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當天晚上十點多, 趙經理親自将孔鐵送到夜色店門外,孔鐵沒有了之前在辦公室時的驚慌失措,和趙經理有說有笑的, 似乎商談得十分和諧。

小半個小時後, 關于孔鐵鬧事的處理方案已經經由其服務員的口傳得人盡皆知。

起碼宋離從高毅口中聽得很清楚。

“趙經理可真是冤大頭啊,要自己出錢花十幾萬買一瓶鹿血酒補給那個勞什子孔先生。”高毅連連感慨, “聽着真不像話,要我說這姓孔的就應該直接打電話報警, 這算詐騙的呢。”

提起詐騙, 高毅想到宋離是平磐鎮電信詐騙案的功臣,悄悄問了兩句有沒有獎金,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後, 他立馬又将話題扯回到了鹿血酒上,“肯定是這個姓孔的心裏明白,就算這事兒找警察,鹿血酒也拿不到了。倒不如在趙經理這裏碰碰運氣,你看,趙經理為了夜色的名聲, 不就只能賠個酒給他嘛?啧啧啧, 趙經理好慘啊。”

宋離聽着他的長篇大論,眸光輕輕一閃。

青年半靠在吧臺上, 微弱的燈光擋住了他大半的身形, 只有半張瑩潤如玉的臉龐若隐若現, 顯得異常神秘。

高毅對趙經理深信不疑,還有種隐隐的崇拜, 宋離卻不然。

尤其是當他發現跟蹤自己的蝙蝠妖正是夜色的一份子。

他沒有參與高毅等人對孔鐵的指責也沒有參與對趙經理的吹捧。

時間很快來到下班時刻, 宋離還是照例做完自己的工作, 慢吞吞地往回走。他很快發覺自他擡步跨出大門的一刻,身後又多了條尾巴。眼角的餘光掃到還是那只蝙蝠妖,宋離斂下眼眸不動聲色,只一路回到家。

十來分鐘後,蝙蝠妖站在宋離那棟的房子樓下角落,不耐煩地掏出手機撥出去了一個電話:“我說你是不是有病?都說了這個叫宋離的員工沒問題,他不可能是警察!真是浪費老娘時間!”

電話那頭的趙經理聽到這氣急敗壞的質問簡單嗯了一聲。

今天孔鐵這事來得突然,他必須得确認這到底是有人在背後設局還是單純的一個事故。

但現在——

趙經理看着電腦上關于離職員工龐徳更多的信息,基本可以确認正是這個龐徳為了十幾萬将孔鐵騙了個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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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吧,宋離那邊不用盯着了。”

“早該這樣了。”

電話吧嗒一聲被挂斷,趙經理聽着裏面傳來的嘟嘟聲擡手按掉通話,旋即将手機一扔,繼續看龐徳的資料。資料上顯示龐徳在拿到十幾萬以後,今天已經到達了魁省。當然,只需要稍稍一問就可以清楚,他的辭職借口純粹是放屁,他的父母在平磐鎮待得好好的,都有各自的工作,從未聽說過要前往外省。

從頭到尾都是龐徳在胡說八道。

所以,是他将事情想象得太過複雜,還以為是警方借口孔鐵的上當受騙前來調查夜色。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先前有警方的人來到清吧玩,玩到一半說東西被偷了,折騰了半天無非就是想渾水摸魚,好在最終被他擋回去了。

趙經理沉了沉眼眸,目光盯在龐徳的照片上,陰冷鋒利。

宋離跟在蝙蝠妖的身後,跟随她回到了夜色。

蝙蝠妖一進夜色便去到了趙經理的辦公室,此刻的趙經理正關上電腦準備出門,見到黑衣女人堵在門口,只道:“你可以去休息了。”

“你要去找那個離職員工?我跟你一起去。”女人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空,讓一只蝙蝠在夜晚安安分分休息聽上去有點可笑,她更喜歡找點事情做。當然,這個事情并不包括跟蹤一個無趣的人類還不能傷害他。

對于女人的提議,趙經理也沒有拒絕,兩人站在辦公室內,身影卻在緩緩消失。而就在那透白的虛影徹底與透明的空氣交融時,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等到再睜眼,趙經理和女人已然出現在了魁省省會康州的街道上。

康州是個有些特別的地方,它地理位置偏僻,居住的人數也不多,康州有座山名淳山,普通人将此當做普通的荒山,而存活有些年頭的妖或者鬼皆知,這座山葬着無數的妖鬼,甚至還有神明。

“每次一來康州,我都覺得身上涼飕飕的。”蝙蝠妖伸手摸了摸光裸的胳膊,眯起眼睛看就在不遠處的淳山,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那個離職員工跑到這裏來幹什麽?你确定他只是個普通人類?”

“确定。”趙經理道。

每一個入職的員工都會特地過他的眼,他修煉多年成精,一般的小妖怪在他面前根本沒有隐瞞的實力,譬如蹲大門的熊貓妖張雄達。他對待人和妖向來是兩種态度,人類可以進入夜色內部當員工,妖卻只能留在外頭,像張雄達一樣。

倒不是他看不起妖怪,而是他擔心妖怪進入夜色內部容易壞事。

“那他現在在哪兒呢?”

“說是在這邊的酒店,先過去看看。”

龐徳所在的酒店距離淳山非常近。

這兩年有各種公司想對淳山進行開發,但成功開發的範圍也只在淳山附近,與真正的淳山隔斷了。說起開發淳山,還有一件為人津津樂道的事情,那就是前國內赫赫有名的風歷集團在一位大師的帶領下,野心勃勃地接手了一個開發度假山莊的項目,結果計劃開始不到半個月時間,風歷集團開始出現各種問題,沒多久之後資金鏈出現巨大窟窿,破産了。

當時很多業內人士都說風歷集團找的大師是個江湖騙子,哪怕是找個五行門的小門徒都該知道開發淳山的項目接不得,偏偏他們還如此膽大地向淳山動手。

後來幾家公司例如眼下龐徳在的三泉酒店,即便将‘位于淳山’的廣告打出去,實則距離淳山山腳還有很多路。

趙經理和蝙蝠妖沿着淳山往三泉酒店走,路上沒什麽燈,只有淳山的螢火蟲閃爍着微弱的熒光在頭頂盤旋,在兩人的身後緩緩拉出長長的、不成形的影子。陰森森的氣息和那些夾着些許陰冷的冷風從淳山吹下來,饒是蝙蝠妖也覺得有點不太舒服。

她皺着眉想要加快腳步,又催促着趙經理趕緊走。

兩人都沒注意到,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那些本來盤旋在他們頭頂的螢火蟲已經散去,又如同星辰聚起落在了他們身後。螢火蟲沒有再張開翅膀,卻停留在半空。

宋離擡起手指戳了戳螢火蟲們的屁股,有些無奈地将快把他給圍住并形成人形的螢火蟲們揮散。

這些螢火蟲們只是簡單的生物,并未生出智慧,它們會靠近宋離純粹是因為覺得宋離身上的氣息熟悉。

至于為何會覺得熟悉——

淳山埋葬着一位神明。

那是宋離的二姐,浮月。

目光透過螢火蟲微弱的光芒一直落在淳山之上,巨大的圓月出現在淳山之後,印出了碩大的影子。宋離想到了什麽,手指輕點其中一只螢火蟲,見它慢悠悠地晃動着翅膀朝着淳山而去,斂眸笑了笑。

片刻後,他再次跟上了趙經理和蝙蝠妖。

此刻兩只妖怪已經摸近了三泉酒店。或許是因為天色已晚,酒店附近和淳山山腳是如出一轍的冷寂空曠,從酒店延伸出去的大路上偶爾有一兩輛标着小吃流動攤的三輪停留着,路燈撐起的燈光中有蛾子撲棱着,在地上投下小小的陰影。

趙經理和蝙蝠妖顯然已經了解到龐徳在三泉酒店的具體位置,直直穿過三泉酒店的大門往裏走。

兩只妖怪從側門進入的時候,有微弱的風帶起門口懸挂的風鈴。清脆的碰撞聲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前臺,對方撐起身體往門口一看,空蕩蕩的毫無人經過留下的痕跡,狐疑地揉了揉腦袋,繼續撐着下巴打瞌睡。

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八樓,趙經理用障眼法隔絕了所有的監控。旋即又和蝙蝠妖對視一眼,一腳憑空跨過8012的大門,出現在了屋內。黑暗對于蝙蝠妖而言就像回到了快樂老家,毫無阻礙。她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劃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身體卷着空調被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哼出一聲:“在床上躺着呢,所以,你打算殺了他?還是怎麽懲罰?你上次跟我說過不能随便殺人的。”

趙經理意味不明地嗤了一聲。

有些時候不是一定要靠殺人解決問題的。

蝙蝠妖加入夜色比較晚,所以還不太清楚他的手段。

自夜色剛開店時打響了名氣,這些年陸陸續續都有不少來找茬的。

但沒有一個是可以全須全尾離開的。

舉個最近的例子,所有人都只看到孔鐵與他商談融洽,卻不知孔鐵本人在辦公室內經歷了什麽。雖然很明白孔鐵在這場事故裏或許只扮演了一個受害者的角色,可趙經理很不喜歡他咄咄逼人以及索要鹿血酒的姿态。

所以他變成了原型恐吓他,卻又在後來祛除了他的這段記憶,以一種看似溫和的方式暫時解決了問題。

趙經理的手指輕輕一動,鋪着地毯的地板上緩緩出現了條形生物。身體漆黑,多足為紅,赫然是一只身體健碩粗大的蜈蚣。

蝙蝠妖眯着眼睛緊緊盯着大床,見那蜈蚣緩緩鑽進了白色的被子,在它的身影消失的幾分鐘內,原本正呼呼大睡的龐徳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本來順暢的呼吸一頓,眉心皺起,開始出現掙紮的痕跡。

不到片刻,他的口中吐出白沫,整個人奄奄一息,似乎馬上就會斷了呼吸。

蝙蝠妖略顯意外地挑了下眉:“要死了?這蜈蚣這麽毒?”

趙經理淡淡開口:“不會死,頂多就是讓他這輩子當個癡傻的殘廢活着。誰都知道他是我們店的離職員工,還背負着詐騙的罪名。要是讓他死了,不是擺明告訴別人,人是我們殺的嗎?”

只是給龐徳一點教訓而已。

“難怪能坐上經理的位置呢,趙經理,考慮得夠仔細的。”

蝙蝠妖的一句似笑非笑的調侃并未引起趙經理的任何情緒波動。

他這輩子小心翼翼慣了,甚至考慮到即便只是教訓龐徳,也沒有使用蛇毒。若是用蛇毒,擺明了告訴被別人龐徳的死亡跟他有關系。畢竟作為登記在冊、在人間活動的妖怪,三界管理處那邊無比清楚他的原型是一條白眉蝮。

雖說不能用自己的毒稍顯繁瑣,但這蜈蚣卻也不是普通的蜈蚣,是他花了近十年時間培育出來的劇毒品種。每天喂以自己的蛇毒,以及劇毒的蟲子,幾千條蜈蚣最終只剩下了這條存活。

它幫助他辦了很多難辦的事情。

更何況淳山附近氣候潮濕,蜈蚣一類的蟲蛇只多不少。前段時間還有新聞報道說當地的居民被蜈蚣咬得差點送醫院都來不及。

可以說,龐徳選康州淳山,也給他減少了很多麻煩。

趙經理的手指一動,蜈蚣便又從被子裏緩緩爬了出來。一路順着剛才的痕跡回到趙經理的腳邊,趙經理彎腰将它撿起來放在手背的位置,另一只手從身後摸出了一個透明的方形盒子,盒子不大,裏面裝着一些已經被毒死的蟲子。很明顯,這是用來裝蜈蚣的。

蝙蝠妖站在一邊,好奇地看這蜈蚣乖巧趴伏的模樣,啧啧了兩聲,覺得有點新鮮。她擡起手,細長的手指輕輕一碰蜈蚣堅硬的背部,撥弄着對方的腳,明明前一秒才差點毒死一個人類,可此刻卻一動不動,任由她撫摸玩弄。

她含笑調侃般說了句:“真乖——”

話音落下一剎那。

有種極致的陰冷從觸碰到蜈蚣的指腹沿着四肢百骸和血液洶湧地覆蓋了蝙蝠妖。

後者心中一滞,猛然意識到情況不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一只指甲尖銳的鬼手自虛空而來,輕易撫摸上她的脖子。蝙蝠妖感覺到自己脖子裏流淌的血開始逐漸冷卻冰封,她被鉗制着只能半擡着頭瞪大眼睛朝着那只鬼手的主人看去。可面前就只是一片于她而言萬般熟悉喜愛的漆黑。

咔——

頭骨被輕易撕裂。

刺啦——

脖子的部位被狠狠扯斷。

血散落滿地,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充斥整片空間。

距離蝙蝠妖咫尺之遙的趙經理此刻渾身僵硬,他明明也是冷血動物成精,可此刻卻被更深層的寒意徹底凍結。

他的視線中緩緩出現了鬼手的大半影子。

兇殘的惡鬼自虛空出現,一口将蝙蝠妖的頭塞進了嘴裏。

“——送上門的食物,真有意思。”

濃郁的鬼氣随着鬼手主人的全部身影現身而大漲,蝙蝠妖被撕裂時迸發的血液成斜線飛濺在趙經理的臉上。

趙經理的瞳孔始終緊縮着,豎紋外的透明薄膜印上一兩滴腥臭的血。

他握着方盒子的手指用力地泛白,指尖不自覺發顫,整個人都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厮殺和震撼之中。

在來到8012房間之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裏藏着一只殺傷力巨大的鬼。或者說,憑借他的能力根本無法察覺到這間看似平平無奇的房子裏的怪異。他的後脊竄起涼意,腦海中的警鈴瘋狂叫嚣催促着他趕緊逃離,然而身體卻已經完全被冰封,只能無力且無法動彈地、眼睜睜看着剛才還在跟他說笑的蝙蝠妖被徹底撕成一塊塊塞入惡鬼的血盆大口中。

屏竹有很多年沒嘗過妖的滋味了,往嘴裏塞了胡亂吞下,沒過幾秒臉上就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可咽都咽下去了,總不能再吐出來。

将最後一口咽下,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趙經理。

已經嘗過妖怪的滋味,完全不如人類做的那些美食,所以屏竹現在一點都看不上趙經理這條白眉蝮。

甚至隐約有點嫌棄。

惡鬼身上無窮無盡的鬼氣肆意彌漫,不出一會兒就徹底将整個空間填滿。從鬼氣中生長出來的半截身體俯身,緩緩貼近了趙經理。身後的牆壁透過微弱的月光印出一道被無限放大而氣勢強大令人的恐懼的影子。

惡鬼宛若進食一般,鼻尖聳動:“你比那只蝙蝠妖還臭。”

視線往下移動,停留在趙經理手中像死物一樣趴着完全沒有了動靜的蜈蚣:“是只不錯的小寵物,可惜咬的是我。”

這話是什麽意思?

冷汗從趙經理的額頭一滴滴掉下來。

不等他想明白,屏竹輕輕哼笑了一聲。

繞着趙經理轉了兩圈,惡鬼細長尖銳的手指緩緩往床上一點,在趙經理眼中本該半死不活的龐徳此刻好端端卷着被子躺在床上,依舊是呼嚕聲震天的舒坦模樣,沉浸在酣睡中的年輕人壓根沒察覺到這狹窄的空間內,發生了令人無法輕易觸及的厮殺。

分明是沒有被蜈蚣咬過的模樣。

趙經理的瞳孔微微震顫,隐約中明白了從最開始出現在他眼中的龐徳便是由屏竹假扮的。

可是為什麽?

在趙經理看來,龐徳并非特別的人物,屏竹這樣一只強大的惡鬼為什麽要保護他?

疑問盤踞在趙經理的腦海中,屏竹見狀卻只是扯了扯唇。

惡鬼和人類和諧相處,甚至盡心盡力保護對方,只有一個原因,它與人類簽訂了契約。

七天前,有朋友找到龐徳,在漆黑的深夜玩起了扶乩。所謂扶乩,其實就是筆仙的最原始版本。

龐徳的朋友前段時間在一些靈異論壇上注意到了這種游戲,聽聞還真有人請到了神,頓感心癢難耐。他慫恿龐徳所用的借口也很簡單,龐徳最想要錢,所以他說——到時候咱就問問神,怎麽樣掙錢最簡單。

龐徳從小到大從來不信神神鬼鬼,聽到朋友這番話,也只是撇撇嘴,然後同意了。

可誰都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們的扶乩真的成功了。‘神明’附身在朋友的身上,一眼就在一夥人中看中了龐徳。并且隔絕了其他人,慢條斯理地告訴龐徳,只要龐徳願意供奉它,它就會給龐徳想要的一切。

最開始龐徳以為是朋友在耍他,壓根沒當回事。直到他回到家準備休息,剛躺在床上他便看到了無數的黑霧從四面八方聚集而起,一道鬼影緩緩出現在他的面前。

接下去的幾天,鬼影如影随形。

但它又不只是緊跟不舍,還會主動幫龐徳處理麻煩。

譬如那天晚上龐徳在夜色跟一個保安起了沖突。

這保安是靠關系進的夜色,明明只是個看大門的,卻異常高傲。每次看向龐徳等其他服務員的時候,眼中總纏繞着淡淡的譏諷和輕蔑。

龐徳看他不順眼很久,對方亦然。發生沖突是因為龐徳經過他身旁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被對方逮住以後,那保安非要龐徳跪下來道歉才肯罷休。

其他的員工都知道這事不必以這麽偏激的方式解決,可到了這種份上愣是沒一個敢上前勸阻。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龐徳雙膝下跪,看着保安臉上露出愈發明顯的嘲諷和冷笑。

龐徳青白着臉脫離保安視線時,渾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手指握成拳發出咔咔咔的關節扭動聲。他無數次想把那保安拎起來揍一頓,可對方在夜色有後臺有背景,他不能。恰逢就是這恨意橫生,鮮血上湧的時刻,龐徳的耳邊再次響起了那道來自鬼影的聲音——

恨他嗎?想報仇嗎?不如我幫你啊。

不用龐徳開口答應或者拒絕,十多分鐘後他就從別人口中聽到了那保安從臺階上摔下來的消息。

盡管保安只是磕破了腿,可龐徳終于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們的扶乩游戲就成功了。

他們真的請來了‘神’,而且這位‘神’看上了他。

于是,自然而然的,龐徳和惡鬼屏竹建立了供奉者與被供奉者的聯系。

而後,龐徳便打起了從客戶手中騙錢的主意。

事實上類似的想法在龐徳的腦海中閃爍過無數次,但礙于夜色的那些手段和傳聞,龐徳從來沒敢真的下手。

只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他有了靠山。

就算夜色的背景再怎麽大,就算趙經理再怎麽厲害,人又怎麽和鬼鬥?

龐徳當然知道自己請來的不是什麽神,但無所謂,神還是鬼,只要能滿足他的欲望就足夠了。

因此,從屏竹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确認了對方可以保護他免受夜色的報複,他将目光放在了孔鐵的身上,順利地拿到了十幾萬。

最後,為了以防萬一,他來到了康州。

收回這段回憶,屏竹仔仔細細打量着趙經理那張青白交替的臉,有些遺憾地雙手一擺:“龐徳為人雖然不怎麽樣,不過腦子還是挺聰明的,知道你不能惹。要是沒有我保護他,現在他應該已經死在你手裏了。”

惡鬼的遺憾轉瞬即逝,嘴角一點一點挑起滿懷惡意的微笑:“好可惜哦。”

明着嘲諷的表情和言語毫無遮掩地落入了趙經理的耳中,他僵硬的嘴角似乎輕輕抽動了一下。翕動間嗓子像是被堵住,沒有聲音傳出來。屏竹就這麽閑适地半靠在沙發上,欣賞着他狼狽的模樣。身邊的黑霧随意起伏,劃出波浪的痕跡,它終于再次開口:

“不過我也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想不想殺了龐徳?”

它的指尖輕點如同綢緞一般流動的黑霧:“你看他,為了這十幾萬的錢設計了孔鐵,讓孔鐵來夜色找麻煩,還要委屈你自己掏那麽多錢。當然啦,錢嘛,身外之物。可是你這堂堂即将化蛟的白眉蝮被一個人類威脅,要是宣揚到妖都,不是臉都丢光了嗎?”

最後的詢問像是貼在趙經理的耳邊,一字一字地吐出來,那涼意透骨的氣息從趙經理的側臉鑽進他的血管,令他這冷血動物也不免感到顫栗。

喉間微微一動,終于有輕微沙啞的聲音漏出來:“……你想做什麽?”

屏竹的眼中亮起趙經理捉摸不透的微光:“我突然覺得和人類簽訂契約沒什麽意思,我活了這麽多年還沒嘗試過和妖簽訂契約,不如……我們來試一試?”

嘴上說着試一試,實則手指豎起:“給你兩個選擇哦,簽訂契約,或者去找蝙蝠妖團聚。”

被迫與惡鬼結成契約,這對于一只已經成年多年甚至已經在預備化蛟的妖而言,跟被人類威脅是一樣的丢人。

如果趙經理有選擇的餘地,他必然會拒絕。

可他沒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只惡鬼給人的威脅有多大,單單只是氣勢和鬼氣都足以讓他直不起腰。他一點都不懷疑,只要他拒絕屏竹,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将他撕碎,丢棄。

和蝙蝠妖的下場沒有任何區別。

喉頭聳動,趙經理猛地閉上眼睛,眼中的掙紮被眼皮盡數遮擋。呼哧呼哧的呼吸聲粗重,每一次都好像要湧出來自妖族的怒火。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經理才一字一字的問:“只要簽訂契約,你就放了我?”

“當然。”

“……我答應。”

趙經理閉上豎瞳,口腔內有腥臭的血液彌漫至牙齒,緩緩将它尖銳的毒牙徹底染紅。如果可以,趙經理更希望毒牙上的血來自眼前這只嚣張的惡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抑着心中怒火和恨意的同時,不停地在心中告訴自己:

沒關系 ,除了他和屏竹,沒有誰會知道他委身于一只惡鬼。

而就在這樣的安慰逐漸起效的時候,趙經理的豎瞳被一抹銀白色晃了晃。他怔了怔,當看清楚銀白色的歸屬物時,臉上故作平靜的表情忽然凝滞了。

原因無他。

惡鬼拿到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只手機。

屏竹盯着趙經理顯露在外的豎瞳,眼中、臉上滿是濃濃的惡意,它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可是第一只自願與我結契的妖呢,這我不得昭告全鬼界。”

趙經理臉色驟變,眼神猛地森冷起來,臉更是無比扭曲猙獰:“你耍我?!”

“耍你怎麽了,你是什麽尊貴的人物,我不能耍你玩嗎?”屏竹啧啧一聲,“龐徳那愚蠢的人類把我當成神,你這愚蠢的妖不會也真把我當成愚蠢的神了吧?活了這麽多年,難道還沒明白一個道理嗎?惡鬼的話怎麽能相信呢——”

鬼手細長的五指捏緊時,趙經理憤怒扭曲的表情一收,眼中迅速浮起血腥的紅,屬于蛇類軟肋的七寸被狠狠捏住,他嗚咽着想要掙脫卻全然不敢掙紮 ,只能用雙眼懇求着屏竹放過他,屏竹嘻嘻笑着,數不盡的鬼氣順着他的四肢百骸流入他的身體,像是要一寸寸撐裂他的筋脈。

只聽噗得一聲。

趙經理的身上散發出濃郁的血腥味,冷冰冰的血從皮膚、衣服滲透,沒一會兒時間便徹底成了一個血人。

周圍的空氣都被染上血腥味時,它滿臉享受地眯起眼睛,重重地嗅了嗅,然後回味一般看了眼手機錄制的視頻,最後才懶洋洋地揮揮手:“好了,我親愛的奴仆,現在你可以滾了。”

趙經理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身上滋滋冒出來的血泡讓他臉色發白,看上去格外無力。他咬着嘴裏的軟肉按壓住了暴怒的心情,一字一字道:“你答應我的,我要殺了龐徳。”

自知眼下的情況已經無力改變,趙經理認命的同時幾乎将所有的怒火和恨意都轉嫁在了龐徳的身上。如果不是龐徳,他今天就不會出現在康州,也不會被一只惡鬼脅迫簽訂契約。

燃燒的憤怒最終侵占了殘留的理智,趙經理已然無視龐徳的死亡是否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現在只想用龐徳鮮血來澆滅怒火。

可惜的是,屏竹只是似笑非笑地扔下一句:“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

嘭——

理智徹底被掀翻的趙經理猛地從地面竄起,身上的妖氣盡數化作利刃朝着屏竹而去。然而當利刃的刀尖即将觸碰到屏竹時,它的身上已經浮起了黑霧。黑霧在瞬間像火山爆發的岩漿一樣反包裹并且灼燒妖氣。

刺骨的疼痛就好像從空氣中飛來無數銀針紮進身體筋脈,他哀嚎一聲,身體癱軟一般倒在地上,茍延殘喘。

黑霧化作的長腿随意踹了踹趙經理,屏竹哼笑一聲:“不知死活。”

随手将趙經理扔出酒店,屏竹也不在意他後續會死在大馬路上或離開,轉頭将房間內澎湃的黑氣全部收攏,摸到床頭将燈打開,伴随着吧嗒一聲響起,惡鬼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了一側的餐桌上。它摸索了幾下,從一個保溫盒裏掏出了五盒麻辣小龍蝦以及七八盒的烤串、一打啤酒。

手指利落地掰開啤酒易拉罐的環,它用陰氣對易拉罐啤酒進行了短時間卻極其高效的冰鎮,随後打開烤串盒子,又看看小龍蝦。它不太喜歡剝小龍蝦,因為小龍蝦的湯汁會弄髒它的手。

如果——

“需要我幫忙剝小龍蝦嗎?”

屏竹的眼睛倏地一亮,心中更是震顫,是誰竟然猜透了它的想法主動提出要給他剝小龍蝦!

它猛地扭頭看去,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綻放就在視線觸及到宋離那張陌生又帶着幾分熟悉的臉時,徹底僵住了。

此時此刻這只惡鬼的手裏還分別握着烤串,雙眼呆滞的模樣與剛才嘲諷虐殺趙經理時天差地別,甚至惹人發笑。宋離面對這樣的惡鬼,清隽出色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一只手從它手裏收走烤串,咬了一口,适當評價:“味道一般,建議去吃平磐鎮的李記燒烤。”

屏竹:“……”

真是日了鬼了,你又是從哪裏來的?

大概是屏竹臉上那種仿佛被面條糊了鼻孔的震撼來得太過真實,宋離頗為好奇的問了它一句:“不認識我了?”

屏竹:“…………”

屏竹怎麽會不認識宋離,它屏竹有朝一日就算是被五馬分屍,腦子都分成五瓣,它也會把宋離牢牢記在腦子裏。

在被龐徳和他朋友們召喚之前,屏竹一直被困在神都的深淵裂縫內,無窮無盡的黑暗滋生了無窮無盡的寂靜。屏竹是一只很喜歡熱鬧的惡鬼,可它卻被困在深淵裂縫內近千年時光——

說來也是它自己作死。

千年前,神明一個個隕落,到最後竟然只剩下兩位:韓天和宋離。

韓天與宋離不同,他長相一般,身高兩米,體型健壯,光是往人身邊一站就格外有壓迫感。而屏竹作為當時的第二任羅浮山鬼帝,仗着自己厲害,在掀翻地府其他鬼帝以後,一眼就盯上了韓天。它年少輕狂,二話不說就找到了韓天要與他一戰。

韓天當時似笑非笑地看着它,手指輕點身旁站着的清瘦青年,正是宋離:“這是我弟弟,你打得過他,我再跟你比試。”

屏竹其實老早就注意到了宋離,原因無他,宋離長得太好看了。

可好看是好看,瘦唧唧也是事實,韓天這是故意看不起它嗎?

仿佛預料到屏竹會心有不甘會氣憤,韓天挑了下長眉:“有賭注,你要輸給了我弟弟,去守着神都的深淵裂縫。我弟弟要是輸了——”

一旁的宋離擡眼瞥它:“輸不了。”

屏竹:“……?”

屏竹差點笑出聲。

它還沒說話,這瘦唧唧的青年就敢這麽嚣張?情緒一上頭,它立馬答應了韓天。

然後嘛——

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在深淵裂縫待了近千年時光,直到前幾日那一場扶乩把它喚醒。

這千年裏,屏竹遇到了很多鬼和妖,每次将它們撕碎前都會特地問上一句:“你認識宋離嗎?就戰神韓天的弟弟,瘦唧唧的那個?”

有些說不知道,有些說知道,于是屏竹一問,才知道捏媽的從頭到尾都是它認錯人了。

戰神明明是宋離,誰他媽跟它說是韓天的!

已經在宋離身上狠狠栽過一次跟頭上過一次大當的屏竹此刻重新對上宋離,身上所有的反骨都自動收起,讪笑道:“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一聽這幾個字,宋離便知道屏竹還記得自己,他沖屏竹笑了笑:“跟着那條白眉蝮來的。”

說着扯過一旁的濕紙巾慢條斯理地将瘦長的手指一點一點擦幹淨,眉目微微斂起,在燈光下印出了瑩瑩光輝:“聽說夜色的前員工騙走了別人的十幾萬,你幹的?”

就像是趙經理在突兀面對屏竹時的警鈴大作,此刻的屏竹也在瞬間身體緊繃,警鈴瘋狂叫嚣:“不不不,不是我幹的!我只是幫忙處理爛攤子而已!所有的事都是龐徳自己做的!”

屏竹之所以能在扶乩的那一群人裏選中龐徳,純粹是因為龐徳夠髒,幹過的事情都拿不出手。高中的時候學街頭混混堵了三天後要參加高考的學霸,害得學霸住院耽誤了高考,大學的時候把前女友的現任打得幾乎沒了呼吸,好在有路人經過察覺到不對報了警,否則龐徳的身上該沾着命案。

宋離對他的說法沒有表現出任何看法,只是沖對方勾了勾手指。在屏竹湊過來時,他打開了手機,找到和邵修的聊天記錄,将一個幾百頁的文檔打開,上面赫然有一行大字:三界和諧相處準則。

手指往下一點:[根據人妖鬼和諧相處原則,為促進三界的發展,任何妖、鬼不得使用妖力、鬼術,慫恿、控制人類或幫助人類進行違法犯罪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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