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第一次見到五條悟,立花安諾娜在廉直女學院就讀二年級,大家在禮拜堂上音樂課,突然有人推開門沖了進來,是一位年輕的陌生男性。

自進入女子中學就讀後,除了家人與老師,安諾娜幾乎沒和男人說過話,更不用說不認識的人。上下課時都有車接送,車窗上的遮簾擋住外面的世界,哪怕看見窗外的人,這些人也不會與她發生任何交集,安諾娜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着,從未思考其他。

因此,當這位年輕男性大叫着“天內”并沖進禮拜堂,打亂了上課的秩序時,也攪亂了安諾娜按部就班的生活。大家都尖叫起來,老師偷偷遞出電話,奇怪的歡悅在這平日用于活動和傾吐真言的地方飄蕩。

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天,爾後同班的天內理子再也沒有回來,說是因家庭原因轉學,所有人都在猜測她是去結婚了。

對中學二年級的學生來說,距離婚姻其實不太遠,相較其他土地,這裏的性同意年齡與法定結婚年齡都是那麽低。從小就被灌輸日後是要嫁人的安諾娜,成為誰的妻子就是在未來等待着她的命運,她會相夫教子度過一生,或在京都的深宅大院,又或是在東京的高級公寓,其實都一樣。但從天內理子消失的那天起,立花安諾娜就冒出了一個念頭:或許她不是去結婚了,而是死去了。

這念頭來得突兀,毫無道理,卻從那時起就深深地紮根在她的心中。婚姻逐漸與死亡畫上了對等線,因為她也開始注意處于婚姻中的人們。

盼望着愛情的女學生們充滿了活力,獲得了愛情後步入婚姻的人們卻不盡然。母親的生活很平靜,這也是她唯一的追求,每日等待父親回家,偶爾一起出門旅行,平日和其他太太們一起喝下午茶聊些旁人的事,她的生活就這樣被圈進在了熟識的範圍內,絕不會邁出這溫暖又舒适的池中一步。對于通過屏幕所見的他人痛苦,母親頂多感嘆一句“還好我沒在那裏”,對于相識之人陷入的深淵,母親通過禱告緩解內心不安,這也是安諾娜會被送進有着宗教性質的女學院的原因。可她并不能說母親是不幸福的,這樣的觀察也沒有使得安諾娜的生活變得痛苦,反而令她發現了新世界的存在。

在中學一年級到二年級的這段時間,安諾娜每日早晨和同學們一起在禮拜堂唱詩時是木讷的,她并不理解自己吐露出的字句,也不懂得欣賞旋律的優美,但從那之後安諾娜開始捕捉到從前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的趣味,這喑喑啞啞的歌聲訴說着的與如今正發生着的有何不同,這逐步攀升的調子在陰雨天裏染上了冰冷,它們一齊飄散在空中,與塵埃一同。一點一滴,一花一草,好似都從那天起發生了改變。起先她以為只有自己察覺到了變化,爾後她與朋友聊過便以為所有人都能看得見,再後來當她們深談時朋友卻笑她“說什麽能看清禮拜堂的生命線,你以後是要當建築師嗎”,所以安諾娜還是覺得只有自己能看見。

進入新的學期後,天內理子的座位便不複存在了,大家偶爾還會聊到她,為一個不在場的人暢想她的未來。安諾娜也偶爾會想到她,心中帶着一份感激之情,雖說兩人關系并不很親近,如今的安諾娜卻想和天內理子坐在一起,聊聊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改變。她問過老師天內理子的地址,但老師也并不清楚,因此寫信的念頭也擱置了。她也會想起那天推開禮拜堂大門的年輕男性,在透過天窗的陽光照耀下,他雪白的頭發好似染上了一層聖光,或許他是自己生命中的天使,而天內理子則是将她引入新世界的先知。

一切都是那麽浪漫,從中學到高中,高中到大學,再至畢業。哪怕開始進入社會,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獄污濁,安諾娜的心中都保留着這般幻想,純淨之地,時間停滞着的那一天。

二十四歲那年,安諾娜迎來了她第一位丈夫的死亡。

這個年輕的家主死在和安諾娜新婚的那個夜晚,財産的協議早已簽好,安諾娜獲得了他全部的財産,足夠了。父親在她讀大學時深陷時代的漩渦,選擇了自缢身亡,母親尋求自己家人的幫助卻得到冷眼相待。母女兩人被拒之門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不認識的人将有着花園的大洋房中的一切搬離。

她們在母親的一位朋友家住下,而那個夜晚安諾娜偷偷跑回家,想要拿走她在家中最喜歡的一幅畫。雖說這幅畫也應被拿去償還債務,但并非出自名家手筆,只是她偶然在倉庫中看到過但并未拿出來的一副而已。她想只要好好和對方說就能拿回來。現場的負責人将她帶至庫房,在她尋找着畫的時候忽然從後方撲了上來,從嘴中噴吐出令人犯惡心的氣息。安諾娜用盡全力想要逃離,卻沒能做到。在自己家中的庫房裏,她掙紮着、尖叫着、流下了眼淚,她第一次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看見的一切,那個“新的世界”。她人生中第一次想要祈求眷顧,然後她便獲得了給予死亡的能力。

那個夜晚她在舊居放了一把火,什麽都沒帶走,也什麽都沒留下。

對于這份被給予的力量,除了初次使用時的慌亂狀況外,安諾娜保持了最大可能的謹慎,一點點去探索。她開始了前所未有過的實習,從最普通的工作做起,她開始接觸這個世界的瘋狂與混亂,不過這些都無法與人們眼中的涼薄相比。她也看盡了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難題,無非是存在于生于死之間的那一些。那日也給她留下了些許陰影,從此她會在黑暗的地方點上一盞燈,這樣好似能照亮她心中的陰霾,哪怕知道只有心理上的作用。

為了償還父親留下的債務,她選擇了一個極為糟糕的人結婚。一個花天酒地的年輕家主,一個會不擇手段地到自己想要一切的男人,無論在這過程中給其他人帶去多少痛苦他都不會放手。他想要一位擁有無比高貴身份的妻子,哪怕只是曾經擁有。但衆人都知道他的放縱不堪,沒有一位想維護面子的父母想讓女兒與他締結婚姻契約,哪怕只是為了得到他的錢財。可是立花安諾娜只有自己,母親在離家沒多久後就患上重病離她而去了,當時安諾娜并不難過,只是有些孤獨。

二十四歲這年,她參加了她第一任丈夫的葬禮。

很奇妙的是,她以為來賓只會有她一個人,可那麽多人卻從世界各地趕到這諾大的廳堂中,他們向安諾娜表達惋惜之情,哪怕她和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男人躺在一起的時間沒有男人躺在棺木中的時間多,他們贊頌着已死之人的品德,說他必将留存在還活着的人心中。他們還向安諾娜述說着自己的痛苦,好似她早就應該知道這一切。他們希望能得到安諾娜的垂憐,希望她能向自己伸出手,将他們拖出地獄之中。而這些人中,竟還有曾将她和母親拒之門外中的幾位。

時間能改變多少存在啊,但這短暫的幾年時光只有在人和人創造的事物上才會留下痕跡,樹木花草雲朵星辰依然如故,它們在人無法觸及的時間另一頭。

安諾娜記下了這些人的姓名,留待日後安排。但有的人并沒有這麽做,他們風風火火地來,将口水啐在了地上,将鮮花碾爛在中,在轉向安諾娜時露出同情與憎恨交織着的目光。安諾娜也想留住他們的名字,但被毫不留情地拒絕,被推搡,被咒罵。他們咒罵死去的人,咒罵還活着的人,咒罵自己,咒罵世界,然後在安諾娜簽下支票時閉上了嘴巴,只有一個人将寫着八位數的白紙撕得粉碎,但安諾娜将她擁抱,并遞出了第二張。

葬禮結束時,她除了這幢房子外已身無分文,從正門到舉辦葬禮的禮堂一路,裝飾品也已所剩無幾。安諾娜坐在門口的白色大理石階上,撐着臉看着黑色轎車拖着棺木遠去,沿着對稱的法式庭園道駛離。

和母親去世時的感覺不同,她的內心很平靜。象征末日的黃昏還沒來到,但她覺得自己就在這裏結束也挺好。還完了父親欠下的債務,散去了不屬于她的金錢,看過了自己能觸及的世界,好像已經沒什麽可做的。這個時候應該會有天使來帶走她吧,雖然她結束了兩個人的生命,燒毀了一幢房子,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會下地獄,如果地獄存在的話。

之所以沒有高漲的情緒,也因這一日并非晴朗,而是陰雲密布之日,适合閉上眼睛睡在舒适的地方。于是在坐了一會兒後,安諾娜站起身走到庭園中。她的手指劃過高聳的綠叢、靈巧的鹿身、追逐着的長身豹,最後停在了噴泉旁的椅邊。有着扶手的椅子,長度不夠她躺下,所以她躺在了椅子旁的石地上。

一身黑裙包裹着身體,她将雙手放在腹部,如同殡葬師為每一個死者擺出的姿勢那般,她閉上了眼睛,平靜地呼吸。時間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經一眨眼,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沒事嗎?”

她沒有應答。

“睡着了?”

那個聲音又說。

這下安諾娜被喚醒了,她還活着,只是睡着了而已。于是她睜開了眼睛,要坐起身。

全黑的世界重新變得明亮,只有側身的一處陰影遮擋在她的右手邊。

“醒了啊。”這人說道:“地上這麽冷,會感冒哦。”

安諾娜朝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她見到了一位天使。曾出現在她的夢中,曾出現在她的想象力,最早是出現在她眼前,推開了禮拜堂那扇門的天使。

他幾乎沒有改變,可能因為天使是不會變老的。只不過那一身難看得不像話的黑色制服換成了襯衫和休閑西褲,天使也會迎合潮流,配合人類的生活習慣啊。

安諾娜靜靜地看着他好幾秒,細細品味着這或許下一瞬就會消失的夢境。天使也看着她,透過那幅圓墨鏡,然後歪了下腦袋。他的手上還拿着一束花,是會帶去葬禮上放在棺木上的花朵,安諾娜想到她讓其中一位來賓用熏香點燃了它們以發洩死去的人沒法知曉,活着的人不會理解的憤怒。

“很準時。”安娜開口,伸出雙手,圈住了天使的脖頸,湊在他耳旁,輕聲說道:“帶我走吧。”

這是五條悟第二次見到安諾娜,他根本不記得第一次了,只是在翻到她的資料時看見上面寫着她曾在廉直女學院就讀的經歷,而且和天內理子同年,所以想着從前是見過她的。

雖說他這次來并非是要見她,而是要見她的丈夫,一個本來應該還活着的男人。

詛咒師的事,本來這個男人會被殺死三次以上,但由于他是咒術界重要的資金來源,在那些老頭老太們的庇佑下,他活得極為滋潤。直到他死了。現場沒有殘穢,死亡原因是心髒病,人嘛,弄壞自己身體不是一兩天的事,并不是值得注意的死亡。但一個金庫就這麽落在了他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女人手中,相當于失去了一大筆養老金,咒術界上層痛心疾首。可惜兩次派了人來調查,什麽都沒發現。

事情到這裏應該結束了,但五條悟也在搜尋斷開那些人資金網的可能,因此決定來參加一次葬禮。不過中途被新開的甜點店絆住了腳步,他來晚了些。通往院中的鑲金鐵門大敞,葬禮現場空無一人,燒焦了的花瓣散落一地,各種物件傾倒。他看過空着的牆面,只有一個個方框處是幹淨的,總而言之像是剛遭受了搶劫,但卻是極為安靜的一次打劫,似乎在場者都默認了這件事情的發生,沒有人阻止。

五條悟浮到了上空,環視了這空蕩蕩的房子一圈,終于在庭院的一隅窺見了人影。他以為對方昏倒了,呼吸卻很平穩,以為是睡着了,對方卻睜開了眼睛。漂亮的女人,并非精致的五官看着卻很舒服,她的神色中帶着一絲不屬于喧嚣的澄澈感,安靜得不可思議,他一下想到她站在那禮拜堂中歌唱的情景,從外貌上來說沒有更相配的了,雖然在冬末的這一日躺在磚地上有些奇怪。和她凍得發紅的臉與手一同,她似乎失去了感覺。

然後她抱住了自己,讓自己帶她走,之後再次閉上了眼睛,好似将整個人都獻給了他,他會成為她存在的唯一理由。這是一種前所未有過的體驗,但五條悟隐隐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心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一個星期連續兩次,五條悟接觸到了死。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朋友,遇到了雖然活着但已死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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