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千萬貫

在宣德門前燈火熄滅的一瞬間, 整個汴京城,仿佛進入永夜。

在那短短片刻裏,萬籁俱寂。

空中卻傳來持續不斷簌簌的聲響——是下雪了。

雪落下的聲音一直被歡樂着的喧嚣所掩蓋, 從未被聽見。而早先地面上那璨若星河的燈火,也直接遮蔽了雪落的痕跡。

直到此刻,風卷着雪花吹進望火樓,明遠臉上輕輕一涼,仿佛在他面頰上印下淚滴。

那瞬間熄滅的成千上萬燈火, 在明遠眼前與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時間他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砰”的一聲倒撞在身後的交椅上, 不由自主地坐下,抱着頭,喃喃地道:“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在他最是心醉神迷的那一刻,所有的浮世繁華, 像是在一瞬間盡數灰飛煙滅。

這種巨大的落差令他一時間失魂落魄,竟不知該如何面對。

事實上,沒過多久,除了宣德樓以外,街面上的燈火都在慢慢恢複。

原本停泊在大內跟前的富貴人家車馬,此時全部掉頭向南, 往大相國寺的方向而去。

上元節慶典的下半場,将在大相國寺一帶舉行。寺內的九子母殿及東西塔院,屆時将競陳燈燭, 光彩争華,通曉達旦。城中其它寺院, 則同時開放萬姓燒香。

尋常汴京百姓, 此刻也重新點亮了燈籠, 言笑晏晏,拖家帶口地一起前往。

明遠耳邊,笑語聲重新響起。

然而風雪的行跡卻無法再掩飾——“火楊梅”紛紛熄滅,人們點上火把和不易熄滅的“氣死風”燈籠,也紛紛穿上能夠遮風避雪的衣物,或是縮進自家的車駕裏。

而明遠心中籠罩着的寒意,正越來越濃重。

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每到上元、或是中秋佳節的時候,1127總是盼望明遠來到高處,能夠俯視大地蒼穹,然後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想不想,時光就此停住,永遠不再流逝?

一次、兩次,明遠都可以等閑視之,但到了今日,明遠已經再也無法漠視1127的問題。

是的,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他想,他真的想要。将眼前的一切永遠留住。

而號稱是金牌系統的1127此刻突然嘤嘤地哭了起來。

“宿主……”

“1127,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明遠語氣堅定地問。他一定要得知真相。

“親愛的宿主,您知道嗎?在這條時間線上進行的所有試驗,最後都是以失敗告終的。”

“您希望眼前的繁華盛世景象,一朝被鐵騎胡虜所踏破踩平,輝煌都城處處只剩斷井頹垣,衰草寒煙嗎?”

明遠回憶起他适才那一瞬窺見的“永夜”。

“不希望!”

他冷着臉回答。

“親愛的宿主,您是否希望見到這座城市中,百姓們數代積攢的財富在旦夕之間,灰飛煙滅,城市裏生靈塗炭,而最受傷害的反而都是那些最純潔最無辜的靈魂呢?”

“不希望!”

明遠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明白1127這話是什麽意思。

靖康,靖康之變啊!

“您願意見到這盞幾乎已經點燃了啓蒙光亮的明燈,一瞬間就此熄滅于游牧民族進犯的黑暗舞臺上嗎?”

“不,我當然不想!”

“您希望您最要好的小師弟,身中四箭,力戰殉國,而您最……的師兄,在回師勤王之後耗盡所有心力,良策卻始終不被采納,報國無門,因而郁郁病死嗎?”

明遠憤怒地握緊了拳頭:“1127——”

“你把話說清楚,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試驗?”

“您還記得您在這個時空裏要花掉的資金池金額嗎?”

1127追問。

“一億二千零三十四萬三千一百七十四貫!”

明遠的記性很不錯,而他也不會忘記這個對他有重要意義的數字。

“這個金額是北宋政府的財政赤字金額。”

明遠:……

他怔了片刻,突然悟過來:“所以試驗方的目的,是通過我将這筆錢注入整個北宋社會?”

原來如此啊——

這樣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1127似乎笑中帶淚地說:“對對對……1127一向知道您……您一直都是最明智的,從未被這樣的巨額款項迷惑了心神。”

誰知明遠鎖緊了眉頭,問:“1127,你告訴我,這個平行時空裏生活的人,他們是不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其實是試驗品?”

1127的聲音立即瑟縮起來:“啊,這個……親愛的宿主……”

“這個試驗是不人道的,你們明知這個時空裏的生命,正在走向這樣的命運,試驗方為什麽不阻止,不改變?難道就這樣坐看着悲劇發生嗎?”

“不,親愛的宿主,您聽我說,這個時空裏的人,的确是獨立存在的個體,但他們也同時是歷史的翻版。他們生來就注定要接受這樣的命運……”

“我不相信!”

明遠早就忘記了寒冷,他甩開身上的皮草,一屁股坐在交椅中,雙手抱着頭:原來他要眼睜睜看着種師中将來戰死沙場,種建中……‘既病将死,方痛服膺’嗎?

1127弱弱地說:“事實上,只要您能夠順利花完一千億……您不需要親眼見證這些的……”

明遠雙手十指深深地陷入梳理整齊的發絲中。

他無法接受這個建議。

在他得知了所有事實真相之後。

“可是……親愛的宿主,您的任務,正是以您自己的方式改變這個時空,讓它避免走向那個悲慘覆亡的命運啊!”

明遠擡起頭,用難以理解的表情望着眼前假想中的“1127”,問:“改變命運,有那麽難嗎?為什麽就不能直接告訴大宋官家,好好變法,富國強兵,不要作死,不要聯金攻遼,不要把皇位傳給那個叫趙佶的倒黴兒子!”

“這個……親愛的宿主,這樣做是行不通的。往這個社會中注入的變量過多,會導致社會脫離正常軌道,直至崩潰。”

“試驗方往這個社會裏注入的變量,就只有您,和您的錢。”

“不能再注入更多變量了。”

“如果您将自己所預知的任何‘未來’,直接通知給這個時空裏的普通人……試驗方會一律将這些信息給予‘保護目的的屏蔽’。”

明遠的手指頓時揪了揪自己的頭發:竟然還會屏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問1127:“在這個時空輔佐試驗的系統,難道一直都是你?”

1127的聲音立即變得苦澀:“是的,我最最最親愛的宿主……”

“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了,我因為這個時代的凄涼結局而流下虛拟的眼淚……”

明遠繼續扶額。

“我看着曾經最為輝煌的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走向破滅。”

“如果系統也有心,那顆心也碎成稀巴爛了好嗎?”

明遠:确實……

“所以,1127,你借這樣的機會提醒我,試圖喚起我和這個時代之間的情感與‘牽絆’……”

明遠回想剛才那一刻,當眼前燈火俱滅,一切陷入黑暗,随即耳邊風聲響起,雪花飄落的時候,他心頭确實湧起了萬般不舍——這讓他終于明了,曾幾何時,他早已經将自己當成了這個時代的一部分。

“是這樣的。但偉大的宿主您需要了解,1127與您這樣做單獨私下裏的溝通,不能被試驗方發現。”

“而滿月的時候,月亮的磁場會幹擾平行時空的通訊,我們之間的溝通試驗方是無法察覺的。”

原來如此。

“1127,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我還有一億多貫要花,在這個任務剩下的時間裏,我想,我們是結成同盟了,對不對?”

“對對對!”

1127傳出一種類似喜極而泣的聲音。

“結成同盟了!”

“1127一定盡力輔佐您改變這個時空!”

“雖然‘蝴蝶值’還得您自己掙……”

明遠閉上眼:……好吧!

這時,望火樓上面一層突然垂下一個身影——那名在上層“觀火”的潛火兵探頭下來看明遠的情況。

“小郎君,您還好嗎?”

在這潛火兵看來,這麽長時間裏,明遠一直不出聲,只是一會兒起身,一會兒坐下,一會兒揪自己頭發……怪吓人的。

明遠點點頭:“我好得很。”

今日在這望火樓上觀燈,解開了他進入這個時空之後一直未能解開的謎團,目的已經達到,他該走了。

“多謝小哥,今日在這望火樓上,我……大有收獲。”

他終于正視了自己與這個時空之間存在的“牽絆”,他再也不能坐看一切沿着原軌跡發展下去——在這一刻他也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态度,他不止是為了自己完成花錢的任務,好贏得屬于自己的獎金池。

他要改變這時代的走向。

潛火兵一臉懵:……大有收獲?

明遠向他揮手告別,手腳并用,從那道狹窄而陡峭的木梯上攀下樓去。

一出望火樓,一陣北風打着旋兒襲到。

片片雪花由北風挾裹着,劈頭蓋臉地沖着明遠卷來。

“今夜,這雪……城裏人大約都能早點歇下喽!”

一名年紀頗大的路人望了望天,轉身便向街道盡頭走去。

明遠猝不及防,才想起他将史尚事先準備下的那些皮子都留在了望火樓上。如果帶下來确實是可以禦寒擋一陣的。

但他沒帶下來,也不打算上去取。

此刻明遠只打算找到向華,然後帶着小伴當回家去——他需要安靜,需要沉澱,需要時間和冷靜的頭腦,讓他把剛才與1127交流的一切好好消化。

“向……”

明遠的呼聲剛出口便啞住了。

因為他見到街角處有一個颀偉的身影,正默默立着,身披一件大氅,戴着兜帽,帽檐遮住了街邊腳店投來的光線,叫人看不清面目。

身形很熟悉。

巧了……身上那件大氅也很熟悉。

明遠眉眼一跳,他發現那件大氅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那日送種師中回家的時候,被師中裹了去。

披着大氅的人,也不知道在街角立了多久,風帽上、雙肩上,都已經積了一片白雪。

正在明遠發怔的時候,那人身形忽動,就像是害怕明遠會當場跑脫一般,快步沖了上來,沉聲喚道:“小遠!”

明遠勇敢将眼光迎上去。

他既然改換了心意,便拿定主意要正視自己內心對師兄的那些喜歡。

然而,明遠可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一副形容。

他剛剛還在搓着手,跺着腳,此刻他耳鼻都被凍得通紅,頭發被自己揪得一片淩亂,上面還覆蓋着幾片雪花,而身上那件理應很保暖的“羽絨服”,此刻也被雪花打濕了一大片。

種建中心疼萬狀地脫下了身上的大氅,趕緊兜在明遠身後,小心為他披上,将風帽拉起,再伸手整理帽檐,仔細拉好,免得風雪再度卷進,打濕明遠的頭發和秀麗的臉龐。

他卻見到明遠的眼神,亮亮地向自己迎過來。

“師兄——”

明遠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仿佛此時此刻能在這裏見到種師兄,乃是整個上元節最令他歡喜的事。

種建中一怔,随即心中有什麽突然融化了,化為一汪春水。

他口頭上卻是嗔怪的,伸手去握住了明遠的雙手,卻發現那雙手凍得冰冷。

他連忙用力握住,似乎這樣能夠給明遠傳去自身的溫暖。

他們好巧不巧站在了望火樓下一個沒人經過的地方,周圍的燈火也不盛,只有幾許疏淡的燈光映在明遠臉上,也凍得紅彤彤的。

種建中趕緊放開明遠的雙手,伸手去撫了撫明遠的額頭。

“小遠——”

種建中舒了一口氣,意識到明遠并不是凍得生了病,才流露出這樣的眼光。

于是他伸出雙手,微顫着貼在明遠的雙頰上,試圖給明遠那張凍僵的面孔再多一些溫度。

然而他卻一時沉淪于那對明亮的眼神中,無法自拔。

于是他用雙手輕輕地提起明遠的風帽帽檐,同時慢慢将自己的面頰和雙唇貼近——

試圖去品嘗那夜在豐樂樓沒能嘗到的如蜜滋味。

向華在腳店裏與一衆酒客吃喝得正高興,忽然似乎聽見了自家郎君的聲音,連忙跳起來,匆匆将今晚吃喝的賬先結了,然後出去找明遠。

他知道明遠在那邊望火樓上“觀燈”。雖然向華不明白為什麽非要大冷天晚上跑到望火樓上去觀燈,但是他相信自家小郎君,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向華跑出腳店的時候才發現是下雪了,趕緊将身上的大毛衣服裹裹緊,然後頂風冒雪地向前。

遠遠地他看見兩個人影:一個是自家郎君,另一個也是熟人,是種官人嘛。

哎呀,種官人人可真是好人,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來,給明郎君披上。

這時,一陣風雪卷到,雪花迷了向華的眼,讓他不得不別過臉去。

片刻後,小伴當緩了過來,轉過身望着種官人和自家郎君——

咦,怎麽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哦,不是,是兩人在大冷天裏合穿一件氅衣。

種官人心腸好,把氅衣全披在明郎君身上,但是他自己也冷啊,所以把那氅衣的風帽拉起來,遮住自己的臉,借着一起取取暖,而且遲遲不願意放開。

單純的向華同學覺得非常合理。

一陣冷風吹來,向華又被吹得倒退了幾步,再轉臉看種明二人,只見兩人已經不再擠在一起取暖。

他們正彼此對視着,各自面帶笑容(與紅暈),并肩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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