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九重玦

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五個人垂着頭走出動物園的大門。他們失去了徐行的消息。晚上六點,天氣轉晴,晚霞絢爛。

一個人本是蹲在門後,聽見響動才走出來。是徐行。

大家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徐行,沒有人說話。這段時間,每個人的心裏都經歷了一段煎熬。許嘉文率先笑出來,“你沒事?”

徐行換了一件動物園的工裝,過于寬大的襯衫,兩條樹皮一樣的馬甲,一條裝飾着許多碩大花朵的裙子,而且閃閃發光,看起來像是入侵地球的異族人。頭發是散亂的,又長又卷,童話故事裏野獸喜歡和這樣漂亮的公主做朋友。所以她沒事。

燕珊珊有些恐懼,難以相信這個事實:一個柔弱的人竟然從獵豹的口中活下來。所以她的步子極慢,一點兒也不像平日裏的她。她抱住徐行,确認懷裏的人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沒有受傷。

“你們都怎麽了?幹嘛這樣看着我?我又沒有怎麽樣。”徐行被燕珊珊逼迫着轉了一圈又一圈,花裙子迷了衆人的眼。

沒有人開口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提起來,每個人的不堪也會被揭發出來,呈現在青天白日之下。危險來臨之時,她一個人被留在那兒。細究起來,大家都是普通人,怎麽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不先本能地為着自己?但是這件事再提起來,這些人都會為此感到愧疚。

曾經罵過徐行的話,現在該回報到自己頭上,人間的事情總是這樣奇妙。

一輛車停在他們面前。車門打開,白召南白馬王子般出場。

“聽說你們出事了,我來接你們回去。”他的目光有意在打扮怪異的徐行身上停留,“你被豹子咬了?讓我看看,在哪裏?”

徐行撥開頭發,露出脖子,幾道鮮紅的抓痕長在光滑白皙的皮膚上。

“就這樣?我還以為那豹子有多厲害。”

餘嫣笑出聲,“對啊,可能是關的太久了,都忘記怎麽捕食了。”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在說心裏話。這姑娘環抱雙臂,公主一般高傲的坐進車裏。

徐行仰頭沖白召南抿嘴一笑,出其不意,一拳砸到他肚子上。白召南毫無防備,捂着肚子嗷嗷叫。燕珊珊跟着徐行上車,走到白召南身邊,猶豫幾秒,踢中他的小腿。

白召南抱着小腿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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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文和劉馨跟上隊伍步伐,也不忘一人賞他一腳。坐在車裏的徐行,望着笑容清朗的白召南,忽然想到不知在哪裏看到過的一張圖片,一半陰一半陽,互相渴望着對方的位置,但是有一種宿命的東西使得兩人只能保持原狀,長長久久。

有一段時間流行買一送一的零食,比如方便面、瓜子、飲料之類,有的人可能會連續中獎,花一份錢,拿好幾份的零食。徐行小時候也是個貪嘴的孩子,但是她只能攢夠了錢默默祈禱能夠中獎,刮開那灰色的薄膜,看到“再來一包”的字樣。連續三次,沒能品嘗到這種喜悅,她開始明白,越可悲越不會有好運氣降臨。

她是一堆小孩子中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可悲的角色。或許在外人看來并不是這樣,她長得好,眼睛又大又清澈,頭發又黑又密,用來學習的腦子也聰明,小小年紀已經名聲遠揚,人人稱贊她“将來肯定了不起”。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會聽說有關她的言論。可惜,她本人并不知道。

她不夠了解自身向內的世界,也不夠了解自身以外的世界。對任何東西,任何事件,她都感到困惑,尋求不到答案,感到恐懼,尋求不到依托。若是要生動形象的描繪那種感覺的話,應該是兔子誤闖了人類世界,被迫以人類的模樣生活着。

死了也沒關系。8歲的時候,附近一戶有老人家去世,那一晚她想象着自己與其一同下葬的畫面。然而,她還沒死,睜開了眼睛在黑暗的墳墓裏,敲打着厚重的棺材,冬天的風呼呼的刮着,一夜過去,白雪壓倒了墳墓一旁的松樹。幾十年後,她再次來到人世,看見自己已經變成一堆白骨。

就算變成白骨,也要睜開眼睛看看這世界。等到了十二三歲,她看到琴瑟和鳴,才知道自己不是為了看人,而是為了這片土地上的其他東西,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清朗月明。

小學六年級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那天,徐行在心中發誓:用我的成績做賭咒,中不了獎就說明考得不好。之後,果然如願。這是唯一一次用看不見的東西打賭,她以為自己付出了相當的籌碼。

有了這次勝利的經驗,她會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再次效仿,後來卻每每失敗。回想起來,徐行恍然大悟,雖然她沒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但是保住了性命。在那些有人喪命的危險中,因為沒能如願,她反而攢起了自己的運氣成功避開人間慘劇主人公的命運,甚至也不曾有機會目睹那些種種悲慘景象。

盡管如此,她還是恐懼。因為深知人生中處處充滿危險。她始終不能确定自己是足夠幸運的。

現在,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認知。什麽好運,什麽人生,全都是虛假的。她是否是一個在軌道上行走的小火車,如何前進只管掌握在主人手中。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某一天她注意到在早晨八點,太陽光照射在牆角的時候,她常常會在那裏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像。問遍了身邊的人,确認他們都沒有過這種錯覺,徐行暗示自己,她也沒有問題。不會得可怕的病,不會突然死掉,不會像梁夏一樣離開這座處處限制自由的學校。

長此以往,要解釋這件事情,只剩下一個可能性:根據先祖的經驗,出現這些現象的原因是實際上存在着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也許哪裏出現了問題,就像管道年久失修會漏水,所以兩個世界有了交叉。

同學們雖然覺得難以開口,畢竟不難想象,對方遭受了多大的刺激,但是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徐行變了。以前她總是低人一等的樣子,唯唯諾諾,聲如蚊吶,現在她風風火火,不是跑就是跳,張揚的笑着,向每個人大聲打招呼,拉着他們的胳膊賣乖撒嬌,有一點兒白召南的架勢。

“那天你是怎麽逃過去的?”徐行變成這樣之後,大家才敢舊事重提、、、、、、

大家聞到故事開講的氣息,悄悄的圍到一起,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他們還能看到徐行脖子上的抓痕,沒想到黑豹的爪子是那樣的。聽說被抓一下,傷口的深度至少一寸,她只是破了層皮而已,傳聞是真的嗎?可這懷疑連餘嫣也點頭确證過。

“真的差點死掉,可能那豹子認出來我是它親戚才放過我。”

徐行沉思之後,認真的裝腔作勢。

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說清楚的,大家覺得徐行可能真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沒能從她那裏得到真正的答案,那麽只能自己來推理結論:或許是黑豹只想逃離動物園而已,根本沒有打算傷害人,或者說是根本不敢。徐行終究是死裏逃生的人,不知不覺的,形象也高大了起來。

“你撒謊。”白召南特意擠到徐行面前,坐在課桌邊上,俯下身子靠近她,一句話說的無比真誠,看透了所有把戲似的令人信服。“那傷口是被蚊子咬了自己抓的吧?一看就是,這麽細,又這麽淺的傷口。給你看看真的被豹子抓傷是什麽樣子。”

手機上血肉模糊的一張照片映入徐行眼簾。她被潑了熱水似的,擡臂擋在眼前,發出一聲尖叫。

“怎麽?怕這個?要是真的被豹子咬了你現在應該是這副樣子才對。”白召南遇到乘勝追擊的機會是會發狠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瘋了,可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滿腦子想着就要結束了,勝利的曙光在兩人之間綻開光芒。“你老實說說,你怕的是這個還是別的?是不是看到了熟悉的場景?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所謂惡語傷人六月寒。煙花絢爛,人群狂歡,大家都說“它美了那一剎那,這一生也就知足了”。誰也看不見,徐行就是這煙花。被賦予“一瞬”的宿命,難道就不能追求自我的夙願了嗎?

“那天,梁夏也在場。梁夏,你說是不是?”徐行的目光越過圍在身邊的人群望向角落裏一個人,向他求證。

人在孤立無援的時候,會首先選擇信任的對象。不然,為什麽餘嫣就在一旁,不先提起她?燕珊珊也站在了她身後,她仍然選擇向朝硯求助。

白召南随着徐行的目光往那個方向掃了一眼,繼續高高在上俯視着她,在懸崖上斷情絕愛的男主角一樣的表情,或許是看着可憐兮兮發瘋的人一樣的表情。他那張嘴不會說出什麽好話,那雙眼睛裏的情緒也是壞東西才有的特征。

可是,很多東西越毒越迷人。

“那是許嘉文。”

電光火石激烈幾分。白召南眼底的光明明滅滅,看得出來他已經沒有耐心在這裏進行這麽無聊的對話。徐行輸了。輸在沒能掌握游戲世界裏的規則。無論在哪裏,她都不擅長這一點。

随時會流淚的一雙眼睛做出了對白召南的回應。徐行不怪任何人,只怨自己,一棵苗子是可以自由選擇成為任何模樣的,她沒能成功。

“又哭!你除了哭還會什麽?”

“快來統計一下,誰都見過她哭?……一共多少次?……懦夫才會哭啊!難怪會被瞧不起!”

“我還以為徐行要崛起了,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我覺得是真傷心了,為什麽?那就是朝硯啊!白召南你在搞什麽?”

那是朝硯?徐行看向白召南,又看向那個藍白分半的人,想說的是話一句也不敢說,生怕洩露了自己的秘密。

白召南抿嘴微笑,天真無邪惹人嫌。他身處衆目睽睽之下,偷瞧四周,靠近徐行的耳朵,說話的聲音由小漸大,到最後甚至是撕心裂肺的喊。

他說,“真蠢,連我的話也信。還以為你誰也不信呢,原來是謊話連篇!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說不需要,被拆穿了還這麽難過,這麽虛僞不如乖乖的什麽也不做。”

她本來就是什麽也不關心,不插手的人。他這是在說什麽呢?

“對不起。”想到這一點,白召南一句道歉脫口而出,随即意識到自己亂了陣腳,一邊假裝在額頭抹汗,一邊逃離。看見徐行伸出腳,他本可以避過,無奈腿腳故意不聽使喚。他本可以被小小的絆一腳,如微風吹動水面,漣漪淺淺,無奈不可名狀的負罪感令他故意出了一個大洋相。

許嘉文無意伸出一腳,聽到慘叫聲連忙賠着笑去扶地上的白召南起身。

“我們來比一場吧。”徐行叫住白召南。

“比什麽?”

“輸了的話,我走。”

只有白召南知道,這一聲“走”究竟含有多大的份量。

“不敢,我認輸。”

小孩子的媽媽就是這樣忍受奇妙與苦難并存的世界的。

徐行問燕珊珊,“那個人到底是誰?”

燕珊珊捧着她的臉揉捏,徐行躲閃不過。

“近視眼要盡早戴眼鏡!那是許嘉文啊!”

“剛才有人說是朝硯。”

燕珊珊疑惑,“他們長得像嗎?奇怪,好像我剛才也有一瞬間認為那是朝硯。”

“一個人總喜歡去一個地方,是為什麽?”

“逃避。”

“逃避什麽?……連小燕也不知道。”

“應該是害怕的東西。”

“難道越害怕越大膽嗎?現在的徐行才是真正的她嗎?有點兒那個味道了。這風有點兒冷。”

“夏天快要到了。”終于有人接上白召南的話。老先生拿了一塊毯子扔在一頭亂發的小孩頭上,點燃一根煙,“現在這個時間不抽根煙的話,和你站在一起不和諧。”

“我覺得自己做錯了。”

“你還會思考自己錯沒錯,有進步。”

“你意思是我來這兒是對我的懲罰嗎?”白召南不服氣道,不過焦灼的事情還未解決,他也不想費工夫去追究。“給沒打算破土而出的樹芽壓上一塊石頭,它反而會瘋長,這不是你說的嗎?好好地保護着,維持原狀,這樣不是很好。我不明白,既然我們明白瘋長是錯,為什麽還要給她這個壓力?就為了一句‘我錯了’,鬧出更大的亂子嗎?這樣下去不知道要傷害多少人。”

“你說對了,就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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