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傷疤
我醒來的時候,手機正在一旁不斷振動,是衛東的爸爸來的電話,他說,衛東出事了。他們出了車禍。你快到醫院來吧。衛東他……
我當時就知道了。但我不相信。我跳上出租車,不停地催促司機快點開,心裏卻希望車子永遠開不到醫院。
可他們甚至沒有帶我去急診室。
他就在那裏,他的臉那樣鮮活生動,我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以為他在捉弄我,以為他會睜眼微笑,沖我做鬼臉。
但是他沒有。
然後我明白過來。
以後的日子好像在夢游,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切。我好像有這樣一種感覺,總覺得他仍然身在某處,或許哪一天又能與他相遇。
直到在醫院見到你。我告訴自己,這才是現實,冷冰冰的現實,殘酷的現實,必須面對的現實。
如此真切。
陳莫看着我,眼神閃爍。他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我也很自私。我想有人幫我分擔。”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洩露情緒。
我知道我不該說起這些。可我就是想對他訴說。衛東是我們的禁區,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但是,并不應該這樣。
衛東應該是我們之間的聯系而不是障礙,應該是我們共有的回憶而不是禁忌。
我希望他也能對我這樣訴說。揭開瘡疤,否則它會爛在裏面。
“我醒來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兩件事——”陳莫緩緩地開了口,“衛東的葬禮已經結束;我的腿……殘了。”
“那時候起,我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的。就像你說的,心裏空了。”他用手按了按心口,靜靜地說下去,“直到在醫院見到你……你對我說,我欠你的,我得還你。”他說着,嘴角流露出一絲悵然的笑意。“于是我告訴自己,這裏有個比我更痛苦的人,她還活着,她不讓我死。所以你得活過來。”他看着我,“你欠他們很多,可只能還給她一個人了。”
我看着他,沒說話。其實并不是那樣,他已經給了我很多很多。而有些東西,是無法彌補也無法償還的。
我說出了一直想問他卻問不出口的話:“……那天晚上他給我打過電話,可我睡着了,沒聽到手機振動,沒能接到他的電話……不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麽……”
他望着我。“……他是想告訴你,他會晚一點回去,叫你不用等他。”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知道,這是他從未對人說起過的事。
他一字一句地說着,好像陷入了回憶:“他給你打電話,可你沒接。他說沒關系,因為你總是知道他要說什麽。我笑話他: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笑着說:我們是心電感應,不點就通,将來你也能體會到……将來——沒有将來。”
他停下了,好一會兒才看着我說:“想想看,要不是因為我,你們現在應該很幸福……”
幸福……我不知道……應該是吧。
“可我……不知道他要對我說什麽,只有那一次。”我說,“我好後悔,沒有接他的電話。”
我将頭埋進他懷裏,他輕撫我的發。
我沒有再問下去,他也沒再說。有些事,或許是想永遠鎖在心底的,至少不能急在一時。傷口揭得太快,會鮮血淋漓。總有一天我們能夠心平氣和地談論往事,有傷感但沒有痛苦,有遺憾但不再內疚。我深信。
而問題總是接踵而來,我們只能一個個面對,一個個解決。
可能是壓力太大,陳莫的身體時好時壞。我不願他太累,要他多在家休養,可他卻呆不住。他說他想見我。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不方便常去他家看他,又舍不得他經常跑出來受累。這種心情真是很矛盾。
每次聽我承認這一點時,他就得逞了似的沖我開心地笑。在我面前他越來越像個孩子,有時也會撒嬌,有什麽話也不再憋着。他終于不再獨自一個硬撐了。而我,也在努力改變自己,學着耐心、學着體貼、學着善解人意。我們都在學着成長。
有一天我去銀行辦事,只十幾分鐘的工夫,回來時卻見他躺在沙發上。我忙問他怎麽了,他說他腰疼得坐不住,只好躺着。我讓他半側着身,幫他按摩腰部,他哎喲喲地抱怨我手勁太大。
“就我這點手勁能大到哪兒去?忍着!”
他笑:“不心疼麽?”
“捏死你!”
他哈哈笑着,身體卻不自然地僵硬。
我忙在他腰上和背上輕輕地揉着,松弛僵硬的肌肉。“別裝了,知道你難受。”
他輕輕一笑:“知我者,秦小娜……”
其實我不太會照顧人,我所能做的也就是讓他不那麽難受而已。
正談笑間,陳莫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的目光越過我盯在店門外,然後近乎緊張地撐起了身體。
我一回頭,驚訝地看見一個人定定地站在門邊。是衛東的母親!她面上的驚訝絕不遜于我們。看起來她似乎想走,但我已經向她走去。
“阿姨……好久不見……”
宋阿姨看上去和我一樣尴尬。
我只是下意識地想着應該先問候一聲:“……你好嗎?叔叔好嗎?”
“好……很久沒聯系了,就想過來看看你怎麽樣……”她看着我,又看了一眼陳莫。
我一陣局促,想要請她進來坐。她卻推辭,說她這就要走。
“阿姨,坐一會兒再走吧。”陳莫自己坐上了輪椅,搖到我身邊,“如果……你不希望我在這兒,我可以離開。”他平靜地說。
“怎麽會……”宋阿姨終究是心軟,皺着眉,卻沒再拒絕。
我們客套地寒暄着,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看得出,宋阿姨幾次三番想說什麽,但都欲言又止。陳莫在一旁簡單地沉默着,宋阿姨的目光好幾次轉向他,然後移開。我知道她終會忍不住問我的,因為衛東和他母親是一個脾氣,憋不住話。
果然,她終于開口問道:“小娜,你們……”
我點了點頭:“我們……在一起了。”
宋阿姨看着我們,神色複雜:“……多長時間了?”
“不長。”我輕聲說,不确定是否應該去迎接她的目光。
“哦……是這樣……”宋阿姨點了點頭——不是代表贊同,只是表示她聽見了。
我很不安,不知道是否應該向她作些解釋。問題是,我該如何解釋?或者說,有沒有必要解釋?我是不是該對衛東的母親說,對不起,我愛上了衛東以外的人——并且那個人還是衛東最好的朋友——并且那個朋友還是你們眼中的“元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陣尴尬的沉默。
直到陳莫忽然開口:“阿姨,我會讓小娜幸福的。”
他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用說衛東的母親,連我都有些驚訝。宋阿姨不可思議地盯着陳莫。
“我保證。”他又說,神情很認真。
衛東的母親忽然迷惑不解又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這個話不應該對我說吧……應該對小娜的媽媽說。”
“可……我覺得應該對你說,因為你是……”陳莫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因為她是衛東的媽媽,而且差一點就是我的媽媽了……我愣愣地想着。
宋阿姨訝然半晌,神色黯然。她嘆了一聲:“還是別說這些了……”
陳莫輕聲說:“我知道這要求很自私,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們、接受我們……”
宋阿姨愣了半天:“說什麽接不接受的……你也……不用那麽多顧慮,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我……很抱歉……”
“別說啦!”宋阿姨打斷了他,“這是你們的事,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許可……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
宋阿姨搖搖頭,不讓他說下去。“從前你們是朋友,可現在……現在我們其實已經沒有什麽關系了,也談不上什麽接不接受、理解不理解的。”宋阿姨一向心直口快,有時會不顧別人的感受。“你……不要有這麽大的壓力,想着你自己就好了。”她淡淡地說,好像打算就此結束談話。
陳莫蒼白的唇翕動了一下,終于沒再說什麽。他垂着眼,默默地搖開輪椅退到一旁。
我的心裏一陣刺痛,忍不住脫口而出:“阿姨……我想得到你們的祝福!”
宋阿姨迷惑地望着我:“……有這必要嗎?”
“……阿姨,你記不記得,衛東第一次帶我去見你的事?”
她明顯愣住了,不知我為何要提及此事。其實我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只是腦子裏忽然冒出那時的情景,而後忽然有了勇氣……
“那時你并不同意我們,所以我有些動搖,我想不行就算了吧,免得大家都為難……可我卻沒有放棄,因為……因為衛東說,他的媽媽通情達理,她一定會接受我們,如果想得到大人的祝福,就一定要努力一定不能放棄!所以我就一直努力,直到最後……”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最後他不知用什麽辦法終于說服了你……”
她不解地望着我:“小娜,你說這些……”
我繼續說着:“現在也是一樣,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可我……我還是希望你能祝福我們……所以我還是不想放棄,我還是會努力,我還是……”我終于說不下去。
宋阿姨看着我不說話。我期待地望着她,看到她緊鎖的眉頭,閃爍的目光,感覺失望在心頭一點點蔓延。
然後宋阿姨的目光轉向一旁的陳莫,忽然變了表情。“陳莫……他怎麽了?”
我一扭頭,看到陳莫皺着眉抿着唇,面色蒼白,一手按着左腹,好像很難受的樣子。我忙到他身前問他怎麽了,他卻只搖搖頭。
我想是因為衛東的母親在身邊,他不願實說,心裏不免有些着急。“到底怎麽啦?”
好一會兒他才輕聲說:“不太舒服……”
“肚子疼嗎?”
“我……想吐……”
我一時慌了神,還是宋阿姨及時從櫃臺上拿過一只裝書用的塑料袋遞給他。他一接過袋子就開始嘔吐,我心慌意亂地給他拍着背。
“怎麽回事?”宋阿姨問我。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只能搖搖頭:“他最近……身體不太好……”
陳莫吐得很厲害,我一時也無心關照宋阿姨。只聽她匆匆說了一聲“我走了”,再擡頭她已經出了店門。我看陳莫已經不再嘔吐,便倒了杯水給他漱口,自己跑到店門外想要送送她。
宋阿姨停下來看着我:“陳莫沒事吧?”
“應該沒事……”
宋阿姨點點頭:“吐出來就好了。”
“他……他把自己掏空了……”
宋阿姨迷惑地望着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說……
回到店裏,陳莫已經不吐了,他手裏還拎着那袋穢物,神色疲憊地靠在輪椅上發呆。我接過塑料袋扔到門外的垃圾桶,又給他倒水喝。
“好點沒?”
他點頭。
“怎麽會吐?是不是吃錯東西了”
“不知道……突然覺得惡心……”
“是不是你偷着吃沒炒熟的幹煸豆角了?”
他笑出聲來:“哪有……”
我想他是壓力太大了,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太折磨人,他一定覺得很累。我握住他的手幫他掐着虎口。
他安慰我:“沒事了,吐過就舒服了。”
我不說話。
他笑着問:“心疼啦?”
“嗯。”我答得很幹脆。
他一愣,又笑:“這次這麽爽快?”
我猶豫了一會兒:“我覺得,有幾句話宋阿姨說得對……有些事,還是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太多顧慮……”
他沒說話,神色沉郁。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小娜,你後來說的那些話……”
“怎麽了?”
“謝謝你那樣說。”
“什麽呀……”
他卻很認真地望着我:“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揭開自己的傷疤……”
我有點感動,卻不想再這樣嚴肅地談論這個令人難受的話題,于是半開玩笑地說:“是啊,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
他微微一笑:“我就不行。”
“誰說的!”我看着他,“你說的那些話……也很好……”
“什麽話?”
“保證要讓……讓某人幸福的話。”
他笑:“哦?這是誰說的呀?”
我狠狠地在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忙不疊地邊笑邊呼痛。
我知道他心裏其實很痛,只是不願表露出來。我想我們大概永遠得不到衛東父母的諒解,倘若真是如此,我們還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嗎?我心事重重地望着這個人——這個承諾要給我幸福的人,這個要将衛東沒能給我的東西重新給我的人。可是,他真的能給我嗎?或者說,我真的能接受嗎?
或許,我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勇敢,我只是揭開了鮮血淋漓的傷口,卻不知如何讓它愈合結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