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 事

我确實不知道陳莫還能不能再站起來,我也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繼續管他的閑事。我想我沒有資格去勸解他,因為我沒有經歷過他經歷的事,也無法體會他的體會。可我的心裏就是放不下這件事,每晚入睡前,腦子裏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說服他。不知為什麽,我好像就是有這樣一個念頭,覺得他無論如何都應該去進行複健。

的确,他一向不愛争取任何事,可他也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我給陳莫的爸爸打了電話。陳叔叔告訴我,醫生說陳莫現在的情況不是很理想,重新站起來的希望比較渺茫。但是——天哪,我感謝這個“但是”——并不是沒有發生奇跡的可能,以前也有與陳莫差不多情況的患者通過複健重新站了起來,現在已經能夠靠着拐杖自行走動了。當然,那是經過了好幾年不間斷的努力,過程十分辛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況且,就算沒有重新站立的希望,複健依然是很重要的,至少可以延緩腿部肌肉的萎縮。

聽了陳叔叔的話,我感覺有些迷茫。不知道是否有希望的事,還要不要努力去做呢?我答應陳叔叔會試着勸說陳莫,但是我不敢保證能夠說服他。

放下電話我就發起呆來。陳莫這人雖然一向很好說話,可越是平時性子溫和的人,犯起倔來越難勸。他是典型的外柔內剛。而衛東則正相反,是外剛內柔型,平日裏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一聽好話耳根就發軟。

那天晚上關店之後,我上網查找了一些關于下肢癱瘓病人複健的資料,除了一些病理知識外,那些資料後面不外乎是些鼓勵人的話,告訴癱瘓病人要有堅定的信念、良好的心态、長期的思想準備、和病魔鬥争到底的決心等等。其實大道理誰不懂呢,只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往往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事發生在陳莫身上,他一定很害怕吧?我還記得失去衛東的感覺,仿佛是被斬斷了身體某一部分似的痛楚。而陳莫,既失去了衛東,也失去了行走的自由。他一定很痛,真真切切地痛。

但他真的太固執,我不知該如何勸他。大道理我不會講,安慰人的話我又說不出口。忍不住想,如果是衛東來勸他就好了……可是,即使衛東來了也不見得有用。

胡思亂想間,我回憶起一些往事。那都是衛東告訴我的,不知為何忽然蹦到我腦子裏。

那是在他們大學期間,陳莫曾經競選過學生會主席。他的優秀人盡皆知,但最終卻敗給了一個使了些小手段的對手。對此陳莫本人倒沒說什麽,衛東卻義憤填膺。他覺得不能就這麽算了,也不管陳莫的阻攔,連夜在校園網的BBS上發了一篇聲讨帖子,控訴對方的卑劣行徑。一夜之間,這篇帖子的點擊率直線上升,等學校的網管發現想要撤帖時已經來不及了。

當時已經當上學生會主席的對方氣得夠嗆,明知道這不是陳莫的風格,這種事也只有嫉惡如仇的衛東才幹得出來,只是苦于沒有直接證據。那人一氣之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在網上發了個匿名帖攻擊衛東。比較過分的是,他不僅在帖子中指名道姓地侮辱謾罵,還捏造一些莫須有的肮髒事扣到衛東的頭上。

這下可好,衛東還沒來得及反擊,一向好脾氣的陳莫卻忽然發火了。依然是網絡戰争的形式,他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寫成了一篇幾千字的長文,記錄的形式間或發表議論,條理清晰、舉證鮮明、有理有據、洋洋灑灑,措辭并不算激烈,卻铿锵有力、擲地有聲;表面上看來不動聲色,其實卻句句綿裏藏針、攻其要害。陳莫本就是學中文的,一篇這樣的文章對他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此文一出,頓時引起強烈反響。不少對校園暗黑勢力看不順眼的人當即跟帖表示支持,誇贊陳莫的這篇文章表面上是揭露個人行為,深層次上卻是抨擊了社會上的不良現象雲雲。更有好事者威脅說要将這篇所謂的“戰鬥檄文”轉發到各大門戶網的論壇上去。

學校終于耐不住了,怕影響不好,便找了陳莫去談話,誰知這位好學生卻讓他們碰了個軟釘子,說什麽也不肯息事寧人。學校沒辦法,只好把怒氣發到新任學生會主席身上,勒令他擺平這件事,否則就要撤他的職。主席同志沒辦法,只好自認倒黴,腆着臉向陳莫要求和解,卻屢次遭拒,後來他學乖了,知道要去找衛東。衛東這人最是吃軟不吃硬,看着很厲害很強勢,其實最好說話,人家苦着一張臉好言相求,他立刻“相逢一笑泯恩仇”。可衛東也沒有想到陳莫竟是那樣倔脾氣的人,連他的勸也不聽,堅決不同意和解,非要對方公開向衛東道歉。衛東想給他講大道理,卻被他雙眼一瞪吓了回來。後來衛東沒辦法,連我都動用上了,我本來不想管這事,但捱不住衛東一再要求,便去勸了陳莫。最後好歹是将他說服了,同意與對方私下和解。陳莫撤回文章,在網上表示不再追究,對方也就對衛東人身攻擊的匿名帖一事作了道歉。漸漸的,由此引起的風波慢慢平息了下去。

就是從這件事以後,我們總算見識到了陳莫的脾氣,不爆發則已,一旦爆發能吓死人。他可以輕易原諒別人對他的傷害,卻不能容忍別人傷害他的朋友;他不願與人發生任何争執,但必要的時候他也會一争到底。當他堅持己見,平時的溫柔和善就會消失不見,而代之以頑固執拗。這時的他會像一頭倔驢,閉着眼睛往前闖,直到受了傷、再也無法前進時才會停下腳步。在這一點上我們如此不同,我和衛東讨厭壓力,我們都是懂得及時甩掉包袱的人,而陳莫卻會選擇背負,他是一個會直面壓力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會被壓垮。現在的他不就是這樣,以逃避來懲罰自己,用他柔和卻堅韌的固執來背負所有的痛苦……

眼前光線一暗,電腦顯示屏自動切換到黑屏。我回過神來,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陷入到對往事的回憶中。然後我發現一件事,陳莫這人雖然犯起脾氣來跟驢一樣倔,但是他很少在我面前堅持什麽。經常是衛東與他意見不合又說服不了他的時候,就會讓我出面,只要由我提出來,陳莫便很少反對,大約是覺得不好意思跟我堅持吧。之前在醫院那次也是,最後他還是聽了我的話。原來我竟是個這麽有說服力的人,以前從未仔細想過,今天才算發現了。

我忽然有了信心。搞不好,我能夠說服他去進行複健呢!我的心不知為何有些興奮地躍動起來,也來不及去細想這其中的原因。

到了周六,我還是決定試試勸說陳莫去進行複健。

“明天你別來了。”我跟他說。

他正無所事事地盯着門口發呆,聽到我的話愣了一下,轉頭看着我,“怎麽?”

“明天你去康複中心吧,不用來店裏。”

他皺了皺眉,好像不耐煩我還沒放棄。“我說過了,不去。”

我不以為意。“随你,反正明天別來店裏就對了,我不開門。”

“為什麽?你有事?”

“嗯,明天我在康複中心等你。”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什麽?”

我很滿意自己造成的戲劇性場面。“我陪你去複健。”

他瞪着眼。“你說什麽鬼話?誰要你陪了?”

我不理他,自顧自說下去:“上午九點,我在康複中心門口等你。”

他吃驚地瞪着我,兩道濃眉鎖得更緊了。“秦小娜,你發什麽神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不用變着法兒來說服我。”他正色道,看樣子大約是惱火了。

我不為所動,再一次強調:“明天上午,九點,康複中心門口。”我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不見不散。”

“我不會去的。”他說得很堅決。

可我也有屬于我的堅決。“我就在那兒等。”我最後一次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