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百萬貫
時人初次見面, 并不時興握手禮。
握手禮多半是非常相熟的朋友之間,比如上次薛紹彭上京,陡然見到明遠, 兩人都是非常激動,快步上前, 四手交握。非如此,不能表達兩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但現在米芾突然向薛紹彭伸出手, 并且問:“你願意與我握握手嗎?”
這是不通世情,不懂禮儀的人才能做得出來——當然,米芾也确實是這樣的人。
薛紹彭的個性卻完全相反, 最是随和。
早先他聽明遠介紹了米芾的事跡, 心裏已經生出仰慕之心, 現在聽見米芾想與他握握手, 哪裏會不願意?
于是, 明遠見證了薛紹彭與米芾這兩位“歷史性”的見面握手——
薛紹彭伸出雙手,用力握住了米芾伸出的右手。
而米芾的表情則是緊張到了極點,明遠甚至覺得他的眉眼都在亂跳。
但随着薛紹彭手上的溫度傳來,米芾的表情一點一點放松,這位潔癖少年終于籲了一口氣,似乎在說:沒有那麽可怕嘛!
薛紹彭卻對米芾的好感又增幾分:“早就聽聞元章兄筆耕不辍, 今日一見, 果然如此,小弟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
他摸到了米芾手上練字形成的繭子,頓時了解:明遠說的, 都是真的。
明遠卻好奇:米芾怎麽突然轉了性子, 而且, 竟然鼓勵自己與陌生人握手了呢?
米芾見到明遠疑問的眼光,頗不好意思地說:“遠之兄莫要笑我。我回家之後,又做了遠之兄說的那個‘試驗’。”
明遠:紅糖溶解于水試驗嗎?
“對。”米芾點頭肯定了明遠的猜想。
“做過幾次之後,我開始覺得沒那麽可怕了。”
“或許……以前是我将世上很多東西想象成了污漬,但其實也沒有那麽污穢。”
明遠聞言大喜:難得米芾竟然開始主動調整心理狀态,那麽他應該很有希望能擺脫這“潔癖症”了。
誰知米芾又添了一句:“你看,我握了薛兄的手……也沒死。”
明遠看着一旁薛紹彭尴尬至極的一張臉,伸手扶額。
看來,米小郎君的情商也還有待提高啊!
正尴尬着,一直跟在米芾身邊不說話的種師中突然鑽出來,上去就拉住米芾的衣袖,說:“你看那邊有好玩的,我們去看——”
說畢,拽着米芾就走。
米芾猝不及防,習慣性地拼命抽袖子,想要擺脫陌生小孩的“魔爪”。
但種師中将米芾的袖子攥得緊緊的。
片刻後,米芾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被陌生人拉了衣袖……也還沒死,應當不妨事。
于是他緊繃的身體開始一點一點放松,并且能夠跟上種師中的步伐,竟真的跟着種師中去看熱鬧了。
明遠與薛紹彭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大笑,随即擡腳跟上,去追随前面兩人的腳步。
在資聖門前逛過一圈,米芾和薛紹彭各自淘到了兩幅心儀的字畫和拓片。一行人從大相國寺轉出來,沿着南門大街向景靈宮外的長慶樓過去。
這條街上的店鋪向來售賣日常用品,如铙子、木梳、篦子、刷牙子、領抹、各色針線、胭脂、頭巾之類。
明遠等人都對這些日常雜貨不感興趣,正要快步越過的時候,卻由明遠發現了玻璃燈罩。
——仿冒這麽快就出現了!
明遠連忙托了一枚在手中細看。
只見這确實已經是玻璃工藝了,但是玻璃本身不夠純淨,看起來竟有些毛玻璃的效果。玻璃燈罩表面還遍布自然不規則的紋路,甚至有點像哥窯出産的名瓷表面布有的“金絲鐵線”花紋。
明遠興致勃勃地看了,一問價格,竟只要500文。
他剛要開口,那售賣的店家以為他要還價,連忙說:“實是不能再便宜了。您打聽一下,同樣的燈罩,若是宮家出品,至少要5貫錢,您想買還不一定能買到。”
明遠點點頭:确實如此。
宮黎的作坊,出品的玻璃器皿确實是頂級的,能夠做到純正無色,質地堅硬。
但是作坊産能有限,而且最近生産集中在利潤空間最大的玻璃窗上,便給其他小作坊留下了仿冒發展的空間。
他又問:“晚間使用,夠不夠透亮?”
商販頓時一呆,待要硬着頭皮解釋,說這燈罩夠亮吧,眼看着面前小郎君如此俊秀又如此誠摯的一張面孔,這小販也沒法兒昧着良心把話說出口。
于是商販只能讪笑道:“畢竟便宜……”
明遠點點頭,一轉身,向華就娴熟無比地掏了半貫錢出來,将那玻璃燈罩提在手中。
這時遠處傳來史尚的呼叫聲:“明郎君,東家……叫我好找!”
這已近冬月的天氣了,史尚還是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枚顏色鮮亮的山茶花簪在鬓邊。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明遠面前,一眼瞅見向華手裏托着的玻璃燈罩,忍不住也驚訝:
“這麽快就仿制出來了?”
“郎君,怕是有人從宮家作坊裏把這制玻璃的方子和技術洩露出來了,要不要小人跑一趟開封府?”
剛剛美滋滋地收下半貫錢的商販,聽見“開封府”三個字,已經吓得直搖手:“官人,這跟小人的店鋪沒關系!小人只是進的貨……”
明遠卻笑着搖頭:“不必管它。”
他一早就知道,這制玻璃的技術,捂是捂不住的,遲早會傳出來的。
所以才關照了宮黎,先撿那最出彩、最有社會影響力的玻璃窗,其它小型玻璃器皿,閑時做做就算了,不着急大規模上馬。
現在看起來,宮黎的作坊,保密工作做得還算好。
市面上仿制的都是工藝簡單的器物,雖然能看出是吹玻璃吹出來的,但是成品的做工與質地都還未臻完美。
顯然有些人在“照貓畫虎”,看過了豬跑,就嘗試自己做豬肉吃。他們只打聽到玻璃的吹制技術,學了個皮毛。
但明遠對此的态度是:讓這些努力仿制的小作坊盡管去嘗試吧。
萬一真有能人,能夠獨立發展出比宮黎還好的玻璃工藝,與宮黎的作坊競争呢?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這個道理明遠早就明白了。
這時米芾與薛紹彭早已走在前面,兩人都停下來等明遠。
明遠連忙招呼史尚趕上,一邊走一邊問:“我這些天盡顧着飲宴,險些忘了正事。史大總管現在來找我,是不是蜂窩煤廠有了着落?”
史尚笑得燦爛:“正是!”
明遠一揮手:“走,到長慶樓坐下來說。”
長慶樓是米芾和薛紹彭目前最喜歡的正店。到了店裏,米芾就像是半個主人一般,帶薛紹彭去“自來泉”濯手,又去看他最喜歡的那幅“湖石圖”。
明遠則放任這對未來的“米薛”CP自由交流,自己與史尚一道,坐下來商量為蜂窩煤設廠的事。
至此,史尚已經對他的東家佩服到五體投地。
從舞文弄墨的刻印社與報紙,到透明無暇的玻璃,再到這黑乎乎其貌不揚,卻又千家萬戶誰都離不了的石炭,竟是同一個人的産業。
聽說楊管事說起,這用石炭做成更易點燃使用的“蜂窩煤”,是小郎君十七歲時自己想出來的主意。
世上竟有這樣的商業奇才,史尚再一次生出五體投地的敬佩,也很慶幸自己跟對了人。
“地方找好了,也帶楊管事去看過,就在京城東面不遠的山陽鎮!”
“山陽鎮?”
明遠額頭上滲汗。
為什麽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要知道軍器監的冶煉作坊也在山陽鎮。
史尚卻覺得很自然。
“因為那裏運輸最便宜。有陸路通往徐州,您不是讓我打聽了,徐州也出石炭嗎?就算是徐州的石炭不成,河東太原府那裏過來的石炭送到山陽也很便宜,還不用繞路。”
“小人一想,山陽離宮家的玻璃作坊也近啊!兩邊的人手能相互照應。”
這樣明遠在城外的産業就能連成一片。
“楊管事說了,成品要送進炭行裏發售的。山陽鎮靠着汴河,冬季裏最是便宜。”
明遠立即打住喊停:“冬季裏汴河難道不上凍嗎?怎麽又說運輸便宜呢?”
史尚頓時一笑,鬓邊簪着的那一朵在“小陽春”裏開放的山茶花也跟着一起微微發顫。
“您有所不知,就是得上凍,凍得越硬實越好。若是河不上凍,河道裏全是走船的,那才叫麻煩!卸貨的船只堵在碼頭跟前,一兩天都不能靠岸的情形,也是有的。”
明遠:啊?
聽史尚解釋,他才明白,原來汴河表面結冰以後,時人竟然能直接在冰面上運貨。
在冰面上運貨,用的是一種名叫“冰床”的物品,扁平底,或是在底部加裝兩條長直的木條。冰床上安有轅子,可以套馬,甚至小型一點的冰床還可以套狗。
這在明遠聽起來,倒像是本時空裏“爬犁”的模樣。
有了這種工具,在冰面上運貨甚是便捷。據說有人曾經造出比河中行駛的貨船還要能裝的冰床,再将好幾架冰床穿在一起,在結了冰的河面上連綿不絕,蔚為壯觀。這麽些貨物,卻只要兩馬,最多時四匹馬就能拉動。
明遠聽得心馳神往,心想古代人竟能利用冰面摩擦力小的特點,造出這樣的交通工具運輸物品,果然才智并不遜于後人。
那麽他就很放心,表示可以接受這個地點了。
只是史尚突然問起:“郎君,您想不想去山陽看一看準備賃下的院子?”
明遠頓時頭疼起來,連連搖頭:“不,我不去看了。”
有楊管事在,按照過去在長安城蜂窩煤廠的各項要求,完全再造一座蜂窩煤廠出來,并不是什麽難事,不需要他時時去盯着。
史尚想想也是,便點頭應了。到時租賃立契、雇傭幫工,就都由他和楊管事一起與官府打交道。
只不過史尚完全不明白明遠的心思:但凡換了另外一個城鎮,他都會去的,可偏偏是山陽。
不出明遠所料,三天之內,米芾與薛紹彭就成了至交。
他倆品味相同,意氣相投,又都性情率真,不喜約束,一見之下就相見恨晚,好得和一個人似的。
這日又到了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日子,人多的場合對米芾來說,就又是一次“大考”。
薛紹彭就邀上了明遠和種師中,一起前往大相國寺,為米芾“壯膽”。
誰知剛到大相國寺,偷溜出來的薛紹彭就被薛家人抓到了。
薛家告訴薛紹彭一個驚人的“好消息”——
薛紹彭的爹,朝中三司使薛向為薛紹彭安排了去國子監讀書的機會。
這對于剛剛結交密友,玩得正開心的薛紹彭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樂極生悲。
更有甚者,他還拉了一人下水——種師中。
種師中與薛紹彭一同上京,而且在薛家住過一晚,拜見了三司使薛向。薛向對種師中的印象極好,認為此子絕對聰明,是罕見的大才。
于是薛向在推薦自家兒子去國子監讀書的時候,連種師中也一起推薦進去了。
這下可好,原本是一人被管束,現在饒進去倆。
米芾那邊也同時收到消息,官家因感念閻氏的乳褓舊情,恩賜米芾為秘書省校書郎,即日上任。
衆人得到消息都是大驚失色:仿佛一瞬之間,原本還在吃吃玩玩的富貴閑人們,突然就得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
只有種師中來到明遠身邊,面無表情地拉拉明師兄的衣袖,說:“已經玩了很久玩夠了,既然這樣,我就勉為其難地去讀一陣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