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甚至沒有留下什麽話,只閉上了眼睛,但不論她的身邊再有多大的動靜她都不會再警惕的睜開眼來。
沈長聿坐在不遠處,喉嚨裏一陣陣的發癢。
幾天下來,006的模樣他幾乎就要記不得了,那張慘白的帶着巨大傷口唯獨臉頰帶着病态紅色的臉替換了他記憶中所有的006的模樣,深深切切的告訴他,那個女人要死了。
現在,她死在了他的面前。
024跪在她的身邊,彎下身用額頭去蹭她的手,嘴裏低低的嗚咽着,不知道在說什麽,沈長聿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濃烈的苦痛。
沈長聿閉上了眼睛。
他身邊發生的一切就像是痛苦的折磨,折磨着別人,也折磨着他自己,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維塔的聲音了。
沒有人再與他交流,他只剩下他自己。
他就和024一樣,她畏懼着失去自己面前的人,而他畏懼着失去自己身體裏的人。
除了最開始的那兩天,024已經很久沒有哭了,現在的她也只是紅着眼眶呆呆的坐在那裏,依舊不能接受現實,可不論她怎麽抓006的手,那蒼白無力的手也沒法再傳遞回來一絲絲的力量。
她跪在地上,讷讷的收回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低着頭,許久以後才吸了吸鼻子,固執的一動也不動。
荒星防護隊已經斷食三天,沒有能量的攝入,每一個人的胃都在抽搐,在還沒有适應之前,它每時每刻都在挑戰人的忍耐極限。
006死了,她的屍體在短短幾分鐘後變了樣子,屬于人的上身變換成章魚的模樣,和人再無一絲關聯,只有破損的頭部在告訴他們她是誰。
整個基地裏都彌漫着一股血肉腐爛的味道,裸露的巨大傷口在高溫的作用下加速敗壞,不論待多久都不是能讓人舒适的味道,血徒獨特的身體卻讓他們從之中嗅到一絲甜蜜的血氣。
氣味的主人才剛咽了氣,除了傷口之外,還有許多部分保持着鮮活,其餘三個人的神情開始變化,外界的壓力和自身養分的匮乏讓他們難以控制自己的行為。
當他們從角落裏站起來的時候,沈長聿睜開眼望了過去,昏暗的陰影裏三雙猩紅的眸子閃動着野獸般渴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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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瞬間明白了他們的意圖,024還是呆呆的跪在那裏,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
043的聲音率先響起:“我太餓了,我們把它吃了吧。”
瘦小的身影從角落的陰影處走出來,饑餓讓他面目猙獰,說話的時候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
人是貪婪的生物,在自身受到威脅的時候能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來,可是道德和善還盤踞在人的心裏,許多時候罪惡的想法一閃而過,心底恪守的準則重新升起,也就只是罪惡的念而已。
可血徒不一樣。
他們本就是秉持着欲望而出現的,一丁點的念頭就能讓他們心底的罪惡翻湧,然後付諸行動。
沈長聿和他們相處了四年,雖然并不能從他們那邊得到什麽善言善語,卻并沒有真正的認識到他們真正的模樣。
血徒會因為壓力合作,會裝飾出想要的模樣,可當壓力破表的那天,他們連掩飾都不願意。
血徒從來就不是群居的生物,他們對同類同樣抱有強烈的敵意,哪怕地上的那具非人的屍體前幾分鐘還是他們活着的隊友,是曾替他們攔下大部分攻擊的同類,但她死了,他們也會生出強烈的食欲。
024歇斯底裏的喊起來:“不要說!不要說!閉嘴!都閉嘴!”
她先前一直沉默着,直到這一刻似乎才終于認識到006已經死亡的真相,沈長聿看過去的時候,她正慢慢的擡起頭來,眼眶泛着深色的紅,裏面暈了些水汽,悲傷的随時都可能哭出來,卻控制不住從嘴角淌下的口水。
沈長聿遍體發寒。
他清楚006和024雖然關系不錯,但一直互相戒備着,只是這些天來兩個人的相處告訴他她們的感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樣不堪,卻沒有想到,血徒的本能是這樣的殘忍。
024在悲傷的同時被043的幾句話勾出了對006的食欲,強烈的食欲,強烈到讓她控制不住的笑出來。
人類的情感壓抑不住的,血徒的本能。
其餘三人靠的越發的近,024跪在地上呆呆的看着沈長聿,近乎絕望的目光讓沈長聿頭皮發麻。
006救了他,他不能就這麽輕易的讓她被他們吃掉,他想要做點什麽:“006前不久才救了我們,不能.....”
005打斷了他的話:“她只救了你。”
在沈長聿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肌肉虬結的手臂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帶離了地面,他背後只稍稍處理過的傷口再次撕裂,喉結在005的手下幾乎要粉碎,他的掙紮卻微乎其微。
“我太餓了,我只是想吃一條章魚,不吃它難道你來填飽我的肚子?”005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着嗜血的冷漠。
沈長聿想說它不只是章魚,她是荒星防護隊的隊長,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連呼吸都困難,下一刻他就被按進了水中,冰冷的水湧進了他的鼻腔口腔,他掙紮着卻被按得更深。
基地在之前的戰鬥中已經塌了一半,唯有一個水箱還存着水,這幾天005他們就靠這個充饑,沈長聿沒有資格碰水,而他現在終于觸碰到了,卻是在将他逼向死亡的水。
渾身都在痛,巨大的痛苦纏繞着他,入侵者還沒有對他們發起最後的進攻,他們內部已經徹底瓦解了。
“你死了,我們就再多一種食物,好餓啊,我迫不及待了!”
他分不清誰在說話,氣泡夾在其中讓聲音都變了形,他想要屏住呼吸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他要窒息了,像他蘇醒之前那樣沉淪進漫無邊際的深海中。
“放開他。”
沈長聿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放開他。”
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他從水中脫出身來,被狠狠的掼在地上,身體痛到幾乎麻木,他劇烈的咳嗽着,勉力睜開眼睛去看,只看到024越來越近的身影。
剛剛是024在說話,是024救了他。
稚嫩的微涼的手輕輕擦拭着他臉上的水,他剛從水中出來,那手卻比他還要冰涼,只一下一下小心的擦拭着,又将他扶起來,輕拍他的後背。
沈長聿終于緩過氣來,驚疑不定的看着024,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悄悄咽了口口水,裝作沒事人的模樣,說道:“061,我們去裏面吧。”
她扶着沈長聿站了起來,又回過身看着地上巨大的屍體說道:“你們別吃她。”
可這一次沒有人理她,另外三個人已經向着屍體靠過去了,她抓着沈長聿手臂的手驟然縮緊,手臂劇痛,沈長聿沒出聲,024低着頭帶着他一步步往僅剩下的那個小小的房間走去。
沈長聿忍不住回頭看了眼,006的屍體的一部分已經被蹲在她旁邊的三個血徒擋住,024沒有回頭,沈長聿悲哀的認識到她和他一樣,都沒有反抗的力量。
這是已經塌了一半的房間,024讓沈長聿坐在地上,背對着他坐在了他的面前,伸手攏了攏自己的頭發,将沈長聿的那把匕首遞了過去,低聲道:“061,幫我把頭發剃掉吧。”
沈長聿沒有去接,024的手就一直保持着那個動作,不回頭也不說話。
外面有咀嚼的聲音,她的手在小幅度顫抖。
沈長聿終于接過匕首,刃依舊鋒利,他一直以為是丢在了外面,也不知道是怎麽被帶回來的。
“都剃光,一點都不要剩,”024說道,她歪了歪腦袋,“我怕我自己弄會傷到,所以只能找你了。”
她說話的時候語态很像正常人,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而她也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她的身體還在抖動,像是克制不住怒火一樣。
沈長聿沒問為什麽,只按照她的要求幫她。
鋒利的刃劃過,輕易就能将發絲切斷,024本就不長的頭發落在她和沈長聿的中間,堆了小小的一塊。
在即将把所有的頭發都剃掉的時候,024突然動了一下,這是沈長聿沒預料到的,刀尖劃開了她的頭皮,傷口滲出血來。
她是故意的。
024随手摸了一把,看着手上的血跡笑出聲來,帶着些往日的狡黠:“我聽到她和你說話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說,但你保護不了我,我還是受傷了。”
沈長聿愣了一下,繼續手上的動作,輕聲問道:“你想做什麽?”
“我不想聽話。”024搖了搖頭,最後一撮頭發被剃掉以後她摸着腦袋說道,“我想給她報仇。”
她轉過身來,頂着一顆光頭的024臉上是燦爛的笑容,她想做的事情讓她很高興,所以笑的開心。
024坐在沈長聿的面前,像是突然敞開了話匣子:“你知道嗎?她看起來兇兇的,但是很照顧我,我一點都不怕她,可我從來沒叫過她‘姐姐’,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情。”
她似乎想從沈長聿這邊得到什麽回應,但很快皺着眉頭自己搖了搖頭:“算了不指望你了。不過你也是個很好的人,為了不後悔,我不叫你‘061’,叫你‘哥哥’好了。”
“謝謝你,哥哥,謝謝你替她說話。”她突然靠過來保住沈長聿,環住他的時候碰到了他的傷口,但他沒推開。
“她希望你活下去。”沈長聿道。
小光頭搖了搖頭,皺着鼻子說道:“今天我不聽話。反正我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早死晚死了,你就不要勸我啦!”
她将身後的兔耳朵發箍拿了出來,第一次認認真真的戴在了頭上,粉色的耳朵立在那裏微微晃動着,即便是個小光頭也一樣可愛。
她有些臭美的沖着沈長聿左右轉了轉,問道:“可愛嗎?是不是很可愛?”
“很可愛。”沈長聿道。
他并沒有哄騙她,024本就是漂亮的小姑娘,刻意賣萌之下更是,但他看得清楚,那兩只兔耳朵在短短幾秒鐘就和她的頭皮連在了一起,上面那些鼓動的血管延伸到她的頭上,徹底的成了她的一部分。
“可愛就行了!”024嘆了一口氣,有些不甘心的說道,“要是我早一天帶上就好了,還能讓她看一看。”
她說着爬起來往外走去,沈長聿忙跟在他身後一起出去。
基地的大廳裏,006的屍體殘破了一部分的觸手,005點了火,三個人圍在旁邊瘋狂的啃食着手上仍泛着水光的肉塊,滿地的血腥。
在看到沈長聿和024的時候,他們不屑的笑着,似乎看到了什麽逗趣的事情。
024的視線落在他們的手上,稚嫩的聲音此刻卻冷冰冰的:“我說過,不要吃她。”
她一步一步的靠近,可火堆邊的人沒有感到任何的威脅,043譏諷的笑她:“你不餓嗎?”
024沒說話,許久她甜甜的笑了起來:“我說過不要吃她,你們不聽話,就跟我一起走吧。”
“你想做……”005意識到不對勁,卻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
沈長聿眼睜睜的看着024擰下了他們三個的頭,血從脖頸處噴灑出來,濺的她一身是血,就像那一天的061一樣,滾燙的血冒着熱氣。
024像是突然放松了一樣吐了口氣,扭頭沖沈長聿道:“沒吓到你吧,我還是很可愛的哈。”
然後她才一步一步的跪在006的屍體邊上,彎下腰去蹭她的腕足,那是她之前手的位置。
“姐姐。”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些許依戀,兔耳朵垂下來貼在冰冷的觸手上面,毛發濕漉漉的黏在一塊。
她帶着幾乎虔誠的姿态跪在那裏,将那只腕足的足尖撕開吞咽,黏膩的聲音和吞咽聲讓沈長聿的胃裏翻騰。
等024再擡起頭的時候,沈長聿才看到她滿臉的淚,順着她的下巴一顆一顆往下掉,她哭着說道:“我不想吃她,可是我去了就回不來了,我不想一個人走。”
“我想跟姐姐在一起。”
她已經很久沒哭了。
006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別人要吃她的時候也沒有哭。
只是在這個時候又哭的像個孩子。
這天清晨,太陽才剛爬上天空不久,沈長聿目送着024從敞開的大門口走出去,小小的身影頂着晃動的兔耳朵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這一天,紅石星的荒星防護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奇妙的種族,奇妙的不可言喻。
024來自于一個很獨特的種族,這個種族的名字很簡單,就叫兔子。
可這個種族和其他的兔子不一樣,他們沒有優越的繁育能力,一生都只有一個孩子,當這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她會是一只粉紅色的小兔子,她的父母會親手把她的耳朵剪下來,她會哭的很厲害,但這又怎麽樣呢?只有這樣她才能好好的長大。
她因為力量強大無比,又因為壽命無比脆弱。
擁有耳朵的兔子,只能活一天。
所以割掉耳朵是每只兔子必經的痛苦,只有在遇到致命的危險的時候,她們才會重新将耳朵帶上,重新延續那擁有強大力量的一天。
而這一次,等待她們的只有死亡。
在024的小時候,她媽媽将她的小耳朵做成了發箍,一個無比漂亮可愛的裝飾品,并由衷的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用到它。
只是從紅血病毒進入024身體的那一天開始,這個結局就已經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