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疙 瘩

把整個地板用報紙遮蓋得嚴嚴實實,再把砂紙、滾筒和塗料一字排開。我決定親手把牆壁刷成喜歡的顏色。

白色太單調,黃色太刺眼,粉色太輕佻,藍色又太憂郁。我最終挑選了綠色——是清晨的顏色;有一點點冷的顏色。

将牆面用砂紙打磨幹淨,除去浮土,然後用滾筒滾刷塗料。我累得滿頭大汗,卻很有滿足感。可手中的動作一點一點慢了下來,滿足感逐漸變成了空虛。原本幻想着與衛東一起粉刷這面牆壁,把這裏裝扮成一個童話般絢爛的彩色城堡。明明有兩把滾筒,人卻只剩一個,孤零零的牆壁,冷清清的綠。

——如果是衛東,應該會選擇橙色吧?沒錯,因為他最喜歡溫暖的色調。

我正坐在凳子上發呆,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喊我。

“小娜。”

看見陳叔叔推着陳莫的輪椅出現在門口,我很是驚訝——自他出院以後我就沒見過他,沒想到他會到這裏來。

陳莫局促地看了我一眼,“我們路過這附近……”

“陳莫要來這裏看看。”陳叔叔話不多,但說出口的就是關鍵。

陳莫也不辯解,只是緊張地轉過頭去,四下打量。

“你自己粉刷?”陳叔叔問我。

聽出他語氣中的贊賞,我很爽快地回答:“對!”

“為什麽不請人做?”

陳莫的問題就沒這麽貼心了。我立刻給了他答案:“自己做省錢。”

陳莫愣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他家的條件比我家、比衛東家都要好,他大概沒想到這個問題。

“要不要我找人來幫你?”陳叔叔問。

“不用了,我想自己弄。”陳叔叔這麽聰明,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可他兒子偏生不明白。

“我來幫你吧。”

他說完這話,我和他爸爸都愣了。

陳叔叔大約沒想到他兒子會有如此積極性,而我在想,他已經不介意了嗎?對衛東的事……

“不要啦,你身體不好……”我脫口而出,完全沒想到他會誤解我的話。

陳莫神色一黯,“對哦,我這副樣子……是幫不上什麽忙……”他垂下眼,雙手緊緊攥住蓋在腿上的毛毯。

“陳莫。”陳叔叔平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在提醒他注意情緒。

“才怪,”我忽然說,然後撿起另一把閑置的滾筒遞給他。“刷牆,你總會吧。”

我坐在借來的梯架上,粉刷高處的牆壁;陳莫在另一邊,粉刷低處。他一手握着滾筒,一手控制輪椅,看得出他對這個金屬的家夥還無法控制自如。諷刺的是,無論他有多讨厭這個冷冰冰的東西,他從此都要靠它代步了。

陳叔叔先走了,他一會兒會來接陳莫。有時我對他們的想法産生懷疑,難道他們都不會介意嗎——任由陳莫和我單獨待在一起?

但那只滾筒是我交給他的。我無法在陳莫自怨自艾地強調自己是廢人時事不關己地告訴他:對的,你就是。

我居高臨下地望着陳莫,他的輪椅在地板的報紙上移動。我其實并不想見他;我其實的确有些恨他。

可我知道,這不是衛東所希望的。

本應該和衛東一起粉刷的牆壁,此刻,卻是和陳莫一起。微妙的情形。

陳莫突然停了下來,他愣愣地看着塗料桶裏的綠色液體,忽然說:“我以為會是橙色。”

嗬!他果然比我還了解衛東。可我卻裝糊塗。“為什麽?”

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輕聲說:“好像清晨的顏色……有點冷。”

我愣了半晌,沒想到他和我的感覺一樣。我這人其實和衛東差得很多,我喜歡這種冷冷的孤寂的感覺,偶爾還會對孤獨甘之如饴。

“你幹不幹?”我說。

陳莫卻放下滾筒,雙手握着輪椅的輪子在屋裏轉了一圈。“還有地方沒磨平哪!這樣上塗料會很難看。”

我愣了下,“那……就麻煩你了。”

陳莫彎下腰去撿放在地上的砂紙,他的腰應該還沒什麽力氣,這個動作似乎讓他很辛苦。可我不知怎麽了,只是那樣呆呆地看着他,也沒想到要去幫他一下。

他直起身,吐出一口氣,開始打磨牆角不平整的地方。揚起的粉塵讓他咳嗽幾聲,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不用這麽仔細。”我說。

“那不行,疙裏疙瘩的多難受。”

我愣了愣,“也對,有了疙瘩,是會很難受……”

陳莫也愣了愣,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磨牆。

“……你心裏有疙瘩。”

“你還不是。”

陳莫,短暫的沉默。

“小娜,我……”他猶豫了一下,“我在想,我該怎麽把欠你的還上?”

我不說話,假裝沒聽清。

“你可不要跟我說互不相欠什麽的……或者你是因為怕我尋死,所以才那樣說的?”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他,“陳莫,你別這樣,我并沒有怪你,他更不會……”

“可我怪我自己。”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然後又死命地用砂紙在牆上磨啊磨。我真擔心那裏會被他弄出個大洞。

“小娜,你的店一定要開起來啊!”

“當然。”

“讓我幫你,好不好?”這一次他停了下來。

“……你要怎麽幫?”

“我幫你把這裏買下來,好嗎?”

“……不好。”

他大約也預料到我會拒絕,他把輪椅轉到梯架邊上,擡頭望着我。“小娜,我……”

“這是我的店。”我的語氣算是惡劣了,陳莫露出悲傷的表情。

“可我真的不知怎麽還。我毀了你的生活,你的幸福……至少,我希望你不會那麽辛苦,至少……希望你快樂一點。”

快樂?那種東西,我還能夠得到嗎?

“反正……我已經不知怎麽辦好了……小娜……”

“別說了。”我焦躁地打斷他,想從梯子上爬下來。可人沒站穩,一腳踩空,猛地跌了下來。

“小心!”陳莫不知哪來的力氣,身子往前一探,想要接住我。

那一瞬,我的心裏竟然不合時宜地覺得好笑,陳莫的腦中似乎永遠只能處理眼前最急迫的一件事,而不記得自己的糟糕境況。

我的整個人撞在他身上,幸好梯子不高、沖力不大,我只是以一種難看的姿勢趴在了他的輪椅上。大約一秒鐘的時間,我像觸電一樣彈了起來。

“哎喲,你沒事吧?小心一點!”他皺起眉頭,甩着右手。一定是跌下來的時候被我壓到了。

“抱歉……”

他搖搖頭,“你一個女孩子,太勉強了。”

這話讓我不太高興。“有什麽辦法!”我的語氣有點沖,他垂下眼。

“反正……”他不作聲了,又彎下腰去撿起剛才掉在地下的砂紙,繼續打磨牆壁。

我背對他,呆望着另一邊的牆。已經被刷成綠色的牆壁泛出冷冷的光澤。我該怎麽辦?我沒有刻意避開陳莫,可他……為什麽不主動避開我呢?!我們理應逐漸疏遠才對,我不想再在責任問題上和他糾纏不清。我只是個自私又無情的普通人罷了,我不想管那麽多……

屋子裏好靜,陳莫一句話也不說。可是——似乎太安靜了一點,連砂紙的打磨聲不知何時也停下了。

我疑惑地悄悄回頭。陳莫一動不動,他的背影僵硬地繃直。他的右手還攥着砂紙,左手卻緊緊地抓住輪椅的扶手。我沒有看錯吧,他的身體好像在顫抖?

“陳莫?”

他不回答。

“陳莫?”我感到事情不對勁,急忙轉到他身前,吃驚地發現他正痛苦地皺着眉、咬着牙,滿頭大汗、面容扭曲。“你怎麽了?陳莫!”

“我……抽……抽筋……”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痛得連話都說不清了。難道是剛才撞傷了他?

“我的……腰……”他的身體蜷縮起來,一手緊緊地抓住腰部。

我完全沒了主意,第一反應是給他的父親打電話。我掏出手機……

“不……不用……”他抓住我的手阻止我,手心裏都是汗。“一下子……就好……”

我真的不知怎麽辦才好。看他的身體都快跌出輪椅了,我幹脆撐着他的胳膊讓他躺在地下——與其說是躺,不如說是摔——一離開輪椅,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整個人摔倒在地。我也管不了那麽多,急忙在他的腿上和腰上亂揉一氣,但又不敢胡亂用力,生怕給他捏出個好歹來。

他的身體向一側蜷縮着,唯有兩條腿軟綿綿地拖在身後毫無動靜。我的感覺就像握上了兩根枯死的樹枝,脆弱、無力、枯槁,完全沒有生命的氣息。

可怕……

而他的腰卻不自然地抽搐,我不停地幫他揉着。

終于,他漸漸平靜下來,整個人像虛脫一般不停地喘息,滿頭都是冷汗,浸濕了腦袋下的報紙。

他吐出一口氣。“謝……謝謝……”

“陳莫,你……”

“不要……告訴我爸……”

“不行!”這種事絕不能向大人隐瞞。

他也不再要求,只是喘息。

“……是我剛才撞到你嗎?”我不敢停手,一邊繼續給他按摩,一邊焦急地問。

“不是……抽筋……很正常……”

“你今天太累了!對不起,我沒想到……”

“不是……是我……太沒用……”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他就這樣無助地蜷縮在我眼前,雖然他比衛東幸運,雖然他還活着,可……事情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他撐起身子。“幫我一下……”

我拖過輪椅,使勁扶起他。他幾乎用不出力氣,但還是自己撐住輪椅的扶手坐了上去。

我撿起剛才被扯到地上的毛毯,蓋在他的腿上。他有氣無力地看着我,伸手去抹額上的冷汗。汗水流淌下來,沾濕了睫毛。我忙掏出紙巾遞給他,他把眼埋在裏面。他的臉色蒼白得吓人,仿佛随時會崩潰。可他沒有,只是用紙巾抹了抹眼。

“對不起……吓着你了。”

是很可怕,我在心裏說。

“我……确實幫不上忙。”他試圖微笑。卻在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至少你來幫了。”我故作輕松地說。

“你的店,有名字了嗎?”

他轉移了話題,我一愣,“還沒有。”

“嗯,要取個好名字。要讓人過目不忘,而不能是那種……看過就忘、輕易消失的……”

“那很難的。”

“是啊……”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來,就在剛才一片混亂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竟然是遮蓋在白布之下的衛東的臉。

此刻,就在此刻,我忽然憑空生出一種恐懼,仿佛眼前的這個人哪一天也會和衛東一樣,就此消失不見、再也尋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太會寫這樣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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