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到底是誰

你到底是誰

“她怎麽說?”

白召南躺在吊床上,夕陽的橘紅色給天地之間渲染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離別情緒,讓人覺得末日就在不久之後似的。風輕輕地吹着,挂着吊床的兩根柱子是以前的住戶用來拴晾衣繩用的。

一只黑色的鳥站在晾衣繩上,随着繩子擺動的幅度緩緩搖晃。

“她認為說得出那些話的人腦子不太正常。”

“對誰說的?”

“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些同學。”

鳥并不會說人話,只是叽叽咕咕的叫。白召南覺得和一只鳥對話實在太蠢,一問一答全都由他來說。認真起來腦袋裏的神經攪在一起似的,兩方人馬壓境,誰也不饒誰,撞在一起,頭痛欲裂。

“你才要亡!快去給我加班!”

鳥在白召南頭頂盤旋幾圈,留下一串叽叽咕咕,迎着風飛進夕陽追不到的黑暗之中。

“什麽叫變态?一只鳥也會與時俱進?我那是為了完成任務。在哪裏都要被看着,不是一樣的嗎?我也逃不過。真難啊!了解一個人的心真難。”

在教室犯病的男同學第二天就返校上課了。他叫梁夏,打娘胎裏出來帶着心髒上的毛病,活了十幾年,病危的次數比他拿的獎多。他拿的獎可不少,包括木刻、象棋、攝影、繪畫、鋼琴、學業等多方面。這樣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全能型的天才,偏偏毫不憐惜自己的命。

最近他迷戀上網,通宵達旦,一周七天在崗,夜夜不落,白天還要加班,用各種方式克制自己在課堂上睡覺。比如生嚼辣椒,這令他常常淚流滿面;或是雙手撐着眼皮;或是在桌子上放同桌疊的小星星當釘板。老師不忍他如此折騰自己,常常勸他趴在桌子上安安心心地睡覺,他不依。

于是梁夏後來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嚼着辣椒睡着,睜着雙眼做夢,枕在硌人的東西上醒來一臉的坑,甚至能放進去一顆綠豆而不掉下來。他還因此破了相,臉上留下好幾道傷疤,這并不能影響他給人芝蘭玉樹的印象。

他和徐行,怎麽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交集。

梁夏有時候會給徐行桌上放一個面包,有時候是蘋果,或者是牛奶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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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東西?”

徐行的同桌問遍全班,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們答案。因為當事人睡的正香。

“是你嗎?白召南!”

終于問到他了。白召南無精打采的伸個懶腰,搖頭,“可能是小麻雀來報恩的。”

剛提到小麻雀就見幾只麻雀闖進教室,進來容易出去難,驚慌起來連連碰壁,撞的頭眼昏花,折騰一會兒之後明顯體力不支,抖動翅膀的頻率逐漸減小。許嘉文四面裏爬高伏低去開窗戶,用掃帚引導,小麻雀終于知道要找到出口得先拉低與人類的距離。它飛到樓道,又一頭撞在牆上,重新開始驚險之旅。

這時候教室裏有兩只麻雀。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靜一撲騰。大概只有徐行為此感到揪心。

感受到徐行的目光,白召南看過去,張開雙手表示無辜。

徐行換過座位,現在與白召南遙遙相望。她很快收回目光,埋頭假裝看書,對周遭的一切置若罔聞,努力将心中的不适之感忘掉。

第二天,徐行來到教室,在牆角發現一只麻雀死屍。不能分辨還是不是昨天逃出去的那兩只。昨晚門窗緊閉,只有白召南座位旁邊的窗戶那裏破了一個拳頭大的小洞。也許是從這裏進來的,結果有來無回。

徐行用兩張紙把麻雀裹起來包好,一路拿到僻靜無人處。這是一棟建築時間長達38年的磚瓦房,周圍栽種着法國梧桐,巨大的樹蔭層層籠罩兩層小樓,潮濕的地界讓紅色的磚牆産生了一股看起來極具生命力的氣息。鐵栅欄內種着一排紫薇,根莖四周長滿狗尾巴草。

一座屬于麻雀的墳墓,無人知曉。

“你在埋什麽?”

這一道聲音如刀光劍影剎那間抽走她的脊骨,頓時滿背發涼。今天的早晨是陰涼的,草葉上還有昨天澆水後殘留的水珠,青翠欲滴,逼得人覺得自己誤闖了他人地盤。她闖了這裏,覺得羞愧自責,梁夏闖了她的世界,還是她,覺得無地自容,心驚膽戰。被人窺見內心欲望的一角,對她來說是足以引起提防的。

梁夏手裏拿着畫板和一支鉛筆,穿着橙色上衣和白色褲子,整個人煥發着青春年少的光彩活力。

“我在畫畫,睡不着就早早過來了。你在那裏搞什麽玩意?不會是在埋炸彈吧?”

他長期睡眠不足,黑眼圈極重。

“你剛才在埋什麽?”梁夏又問。

“一只麻雀。”徐行說,沉默片刻又補上一句,“昨晚在咱們教室裏撞死的。”

“是不是很可怕?”梁夏走到墳墓那裏,折了幾根狗尾巴草插在正中央,“活着活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了。沒有一點準備,只是知道自己正在承受着痛苦,連續不斷的,不知道哪一次就是生命的終點。每天這麽想着,就算陽光明媚,就算看見別人都在快樂的笑着,還是覺得這裏是人間地獄。”

“不在乎,不思考,無所謂,避免一切問題。”

“我是這麽做的,就是過分了些。那你呢,什麽也不敢伸手,你在害怕什麽?”

“你覺得要是一只兔子變成人,在人群中生活的它會是什麽樣子?”

“你說你是兔子變得?”梁夏在畫板上對着徐行畫幾筆,“看着不像。”

“不是那個意思。”

“總之,多謝你的關心。”梁夏把那夾在畫板上的紙拿下來遞給徐行,上面是一叢紫薇,狗尾巴草,還有一只兔子。“看起來我們不是一路的,以後你就別多管閑事了,我想怎麽面對現實比你清楚,倒是你還沒有答案。再說,幫助我不是打破了你對外界不理不睬,獨善其身的原則了嗎?”

該怎麽對他解釋?算了,沒有必要。

“白召南問我為什麽接近你。”

“你怎麽說?”

“瞧你緊張的。”梁夏自顧扭頭大笑,“我說白召南你算老幾,然後我們就打了一架。難得有個敢和我打架的人。”

“你贏了還是輸了?”

“當然是贏了。”梁夏腦子裏映岀當時的場面,還沒出手就踩着自己的鞋帶絆倒,白召南一臉疑惑根本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回想起來可真丢臉。因為過于傷心所以好好睡了一覺。“輸了的話我會說出來嗎?”

一天一餐,每餐吃一樣的東西,坐在同一個位置背書,每天走一樣的路……盡力把生活的軌跡變成固定而毫無變化的時間線。無趣、冷漠。當初給她的附加懲罰是什麽呢?白召南後悔那時候沒有專心聽,一知半解的就過來參加考試。

餘嫣毫不避諱的說起家事。

“我媽媽剛走,我爸就着急的要結婚,借口說家裏沒人照顧我和奶奶。屁!還不都是我奶奶一直照顧一家人的。我說那女人肯定是為了我爸的錢,讓我爸把錢都放到我的賬戶上,我爸口口聲聲說相信那女人,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怪怪的……至于哪裏怪,白召南又說不上來。被撕碎的照片仍然保持着原狀,放在他襯衣的胸前口袋中,一低頭還能看到半張熟悉的臉。白召南拍拍口袋,把外套的扣子扣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徐行已經在看着他了。目光交彙不過幾秒,白召南已經讀懂了她眼中的含義。

怨恨。本該只是讨厭而已,但是加上畏懼的話——想要阻止對方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卻因為害怕而止步,所以生成了怨恨。她害怕什麽?他會打她一頓嗎?會罵她嗎?會羞辱她嗎?一個沒有經受過風風雨雨、捶打歷練的小孩子比大人還要畏首畏尾。

徐行一出生便是備受寵愛,成長的過程一帆風順,神童之名傳遍方圓百裏,如衆星捧月。可謂是無病無災,上天保佑着長大,還給予了額外的恩惠。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人為何會是徐行那般心虛的模樣?那個殼子裏真正地主人該不會早都逃之夭夭了吧?聽起來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白召南把書蓋在臉上,翹起椅子的兩只前腿,不斷嘆氣。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我要做什麽?要讓她知錯……那時候好像聽到這麽一句話。其實今年剛來到這所學校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見她。盡管之前沒有見過,他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鎖定了徐行。有點失望,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姑娘,滿臉的幽怨,為了交際客套而展露的笑容如蜻蜓點水,假模假樣但溫潤自然。原本以為是個瘋丫頭,早在心中制定了不少計劃。

梁夏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露面。班上沒有人提起他。徐行卻發現自己的書本裏出現了陌生的信件。牛皮紙的信封上只寫着兩個字:徐行。同學好奇來問,她把信塞進書包深處,一直沒有打開。

第三天,新的信又出現了。她喜歡這種東西。信封的顏色,鋼筆字體,墨水洇開的痕跡。每每忍不住想打開來看的時候,她會告訴自己:沒有人會寫信給她,這一定壞兆頭,只要打開準會發生難以想象的恐怖事件,着火、中毒、炸彈、害蟲之類。或者是弄錯了,五班也有一個叫作徐行的男生。

直到短短幾天內收到五封信,把它們握在手裏有很充實的感覺。她還沒有過那麽多錢來裝飽信封。徐行打算從第一封開始,拆開來看看。

看到信之前,如登雪山之巅。看到信後,是“海棠未眠”。

原來是梁夏的畫,還有寥寥幾筆字。大概說的是希望她去醫院看望。最後一封信,是她寫給梁夏的。那天看到他舊病複發,在同學們的議論中了解到他的事情之後,徐行勸說梁夏能夠好好對待自己。這句點睛之筆後面被加上幾個生龍活虎的大字:希望你也能好好的。這就是梁夏感謝她的原因。信的末尾是她畫的梅花。

信的背面是梁夏寫下的時間和地點,和一個流淚的梁夏:我已經時日無多了。

每次的時間都不一樣。一次次在往後推。如果他每次都在等的話,我已經害他六回了。為什麽要打開來看?随手扔掉的話,現在就沒有這回事了。她又想起寫着那句“時日無多”的小漫畫。現在,這些可愛的牛皮紙信封,她連碰也不敢碰。

“你的電話。”

一個全屏的智能手機送到徐行面前,把她從矛盾的思考之中拉扯回來。她看了眼亮着的屏幕,來電者備注是“一米七”。徐行心想,白召南你有多高?也不過一米七吧。

“你的電話!”

“是誰?”

徐行收拾信件。白召南言語略帶粗暴地把電話放在徐行耳邊,手指無意間碰着她的耳垂。

“是誰?”徐行揚起頭去問,眼神裏透着安靜的天真爛漫。

“是我。你見過綠色眼睛的烏鴉嗎?我的窗前就有,想不想和我一起看看?”

“哦,好。”電話挂斷,徐行仍然仰頭問白召南,“是誰?”

班上只有白召南帶着手機。電話打給他也不奇怪。走在路上随便拉住一個人問白召南的號碼,不論女生男生都能倒背如流。如果再次拒絕梁夏的請求,信件可能還會送來。只需守株待兔,就能知道幫忙做這件事的人是誰。

可她是徐行啊,了解的人都知道,打亂生活軌跡是徐行最不會幹的事情。即使隔着一層窗戶紙,也不願意去了解真相。沒有人了解她不那樣做的原因是害怕暴露。

在這種時候,班上聊起梁夏的聲音悄然漸長。

詭異。不知道某人故意引導,還是人間事向來如此。

“她們都去看望了,帶了花和水果。”

“病情還算穩定,真可憐。餘嫣去過兩次了。她們今天下課之後還要再去。”

“就算關系不怎麽親近,也要表達心意啊!”

“徐行你要去嗎?一起吧!”

“沒有時間。”徐行想,而且,得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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