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素衣?時疏言
素紗單衣,一揮一紙扇。
絮陽城內,楊柳依依,小池塘蜻蜓點水,泛起圈圈漣漪。
雅國的小滿還不是很熱,一件單衣,随風輕起。
十七歲的少年,坐在襲人樓上獨自品茗。
“老五,”身後傳來一句話語,将他綿遠的思緒遣回,來人與他年紀相仿,正是他的雙生弟弟時慎行。
他與時慎行不同,雖是一母所生,但怎知不受母妃喜愛。
或許是他這種似春風的性子使得容妃娘娘覺得了無生趣,或是因為當初生他之時,快将其難産痛絕種種原因,時疏言在小時還去思酌了一番,但是如今已經不想再去想了。
總之,無論前因如何,結果都是這般,執拗的容妃不會有所改變。
五歲時就刻意讨好,扯出這種不痛不癢的笑來,反倒讓人覺得他是可親之人。不似六弟一般由着性子敢作敢為,好勇善戰,插科打诨,惹得衆人嬉笑疼愛。
他好似沒有這種能力去周全,努力了好久才憋出來的笑意,依舊是淡淡。但卻讓外人看了歡喜,對于自己的父皇母妃來說,全然不起效果。
還記得,容妃在看到他故作頑皮的時候,冷冷一句:“讨人喜歡的孩子,一個就夠了。個個冥頑,這宮裏怎還了得?”
七歲時,見到他奉承去笑時,狠狠地贈予他“奴顏”二字。
再後來,路過他身邊卻好似不曾有過這個孩子一般,幹脆熟視無睹。
後來,沒有後來。
只是偶爾依稀聽得宮人說得容妃、番邦的男子、藍色的西番蓮等等的話。之後,那些宮人就再沒出現了。
好似他的出生是一件莫諱如深的話題。
分明他是與時慎行一起降臨于厮的,為何每每到了生日宮裏的笑顏卻好似都不是為了他而綻。
人說他笑如泉,泉澈而和潤。但他知道這笑意終究還是端出來的,而非發自內心。只是戴的時間久了,也就忘了原先的他該是如何。
他從幾個破碎的詞中自然是明白了些什麽,沒到月圓時胸口初的灼痛,提醒着他與尋常人不同。
西番蓮,便在此時悄然綻放在他的心口,妖冶而詭秘,卻獨獨不似那個白日裏輕言謹行的他。
是因為在他出生之時,便有異象。胸口那朵西番蓮就曾經展現在宮人們的面前。對于容妃來說,他是異數,他是恥辱,他不能被她所容。
即便是雅王時靜先,無論他的态度對疏言慎行如何,但是心目中的太子卻是被另一人所定了。
那個人,今日也來了。
時疏言轉過頭去,望向一竹一墨的二人,笑意漸染上眉梢,清風拂過,不留皺意。
“三哥,老六”時疏言笑着道,也不起身,二人就此坐在了青木桌旁。
“三哥這幾日才來雅國,還不甚熟悉你倒好,自己來偷懶,到讓我一個人整日在爹那裏禀報”
爹。
又是一個讓人觸痛的字眼。
父皇,都是遙不可及的,不敢輕易去稱呼的。時慎行卻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張口就來地說一句“爹”。
十七歲的少年心性卻是如此不同。
夙昧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時疏言聞此言時幾乎不可瞥見的輕輕一皺。心中已是了然,疏淡一笑,取壺自斟,唇角一勾道:“雅王大可不必如此勞煩老五可比你明睿,來這絕好的地方飲茶。”
時疏言墨眸盈怿,一瞬間似是湧上了滾滾看不測的漆色,斂目不語。
夙昧是故意出語相擊,便是想看看這個五皇子究竟是一個如何的人兒。果真不出他所料想的,時疏言隐匿很深心中卻是有所羁絆。
時疏言望着夙昧倒茶的手,輕輕地說了一句,“海棠剛敗,若是三哥早些日子來雅,便能看見那般的景致了。”
顯然,他是知道什麽的。
然而,時疏言此番說了出來,也不是沒有什麽其他含義的。
關鍵之處,已經點明:海棠、剛敗。
只是,一旁的時慎行就完全沒有進入這兩人的狀态中去。聽得是一頭霧水,還在心中暗自腹诽這時疏言怎麽談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可真真不是他原先的作風。難不成是喝水喝多了,便變得愚笨了?
當然,不再多思。夙昧嘴邊笑意更甚,回道:“那麽,來年再賞也是不錯。”
“來年花敗了,或是被人采撷了去,那又該如何?”時疏言不饒不休,點到了夙昧的心上。
“滿山皆是繁花,怎會叫人全採了去呢?”夙昧反問,也是給了自己和他一人一個臺階下。
意思是說,如花美眷甚是多,你又怎的有這般能力摘得其中我屬意的那一朵呢?但是又用後半句話,将此話題抽離開,不再糾纏。有道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與他二人來說,皆是如此。
來年時疏言請命離雅去瑨,也沒等到他所說的海棠開時再賞。夙昧心裏沒由來地泛起了些不安,但春風和煦,正如不知時疏言的人所說的時疏言一般,骀蕩人心,只會叫人将思緒引開,而忘了原先所想所慮的。
待到夙昧撫平心中的波紋,再次重新将注意力轉到時疏言身上時,才發覺,自己竟是慢了那麽一步。
有時候,一步,便能相差許多。
他看見的是春風拂過朽木,枯木也想要在此和煦之中再次開了花。他看不慣二人的笑語,他看不慣那人的素衣,他看不慣其人皎皎的詩句,他看不慣那木頭這般容易就差點失了自己蟄伏好久的少女之心。
那什麽慎人的“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的話,還是真真地給夙昧不小的震動。
還好,他及時回來;還好,時疏言沒有認真;還好,一切事态還沒有發展到不能遏轉的地步否則,那個雲裏霧裏的朽木,早早地被刻成了小舟,到那時候該是有多悔。多悔都難以回到最初。
不過,即便是刻成了舟,也不能讓別人乘坐泛舟。
時疏言未有敗興而歸,見到夙昧如此,心底卻是點點笑意。果真如此,果真有這麽一個可笑的弱點罩門。
在一個三年,終是回到了雅。
夙昧沒有權術之心,這一點,時疏言一直知道。看着那二人,卻像是在看一出戲一般。可是那木頭卻還和他好言說着人生如戲。
人生自是如戲,他卻也是戲中之人。江山、美人、紅塵在這唱詞中撚轉,他的江山,他的雅國,亦是這戲中之景。
而今的雅國,難題只有一個。便是他的母妃,容妃了。
視之為恥,一心想扶慎行上皇位。不惜在雅王膳食盤內一日複一日地下毒。
容妃與雅王之間的隔膜亦是不容他人窺探。他卻看得透徹。
而直到雅王駕崩的那一天,他巧妙地點了一兩句話,導致了時慎行轉而憤怒地出走,整個雅國全數回于他的手心。
七日後。
白紗素幔,整個宮闕,整個絮陽,整個雅國一片素缟。容妃上升為西太後,原本濃妝的臉上,似是塗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白粉,以至于那緊抿的唇上沒有一絲血色。眼角卻是似哭非笑的模樣。
“好、你做得真真叫好。”西太後似是咬牙切齒。她多年來苦心經營的計劃,卻在朝夕之間被他破壞地全軍覆沒。而那時慎行也卻選擇了遠離。她狠下心來殺了雅王,傷了那女人,卻換得兒子的仇恨與羞惱。一時間的無力卻在看到眼前龍紋明深衣的人兒之後,盡數爆發出來。
時疏言淺淡一笑,“自然是如此既然老六不要,又何必強加與他?朕可是比母妃更為老六着想得多了。”
“你、你個孽子!”西太後聞言怒極,打碎了手邊的茶盞。
“太後娘娘莫不是忘了,你本姓‘聶’,朕是您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自然是‘聶’子了。”時疏言改變了稱謂,将二人的身份拉遠,不再想有什麽牽扯下去。
西太後被氣得語滞,臉色發青,卻想伸手打過去。被時疏言牢牢捏住手腕。
“太後莫要逾越了規矩畢竟,朕為君,你為臣。”時疏言語氣疏得好似對未有血緣之人說話一般。
語畢,不帶眼色,轉身而去,拂袖對守在門口的大太監卓翎說,“好好守着西太後,三日後的正式登基大典,還得由母後來參加。”
西太後面容憔悴,卻是再也無力抵抗。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老五,怎麽會是這般。從前就覺得他是個禍害,卻不知笑裏藏刀,如春風笑意下的狠厲卻是這般讓人不堪一擊。
那麽,是她錯了麽?
不,她怎麽會有錯。誰知道那西番蓮一樣可怖的印記會在他身上出現,誰知道他是不是妖孽或者鬼怪。
二十多年前的那位蕃人男子,在她的腦海中反反複複出現,但卻是記不清了眉眼。身為皇妃的她,自然知一個宮妃的貞節是如何重要。
但她卻留下了一個怎樣也抹不去的過錯。
時疏言似是如願,卻依舊空虛得寂寥。即便是和談了三年,日日日理萬機,卻找不到心頭的那縷線頭在何處。
月色明皎,胸口微燙,那多妖冶的西番蓮,沁入月華,開得愈發肆意。
故人如昨,依稀可見,卻無多大變化。
他也是這般,好似過去的幾年都付了流水。
再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