”時,歌聲凄楚,以情動人,連不通詩文的向華都皺起了眉頭,眼中流露幾分凄然。

明遠卻黯然收回目光,坐在馬背上暗自沉吟:……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啊!

他和師兄,這算是已經看過洛城花了吧。

明遠信馬由缰,随着豐樂樓前的人群慢慢向前,心思卻完全不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向哪個方向走,只是不知不覺走了許久,忽然拐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他竟然拐上寬約二百餘步的禦街。

已進了十月,夜色深沉時寒意濃重。明遠一旦走上了寬達數百步的禦街,便如瞬間進入一片空曠,頓覺有寒風迎面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禦街兩邊是長長的禦廊。白天裏本有商販在這裏做買賣,現在已是深夜,禦街兩側就顯得燈火稀疏。

但也有些小攤販夜間出來做生意。他們多半自帶火爐,上面頓着蒸籠鐵鍋。各坊巷中時不時便有晚睡的人出來,在這些做夜市的小攤跟前買上點什麽,填補一下空虛的胃袋。

明遠走到這裏,不再驅動踏雪,踏雪便任由他坐在馬背上,一人一馬,站在禦街中央,背對宣德門,面向龍津橋,任寒風蕭索,打着旋兒從身邊卷過。

明遠只在默默地念着那一句。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他不是鐵石心腸。

今日若沒有與種建中那一回近距離接觸,他也無法意識到自己內心。

人類的情感就是如此特別,剛見面時兩個人都像是鬥牛犬似的,相處了這麽久,彼此扶持,共患難也共富貴,怎麽樣都生出了感情。

只是明遠清楚自己身份特別——他總有一天要花完該花的錢,回歸自己歸屬的本時空。

與其到了那時,他需要親自揮劍斬斷情絲,還不如趁自己還有勇氣的時候,提前做一個了斷。

他自信人生經歷足夠豐富,這點小傷小痛實在算不了什麽。

倒是不必連累了種建中。

想到這裏,明遠下定了決心。

他召喚1127上線:“1127,我還需要多久才能離開汴京?”

1127驚訝地回複:“什麽?親愛的宿主,您竟然這麽快就想要離開汴京了嗎?”

“如果您厭倦了汴京,那您就厭倦了生活!②”

明遠:……這都是什麽臺詞?

“不過我當然可以幫您查看一下您這一百萬貫還有多少沒花出去。”

“哎呀呀,親愛的宿主,您的成績不錯,大約只需要再花二十萬貫,我估摸着到年底……”

“郎君,郎君!”

向華的聲音突然響起,毫不留情地打斷了1127的回答。

“您快看,是誰來了!”

明遠甚至不必回頭,只要聽向華這小子聲音裏的興奮,就能猜到來人是誰。

只聽馬蹄不斷敲擊鋪着石板的地面,一人一騎來到他身後。

明遠在心中嘆息一聲,回頭看——

只見果然如他所料,是種建中趕來。

這名昔日帶着兩個騎兵指揮的年輕骁将,今日卻是單槍匹馬的一人。夜風凜冽,吹得他衣袂獵獵作響。然而種建中已經看不出半點“酒露”帶給他的影響。而且看他的樣子,應當已是在汴京城中奔波了好一會兒,沿着豐樂樓附近的路徑都找遍了,終于在這裏找到了明遠。

“小遠——”

種建中一躍下馬,來到明遠面前。

明遠一提馬缰,踏雪乖覺,擡腳就走。

豈料終究還是比不過種建中這位馬術名家。他一個箭步上前,輕輕一提馬缰,踏雪便乖乖地停住了腳步。

明遠無奈,只能也一躍下馬,先對向華說了一聲:“幫我們照料馬匹。”

向華立即答應了。

這少年随即露出誠懇的嘿嘿傻笑,眼神似乎在說:“郎君,你不要對種官人太兇了啊!”

明遠無奈,瞪他一眼,才轉向種建中,問:“師兄趕來,不知是有什麽話要指教嗎?”

種建中深深看他一眼,開口時嗓音沙啞,但已經全沒了酒意。

“指教不敢當!”

明遠說得不客氣,種建中那硬脾氣,自然也會硬邦邦地頂回來。

這麽會有這麽實誠,這麽不會說軟乎話的人啊——明遠在心中長嘆。

“小遠,我只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不論你如何看我,氣我,怪我……恨我,今日這句話我若說不出口,我便會一輩子鄙視自己是個懦夫!”

明遠知道種建中一向自居勇武,若從他口中也吐出“懦夫”兩個字,那必然是需要偌大勇氣才能吐露的心聲。

他沒有回應……但也沒有走開。

“小遠,我絕沒有把你當做董賢、彌子瑕一流人物,更加不可能将你像是豐樂樓裏的唱曲的歌妓那樣看待……”

明遠聽着臉色越來越沉。

種建中突然醒悟:糟糕,不對,原本是來求原諒表白的,怎麽好像越描越黑了?

他趕緊向前踏上一步:“小遠,我只想讓你明白——”

“我早已鐘情于你!”

種建中這話說出口,兩個人心底同時悄悄一松。

——終于說出口了!

——他終于向自我表白了!

“我鐘情于你這件事,并不在于你是男是女,也不關乎你是妍是醜,是富是貧……只是因為你是你,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你……”

種建中一面吐露心聲,一面伸手緊緊地握住頸間系着的那枚紅繩,仿佛那上面系着的就是今世他與明遠的緣分。

他的眼神依舊犀利,但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地注視着明遠的任何一點表情。

明遠低着頭沉默良久,終于擡起眼。

他的眼眶已然微紅,與他那被夜風凍紅鼻尖和面頰一個顏色。

“師兄,既然我們已經共看過長安風物洛城花,又在汴水之濱共度了如此一段好時光……”

這時光,确然太美太好,令人不忍忘懷。

“如今我們一起送別春風歸去,是不是就能容易一點?”

向華也鬧不清自己小主人和種官人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只覺得他們一會兒好了,一會兒又惱了。

在豐樂樓分開一次,在禦街前又分開了一次。

向華跟着自家郎君離開的時候偶然回頭,只覺得種官人獨立于寒風之中的孤單身影實在是……連他都有點看不下去。

而他家明郎君竟然放着蔡河邊好好的大宅子都不願回,說是要去住客棧。

向華:……?!

這會兒他家郎君一面騎着踏雪,一面找客棧,一面口中還在自言自語——

然而明遠哪裏是在自言自語,他現在正在和1127據理力争。

“什麽?你說我在汴京城中有自己的宅子還要到客店去住這不合理?”

“我特麽為情所困我想另外找個地方散散心,這個花錢的理由難道還不合理?”

明遠提高聲音,哪管身後向華這小子早已不知想歪到了哪兒去。

“河貍,河貍!親愛的宿主,您的這個訴求非常的河貍!”

1127大約萬萬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滿懷震驚地回複。

它馬上又想起自己的使命:“親愛的宿主,既然您為情所困,要不要1127為您推薦相關道具?”

“讓我想想看,嗯,金牌系統1127隆重向您推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次卡?”

聽見“人次卡”這個詞,明遠頓時揮手去額頭上擦汗——

看起來試驗方在這方面……好像還挺有經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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