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降谷零的車
言不由衷
“我國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
馬上就是新年,我和幾個關系好的同事趕在放假前搓了一頓飯,我的公寓因為位置便利設施完善,毫不意外地充作聚會場地。我擺出了許久不用的被爐,供大家一邊享用溫暖的烘烤,一邊上桌喝酒打牌。玩游戲總講究個彩頭,起初大家提議輸家生吞一塊檸檬,幾局過後,檸檬告罄,不得不使出最後手段,真心話大冒險。沒新意,也沒創意,但架不住好使,一問一個準。輪到我挨罰的時候,朋友不懷好意地蹦出幾個字:“簡述情史。”搞得像是公務員考試的問答題。我本沒打算認真對待,想着随口說上一點什麽,滿足衆人的八卦好奇心。結果也不知怎麽的,也許是剛剛下肚的幾口啤酒暗中作祟,回過神來的時候,嘴巴已經自覺地吐出了一堆往事,從童年偷偷喜歡某個帥氣的親戚叔叔,說到了那段最不堪回首的國中時期。
“我國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一桌人都用揶揄調侃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我不為所動,稍一停頓,又補充道:“我很認真地喜歡過他。——非常認真。”
準确來說,這并非完全是國中時期的故事,我和降谷零的同窗生涯自幼稚園開始。我三歲随父母搬家到東京,就住在降谷家的隔壁。剛到的時候,我陪着爸媽去拜訪鄰居,然而隔壁家的大人不在,當時四歲的降谷零聽見門鈴聲後跑過來,隔着門對我們道歉,說他一個人在家,不能給陌生人開門。
我們只好打道回府,本打算用作見面禮的一盒點心也原封不動地捧了回來。我不太高興,因為那盒點心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媽媽明知道這點,卻不肯給我吃,說什麽要留給鄰居——誰知道鄰居家的大人什麽時候會在家。我在房間裏生悶氣,忽然從窗戶望出去,看見隔壁院子裏坐着一個金發的男孩,低着腦袋不知道在擺弄什麽。我占據高處,盯着他的頭頂看了好久,确認那就是了搶了我點心的壞人,心裏頓時更不是滋味。“啪”一聲,我用力地關緊窗戶,不忘落鎖。眼不見為淨。
降谷家的大人似乎是真的很忙,過了四五天,我們才終于敲開了隔壁的家門。幾個大人在客廳裏喝茶寒暄,把我們兩個小孩趕去院子裏自己玩,說什麽難得遇到年齡相仿的孩子,正好交個朋友。誰想和他交朋友。我板着臉,坐在門廊下晃腿,時不時往降谷零手邊的點心盒上瞥一眼,只覺得刺眼得很。
可能是我的小動作太過明顯,又或者降谷零這家夥從小便自有一手察言觀色的本領,他在某一刻突然扭頭,把我的偷看抓了個正着。我有點尴尬,他卻一點也不含糊,直截了當地問我:
“你想吃?”
“那是送給你的。”我撇了撇嘴。
“一起吃吧。我一個人又吃不完這麽多。”
我擡了擡眼皮,見他面色平常,不像有什麽壞心眼,便将信将疑地伸手,任他給我塞了一塊和果子。
真好吃啊。我那時嚼着嘴裏甜甜的點心,心想,要做個朋友,倒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初來乍到誰也不認識,降谷零呢,他在這兒多住了三四年,可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麽朋友。搭夥過日子,不失為一種選擇。
我姑且算是和降谷零熟絡起來,至少勉強解決了幼稚園分組做游戲時不知道該找誰的尴尬局面。到了晚上或是周末,偶爾會相約去附近的小公園玩滑梯,再大一點之後,又多了一起騎車兜風的選項。本來還能有更多可做的事情,可惜他對我櫃子裏的洋娃娃和毛絨布偶不感興趣,我也對他書架上的高達模型嗤之以鼻。有一年暑假,老師交代我們寫一個每日計劃表,從小養成好習慣。我認認真真地寫好了每天起床、看書、吃飯的時間,最後往中間填了一個小時,寫:找降谷零玩。
如此踐行了一個假期,降谷零家的座機電話我都能倒背如流。有天他來我家一起做繪畫作業,無意中看見了放在桌上的計劃表,于是拿筆蓋戳我,問我是不是真的每天都要找他一起玩。
我張口,想說是,但不知為何突然啞了聲,說不出話。一時間,我只感覺有點羞恥,像是被撞破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可哪兒有什麽秘密。我左思右想,覺得一切都光明正大,往表格裏寫上他是應了老師讓妥善安排放松娛樂的要求,堅持每天給他打電話也是為了保持良好的習慣,沒什麽大不了的。于是我點點頭,理直氣壯地承認。說完,這回反倒是降谷零顯得不自在起來。他扭回腦袋,拿蠟筆往紙上戳了戳,冷不丁問:“那你幹嘛總是找我?你就沒有別的朋友嗎?”
“啊?有你一個還不夠?”我不解,“難道你就有別的朋友了?”
“我是說……唉,算了,随你便吧。”
我更加困惑。降谷零不再說話了,任我死纏爛打地問他到底想說什麽,他也根本不理我。我自讨沒趣地哼了一聲,也轉回去專注自己的作業。小孩子就是這樣,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也不明白自己都說了些什麽話。我不懂,降谷零也不懂——他肯定也不懂,比我大一歲的小屁孩罷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降谷零互相充當對方唯一的朋友。我是因為幼稚園插班,難以融入本就自成團體的同學,剛升小學的時候,班上也大多是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小團體,幹脆懶得發展社交關系。倒是降谷零,經我觀察,他的情況和我大不一樣。對這些事,他自己不樂意講,可紙包不住火,我們一起在外面玩的時候,好幾次遇見附近的孩子和他吵架,甚至能演變成大打出手。降谷零這家夥,半大點年紀就死要面子,每次都把我支開買飲料,一開始,我還傻愣愣地信了,結果拿着兩罐汽水回來的時候,就見他變得灰頭土臉渾身是傷。後來我學聰明了,假裝去找自動販賣機,實際上偷偷躲在一邊,把雙方的争吵聽得一清二楚,在事态變得更嚴重之前及時現身,好歹把自己的朋友拉出了戰場。
陪他去診所的路上,我腳下踢着石子,嘴噘得老高。某刻扭頭一瞥,降谷零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悶聲說:“你幹嘛突然冒出來。他們對我胡說八道,都該挨打。”
“他們說什麽,你就應什麽啊?”
“……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懂我們在吵些什麽。”
“我管你們在吵什麽?我只知道把自己搞成這樣的就是笨蛋。”
“……切。煩。”
你煩我還煩呢。我對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眼看馬上就到診所,便幹脆不說話了。降谷笨蛋,就知道和我嗆聲,到了診所自有人治你,一肚子歪理,去和宮野醫生說吧。
小學二年級(還是一年級、三年級,我忘了),差不多那時候,降谷零總算交到了除我之外的第二個朋友。也是剛剛搬到東京的轉學生,叫諸伏景光,白白淨淨的男孩子,不太愛說話,和降谷零簡直是兩個極端。他們具體是怎麽熟悉起來的,我也不知道。那一年不知怎麽的,轉來了不少插班生,幾乎把整個班級小團體生态進行了一波打亂重組。我和某一任同桌的女生因為性格愛好多處合拍,關系迅速親近起來。到了那年暑假,我又寫了新的每日計劃表,曾經的“找降谷零玩”一項稍加改變,換成了“找降谷零或者美紀玩”。
假期依舊很開心,我櫃子裏的洋娃娃和布偶終于有了可以分享的對象,熟記的電話號碼也多了一個。有時我給降谷零打電話,問他有沒有空,他卻說約了諸伏去騎車。我稍微有點失落,但轉瞬即逝,挂斷之後就打給了美紀。兩個人裏總有一個有空。我樂呵呵地想着,反正一個人看久了說不定就會膩,每天換換再好不過。有一次,我将這種心态講給了我媽,她聽後皺起眉,不贊同地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叫我不許再亂說,對待朋友怎麽能這麽輕浮。我捂着頭不明所以——又回到了那句話,小孩子往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更不知道有些話說出口會帶來什麽結果。
然而……他們又總是有種奇特的直覺。好比在降谷零某次有意無意地問我,是不是因為和美紀關系好了,所以最近都沒有找他玩。
我說也不全是,主要是因為你不陪我玩洋娃娃。
降谷零噎了一下,沒等他再開口,我繼續說:
“不過洋娃娃也不用天天玩。這個周末想去公園了,叫上諸伏呗?”
這種普通又平淡的關系一直持續到國中。我、降谷、諸伏、美紀、還有許多比較熟絡的同學,大家的家都住得不遠,周末放假時常結伴出游。
小學畢業那年,班裏組織了一次修學旅行,去奈良城接受歷史文化熏陶。不巧的是,美紀在出發一天前感冒發燒,卧床不起。好友的缺席讓我在當天有些悶悶不樂。同學們排着隊登上大巴車,我個子矮,站在隊伍前面幾個,上車的時候還沒什麽人,随意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書包抱在身前。其他人陸陸續續上車,成群結伴地商量着要和誰坐在一起,過了好半天,我的身旁還是空無一人。稱不上失落,只是有點尴尬,在氛圍熱鬧的大巴車上孤身一人,顯得非常丢臉。我把腦袋靠上窗戶,試圖以此隐藏臉上的表情,然而突然,一陣窸窣聲響起,我詫異地扭過頭,與同樣看過來的降谷零撞上視線。
“後面沒位子了,我坐這兒。”他像我一樣把書包放在膝蓋上,活動肩膀,調整了一個舒适的姿勢,問我,“你不介意吧?”
我探出腦袋往外看了一眼,在過道對面的座位上看見了諸伏,他正和另一個男生坐在一起閑聊。
“……好吧。我不介意。”
“什麽啊,那副嫌棄敷衍的樣子……喂、幹嘛不理我?”
降谷零伸手過來戳我胳膊,我回敬他一個鬼臉,然後閉上眼假寐,擺出拒絕交流的信號。
沒人知道,那時候立起來的外套領子裏,我偷偷紅了耳朵尖。
或許是從那時開始,又或許更早之前就隐約顯出了一些征兆。我好像喜歡降谷零——起初,這還只是個推測,但随着時間推移,愈來愈多的證據表明,這就是事實。那次修學旅行之後,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意起與他有關的很多事,曾經平常的舉動也變得耐人尋味。十來歲的年紀,正是荷爾蒙第一次集中爆發的青春期,和小學生相比,進入國中的孩子明顯在這方面懂得更多,稚嫩生澀的感情被少年少女寫進日記,寫進自習課上偷偷摸摸遞送的紙條。每次班上有異性的同學之間表現得親近一些,就會引來不少調侃。我和降谷零關系好,平常在課間打鬧,自然就成了重點起哄對象。每當這時,降谷零就會毫不猶豫地去拍打領頭的男生,笑罵他胡說八道。我連連附和,恨不得當場把降谷零的一百個缺點都一個不差地數落出來,以自證清白。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因為我确确實實能對降谷零的一百個缺點如數家珍,講起來滔滔不絕,反倒若是有人問我喜歡他什麽,我恐怕還真的難以回答。但我的确喜歡他,我确信這一點,正如我确信降谷零不會對這份感情有所回應,因為他喜歡的人是當年那個開診所的宮野醫生。
第一次聽他說起來這件事是在某天中午。我、降谷零還有諸伏,三個人在學校天臺上吃便當。降谷零愛吃芹菜,便當盒裏永遠是綠油油的。我和不少人抱怨過他這個匪夷所思的口味,結果讓我媽聽了,教訓我小小年紀愛挑食,從此我自己的便當盒裏竟也因此而點綴上了綠色。我對家長敢怒不敢言,最後視降谷零為罪魁禍首,每次一起吃飯,都把自己飯盒裏的芹菜一股腦掃到他那裏去。而降谷零就那麽瞪着我,苦口婆心地唠叨起芹菜的價值,仿佛我不愛吃芹菜是一件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仿佛我今天不咽下這一口,明天就會因為營養不良而猝死在課桌前。
“你不是愛吃嗎,給你吃還不樂意。”
“我愛吃芹菜,又不愛吃你的剩菜。”
“什麽剩菜——?!你胡說,我分明一口都沒動過!……是吧諸伏?”
諸伏唉聲嘆氣地過來打圓場。他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們連這種小事都會吵架。我也很奇怪,但只感覺不該用“吵架”這個詞來定義我們的對話,因為我從不覺得生氣,甚至還有點開心,畢竟事情到了最後,往往以降谷零的妥協告終——他撇撇嘴,念叨一句“就這一次”,不情不願地夾起我放進去的蔬菜,送進嘴裏,吃了。
不記得究竟是怎麽搞的,我們的話題從芹菜來到了宮野醫生身上。我對開診所的那家人印象不深,只是偶爾和降谷零一起打過幾次照面,後來聽說他們搬走,也沒在意過這個消息。但降谷零顯然和宮野家更為熟稔,在他們剛走的那幾天裏一直情緒不高,甚至曾自作主張地去附近打聽過那一家人的去向,當然沒有什麽結果。事情過去了很多年,我本以為他已經忘了這回事,卻沒想到竟一直記到了現在,而且斬釘截鐵地宣布,為了找到當年搬走的宮野一家,将來想要當個警察。
我一愣,随後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瞥向他,像是面對自己中二期的便宜兒子,斟酌着如何在不傷害他幼小心靈的同時講出事實。
“不是我打擊你,降谷……但你确定不是因為電視劇看多了,才萌生這種念頭嗎?”
降谷還沒回答,倒是諸伏接了話:“當然,主要還是想當警察。”
“怎麽,難道諸伏你也要當警察?”
“嗯……我也有一些原因。”
“……”
我張了張嘴,幾次想開口,最終卻什麽也沒說。那一刻的心情很難形容,聽着他們平靜地談論起我不曾設想過的未來,就驀地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落差,令我異常清晰地意識到,盡管我們此刻肩并肩地坐在一塊,但它總有一天會成為回憶,成為過去的碎片。我們不會永遠身在一處。我們會消失在彼此的未來裏。
諸伏後來問我對将來又有什麽打算,我說沒有,走一步是一步。降谷零聽了,嘲笑我胸無大志,我反唇相譏,說他為了找女人而當警察又算什麽大志。我們又吵起來了,吵上了頭,降谷零就愛拿胳膊肘或是手邊随便什麽東西戳我胳膊,我總是比他反應慢一步,躲不開,最後只得惡狠狠地回敬一個鬼臉。
諸伏又開始唉聲嘆氣了,可能我們三個人之間,他才是那個成天為便宜兒女操碎了心的老母親。
我少女時代的轉折點是國中二年級的末尾,連帶着這一場沒有結果的暗戀,也一并停留在了那個天幹物燥的晚春。父親的工作變動,我們一家馬上要搬去大阪,等學期結束就走。沒人征求小孩子的意見,當然,他們的意見也無法左右已成定局的結果。我很不高興,得知消息的時候與父母大鬧了一場,哭着說我不想走。我讨厭面對新環境,讨厭陌生的事物,至少在當時還是個小孩子的我眼裏,身邊的一切——交心的朋友、可靠的老師、甚至是街心公園的位置和房間裏的家具擺設,都是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舒适圈,如今要我毫不留情地抛棄它們,我做不到。
連續好幾天,我悶悶不樂。父親訓斥我不懂事,母親則好言安撫,他們軟硬兼施的手段有了效果,當然,或許也是我最終意識到自己的逃避都是無用功,便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結果,并在某天放學的路上,假裝若無其事地對降谷零提起來。
“你要搬走?”他聽了有些驚訝,但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複雜的情緒,看起來和我一樣若無其事,“什麽時候啊?”
“放假了就走。”
“噢……那下個月的電影,你還一起去看嗎?”
“不知道。看我爸的安排吧,估計是趕不上了。”
“真是的……明明連票都買好了。你不去的話,不就浪費了。”
“給諸伏嘛,讓諸伏陪你去。”
“……你是笨蛋嗎。如果我想讓他去的話,我直接就……啧,算了。笨蛋。”
“?你是不是罵我?你剛剛是不是罵我笨蛋?降谷零你給我……喂、別跑!”
很奇怪,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明明該是傷感的告別場面,卻被弄得氣氛全無。
我們為什麽又吵起來了。——都是降谷零的錯。我惡狠狠地擡腳,踢走了腳邊的一塊小石子,聽着它從坡道上滾落的聲音,只感覺心裏一團亂麻。降谷零原本跑在我前面,見我象征性地追了兩步就放緩了速度,也停下腳步,插着兜站在原地,像我剛剛一樣,用腳尖不停地踢着一顆無辜的石子。一路無言。
媽媽對我說,暫時的分別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早晚要學會接受。她替我買了一本同學錄,讓我把學期的最後幾天當作畢業前夕。我依言帶去學校,分發給每一個同學,看他們寫上花花綠綠的贈言。“友誼地久天長”、“友誼天長地久”,颠來倒去不過這兩句話。我機械地一一回收,再機械地翻閱,到了降谷零的那一頁,卻是一串電話號碼,他家的座機,我曾經可以倒背如流。
降谷零在下面寫道:怕你忘了,再寫一遍。周末放假如果有空,還可以打電話約我出去玩。
我捏着那張紙的邊角,心髒砰砰直跳,臉上燒得通紅。
講到這裏,我已經有點說不清楚話了,不知道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困意。我擡眼環視一圈,尚且坐姿端正的同事也一個不剩,唯一的一個還比較清醒的朋友見我突然沉默,便發問:“沒了?”
“沒了。”我答,“國中之後,再次得到與他有關的消息,大概是十年之後吧。我爸路過以前住的地方,回來和我提了一嘴,問我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金發的男孩。”
同事眯了眯眼:“我覺得這不算暗戀……不算單戀。聽你講了那麽多,我想那個男孩也喜歡你呢。”
“老實說,我也這麽覺得。”
“那你也沒去告白?難道你當時以為……以為你們倆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事實恰恰相反。我在離開之前什麽也沒有說,正是因為我相信日後還會再見,相信我們不會真的就此消失在彼此的未來。少年時代的心思單純,他寫給我家裏的電話,我就堅信自己能有撥打出去的機會,絲毫不曾意識到,在通信尚不發達的時代,兩座城市之間的距離對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生而言是多麽遙不可及的天塹。
我不是沒想過給他打電話,但在拿起聽筒前又猶豫不決。不妨再等等,我心想,再等等吧,等我們都有充足的時間,等父母同意讓我獨自坐車去東京,我就悄悄地過去,給他一個驚喜。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我等了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等到我在新的環境裏建立了新的舒适圈,徹底失去了重回過去的勇氣。
我和降谷零,我和他曾經吃過同一盒點心,騎過同一輛單車,在學校、在公園、在前往奈良的那輛大巴車上都留下過并肩的影子,最後通通變成了旁人口中輕描淡寫的幾個字。“當年隔壁的那個男孩”,我爸爸這麽形容他,很可能他已經忘記了降谷的姓氏,這很正常,就連我自己,在想起“降谷零”這個名字時也不免感到些許陌生。很難相信,在國中時代,這幾個漢字曾頻繁地出現在我的日記本上——那是我的第一本日記,粉紅色的封皮,上面還有一把鎖,是當年很流行的款式,明明白白地訴說着少女心事。本子在搬家的時候被弄丢了,我後來只在自己的舊書包夾層裏發現了小巧的鑰匙,表面的金屬已經生鏽,想必即使找到了本子,也難以再打開那把鎖了。
甚至于——
我心想,如果我現在睡着了,做個夢,夢見了降谷零,“當年隔壁的金發男孩”,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在夢中清晰地看見他的臉。我已然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金發,小麥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像是電視裏的外國明星。人的記憶總是很無情,短短十來年,一個完整的人就變得支離破碎;可有時候,又顯得沒那麽無情,畢竟我直到現在也還記得喜歡他的心情,是想在每個周末都找他去公園玩的那種,非常認真的喜歡。
“我困了。”我趴倒在桌上,把臉埋進手肘,閉着眼,不知道向誰宣告,說,“我要做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