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7
這兒的冬天很冷,特別是下雪時。
飛檐上結成了密密匝匝的冰柱,走在下面只覺心驚膽戰,不寒而栗。而空氣和風呢,就好像一根根細針紮在裸露的皮膚上,雖說如此,路上還是有很多外披貂皮大衣或者短襖,內着各色旗袍或是緊身衣服,蹬着踢踢踏踏的高跟鞋的女人。她們獨行,攬着身旁男人的手臂。煙花燙的卷發頂着小帽,妝容精致若嬌花,在使長安感覺到自己的确真實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冬天,也能在嘴角綻放出豔麗的紅花。
馬車路過她身旁發出比秒針還緩慢十分的滴答響聲,布簾輕晃,車夫穿着大筒靴子走在積雪的路上。電車停開,黃包車車夫穿着單薄的衣服在牆角瑟瑟發抖,也有一些年輕的等在達官顯貴進出的門口已有人出來就吆喝道:“小姐先生,要不要坐車。這雪天可走不得路喲。”
還有賣報童,清脆的童聲被從霄至壤的風帶遠,穿着小布鞋的女孩走到長安面前,兩根麻花小辮上的紅繩紮得很緊:“大姐姐,你要買花嗎?”
被凍地和雕塑般僵硬的臉在圍脖中蹭了蹭,長安柔聲問:“你有家人嗎?”
女孩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散去了。多可憐,長安心想,不如帶她和我作伴。
“你叫什麽?”
“小紅。”
“小紅,那和我走可好?”
“可是媽媽她——”
“和我走好嗎?”
“對不起,大姐姐。”女孩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能。”
長安邁着猶豫的腳步走在外灘,看到高聳塔尖。她終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路邊傳來的《四季歌》,和眼前外灘的景色疊加讓她哭笑不得。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此刻腦子裏被浦東機場、出租車和黃包車馬車電車壓碾過一樣雜亂混沌。
掂量着身邊的錢幣,好吃懶做之後幾十年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神威應該不會再來找她吧,自然而然地就想到這個問題。不過找到又怎樣?她帶走的是自己這将近十年攢到的錢。
比起聽周璇的歌曲她更想聽陳绮貞,為了懷念才抱着僥幸的心理從江戶國際機場做飛機到上海。結果發現此地被稱作為“魔都”,二三十年代的景色和現代科技共存,構造了一座不倫不類的城市。
像是你在家中找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找來找去找不到又在大半夜跑去公司把辦公室翻了一遍。當抱着痛苦不甘又失望到谷底的心情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垃圾桶旁邊你喂過食的那只好感度為100%虎斑貓正坐在你的失物上搔首弄姿。
當時的心情應該是什麽?喜悅還是無奈,亦或是憤怒?
當即買了一張機票準備去倫敦,看見熟悉的地方被弄成亂七八糟的樣子不如去連它的過去都一起喜歡的城市,二十世紀初的倫敦的确是不錯的選擇。
她在倫敦留學四年,獨自創業。故鄉的朋友們幾乎杳無音訊,她也無心顧及。
等到畢業回去後和自己有關系的人竟然全都消失地無影無蹤,一位律師找到她告訴她八歲以後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給她留下了一筆巨大的財産。
第一感覺是疑惑其後為憤怒狂暴,把孤兒院裏的的東西摔成爛泥一灘也沒有結果。之後她就用十分之一的錢到處玩,十分之七用于投資,剩下的都存在銀行利滾利。哦,還用了一點兒還債。
那些錢會去哪裏?我一個人創下的公司現在又怎麽樣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憤恨突然被油然升起的寒氣包圍。
靠在舒适的飛機座椅上,長安坐如針氈。
煩躁情緒,腦中此刻一團亂麻,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在她的鄰位上——坐在旁邊的大叔蓄着濃密的胡子,有些淩亂的火紅色頭發在腦後綁起辮子,明亮深邃的褐色眼睛。
他朝長安笑了笑,繼續用刀叉切割蛋包飯,粘稠的番茄醬粘在叉子上,他拿起來含到嘴裏舔了舔,番茄醬沾到了火紅色的胡子上。不過他還是很開心地一口口吃着,給人一種幾天沒吃飯的感覺卻不急不緩。長安看着看着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小女孩,你要不要嘗一口。”大叔轉過頭慈愛地笑着,叉起一口蛋包飯遞到長安面前。
長安及上半身向後退了退完全靠到椅背上,擺了擺手:“謝謝,我不用了。”
“呵呵。”大叔眯起沉靜的褐瞳詭秘地說:“我是路德維希,三十五歲,未婚。”
好年輕,長安有些驚訝。
“我叫長安,十八。”她說。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大叔的眼神飄忽了一瞬又收回凝視在長安身上。長安而自動把這一句話當做幻聽了,因俄日這個詞語雖然讓她不怎麽高興,男人又問,“去倫敦旅游嗎?”
“旅游順便定居。”
“順便定居?現在手續的确比從前——”路德維希吃了一口蛋包飯像是在考慮什麽:“我的手機號,”
他抽出便條寫上號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貼到長安的額頭上,手掌停留在長安額頭幾秒鐘,番茄醬的味道。
“如果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這是我的私人電話。”他爽朗地笑着補充了一句:“叫我路德就行。”
“我暫時還沒有電話,如果有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他的手寫體铿锵有力又不失優雅,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
接下來的時間路德維希和長安說了關于英國的很多事情,此刻它還被稱作日不落帝國,由維多利葉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e)統治。不過離存在開膛手傑克的時代過去很久了,即将進入“大煙”的時期,“煙霧”事件還有年日。她還真的有些想見見傳說中的福爾摩斯,如果他真實存在就好了。
蒸汽時代的英國也很不錯的,很多東西都是發自長安內心喜愛的東西,不過馬上又要世界大戰了。或許在這個世界不存在吧,沒有也好。
她喜歡的不是這個世界,即使這裏擁有和平。她還是想回到過去,屬于自己的世界。
路德維希只提了一個小公文包,他幫長安拿行李時,似乎只是一筆帶過地輕問一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林青的人,她和你長得很像。”
“沒有見過。”話說出口,長安又覺得這個名字模糊地聽到過。快
想起來,她命令自己,果真從腦海中搜索到線索。張開嘴想回答,卻說不出話了。
路德維希彎下的腰提起行李箱的一瞬間他的身體似乎從中間将折成兩半,長安差點兒以為是他靈魂的堅韌讓他活了過來,不過随着時間的挪動,這男人閃亮起的眼眸滅了下去。他直起腰笑道:“還挺重的。”
8
長安新買的手機上有陌生電話打來。手機在木桌上發出頻率振動,震得罂粟花上的露珠掉了下來。
她今日起得很早,也不知為什麽就自然而然地醒來了,倫敦一年到頭都是陰雨天氣,今日依舊白天短,晝夜漫長。所以現在清晨也幾乎漆黑一片,不過到這裏幾周了還沒下雪,真是有些奇怪得很。
她在倫敦留學的那四年,十二月每日都被白雪覆蓋,聲音消弭于雪中,唯有安靜沉澱止住人心。
接通陌生電話的時候彷徨不安。
“又在開玩笑了。”愣了一瞬,她倚在牆邊笑答:“那麽兩個小時後。”
“現在?現在不行。”揉了揉自己結成一團團的頭發,睡眼惺忪。
“我現在有兩個方案,一個就是兩個小時後見面,要不就晚上。”
“抱歉,我來不了。你也沒有提前打個電話來啊,這麽匆匆忙忙的肯定出不來。”
突然電話那頭無聲,她沉默着等了一會兒依舊如此,于是挂了電話。
過了幾個小時,電話又響了,
廣播裏有人在說話
Each evening the mute walked alone for hours in the street.
Sometimes the nights were cold with the sharp,wet winds of March and it would be raining heavily.
But to him this did not matter.
His gait was agitated and he always kept his hands stuffed tight into the pockets of his trousers.
Then as the weeks passed the days grew warm and languorous.
His agitation gave way gradually to exhaustion and there was a look about him of deep calm.
In his face there came to be a brooding peace that is seen most often in the faces of the very sorrowful or the very wise.
But still he wandered through the streets of the town,always silent and alone......
心髒猛烈地跳動一下,傳來的怒吼聲音中沁出一股寒意。
“唔,抱歉,你想說什麽。”
“是你先沒有聲音的。”
“我說過要過兩個小時,可是你等不到那個時候,現在反倒是我的錯?”
“不是你來我就要出去見吧,你是我的誰?”
“上帝有時候就是這樣,偏偏就是在你最軟弱的地方戳上一下。它不會讓一個人事事如意的,它一定會讓一個人在某一方面——”
“我并未提及當初,畢竟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小孩,”她笑了笑,把書扔到一邊,有點兒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是你想多了吧,我們能保持聯系到現在也很不容易”
“和你打着這種見招拆招的時候,你有多嫌棄我啊。我不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了,我準備放電話了。”
“你還真是讓我驚喜。”
“你不會輕易進入婚姻,也不會輕易相信女人,你只相信你自己,只相信你自己的直覺。哪怕這個女人再對,你也會根據自己的感覺做出判斷。也可能和你的經歷相關吧,你看過太多女人的灰色面,讓你覺得天下女人大同小異。沒辦法,可能這真的是每個人的局限吧。如果每一個人都能像你這麽超脫,如果情感真的可以自己來掌控的話。”
“你還有心一日再提過去,感情?我們所謂的情愛早就煙消雲散,或許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你說越拽地越會丢掉,可我沒怎麽拽你你也丢掉了。所以我現在真的不相信拽地緊拽地松的問題,是緣分的問題。只要有緣,就算再打再鬧死去活來最後還是會在一起。”
“我也送你一句話人不要太聰明過頭了,把智慧淩駕于一切之上。我很蠢笨嘛,我覺得和一個有知識的——”
“好,那我和你說。”她幾乎是紅了眼眶:“我單純地和傻瓜一樣的時候喜歡過,很喜歡,非常喜歡。不過傳遞愛的很難,比跨越八個時差,比在雪中等一個人幾小時難多了。你為什麽現在又這樣,我不懂啊!”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也要爆發不過在強壓着自己,今天我也是。我以為自己的情緒......看來還是修煉不夠吧。”
“我不想說高興的問題,整個心情已經掉到冰窖裏了。等我電話放掉以後,你很快就會沒事了。因為你對自己永遠,永遠——”
“但人家講個性如此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所以啊,所以你會跑掉了。”
“我有什麽資格說這些東西啊。我真他媽的有什麽資格說這些東西啊,妻子有資格女朋友有資格。我覺得要不就做唯一,我才不要做什麽所謂的親密。我是覺得我挺犯愁的,我有什麽資格對你說這個,指手畫腳。可是我覺得是,表現的既沒有風度又沒有涵養,那麽小家子氣,難怪現在還沒男朋友,太有問題了。”
“啊啊~不要說了——就這樣吧,我也累了。”
“嗯,再見。”
手機停止振動,陌生電話看上去不怎麽順眼。周圍格局的不和諧感告訴她這不是真實,卻精致華美,左手的畫筆在褲子上畫了好幾道痕跡,她放下畫筆轉身,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又是陌生號碼。
“您好,這裏是長安。”
“哦,上次謝謝你。樓下”
走到卧室在窗簾後向下看,路德維希竟然朝她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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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完全沒有必要請路德維希上樓,但他已經看到自己了。
沒有拒絕的理由。
“住的還好嗎?”路德維希拿了一套精致的餐具給長安,還有一副刺繡畫,是蘇繡。
“很好,謝謝”長安實在不知說什麽好。
連住處都沒找到就跑到倫敦來的自己确實魯莽了一些,能碰到路德維希真的是運氣太棒,她更應感謝“烏發碧眼”的母親。
“也沒什麽特別好的東西,中國菜可以吧。”
她用鋒利的菜刀規律地切着蔬菜,路德坐在客廳裏品茶,順便欣賞風景——他幫長安找的房子正對海德公園——房價還不是很高!讓她略微驚訝的還是今天的路德,近看時才認出——火紅色的頭發平整地紮在腦後,胡子也剃掉了,褐色的眼睛在雪白的皮膚下襯地愈發明亮而柔和。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他應該是将笑容當做慣常的表情。
“我很好喂的喲。”
“……恩。”有誰說過一樣的話,長安答道,心神又飄忽了。
她不是在真實的世界,現在卻要填飽肚子。她關上火,被突然接近的溫暖源觸到瞳孔擴散,緊繃的身體就是架上的箭镞,一觸即發。
“那我把下半生都托付給你喽,小女孩——”路德維希話音未落,被長安蹦出來的笑聲吓了一跳,端着菜尴尬地向旁退了一步。
長安蒼白的臉紅到和蘋果般,不過笑了一會兒她就平靜了,好像所謂笑聲是氣球裏的空氣。
“沒有真實感啊。”她低聲說,将菜呈盤。
失敗了?路德維希喟嘆一聲,是為長安空洞刻骨的表情感到難過,這種方法不好用換一種便是。
路德維希本以為兩個人會沉默地吃完這一頓晚餐,最後是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結束這場從做膠水的方法至猴子與打字機的談話。
過了幾天,長安見到路德維希的時候他又變了一個樣子,身着高定款走在紅毯上,看上去頂多二十幾歲,表情嚴肅沒有一絲微笑,身上散發出的淩冽氣質讓長安想到戰場上的神威,好像整個世界都把握在手中。
她并不是親眼見到他,是通過網絡。因為她去了電影院看路德維希主役,名字很短,她只掃了一眼就忘了。
路德維希在裏面扮演不願接替家族事業又才華橫溢的次子,深愛自己早逝的母親,由此将照片中母親的形象轉移到現實中和母親長相相似的意大利女子身上。但那女子已經有了家庭,路德維希深受愛情的折磨,在與家族的雙重壓力之下,最終為逃避現實走上虔誠的朝聖道路。
看完電影已是夜深人靜之時,風灌進長安的薄衣裏。電影院就在不遠處,以為回家的路并不會漫長,誰知她再也沒有回去過。
下意識地為保證自己的安全在呼嘯而過的風刃下摟住摩托車前的人,那人在頭盔下冷笑了一聲。只是力氣越來越大,對方讓摩托車扭動着想甩長安下去,最後他在迎面十字路口遇到同樣飛速駛來的汽車,長安趁這一瞬的剎車段穩穩落到路邊,第一個念頭是終于暖了一點兒。
跑了好長一段路,蹲在地上,背靠随處可見的郵箱。這麽快就被找到,總不至于今後為了逃跑要居無定所吧。
空氣的溫度在夜間驟然下至,雪被拉了下來,很小卻洋洋灑灑。呼出一口冷氣,忽然覺得胃部惡心,遠處接近的人影綽約,在暖黃的燈光下逐漸顯露出真實和清晰。
黑發黑眼,着紫衣,撐着一把紫黑色的傘。
“春。”長安輕喚一聲,那人已于她身旁。
灰暗遼遠的天空被遮擋住,視線困在有限的空間中。
“我奉團長之命将你帶回春雨。”聲音很冷,微微上挑的眼角未存一絲情意,來人一手将長安攔腰擡起。
“你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麽逃出來,回去定然是死啊。”
餘音在轉軸中壓成一絲薄嘆,雙腳狠踢,向後翻騰至三米開外。
對方也毫不示弱,穩住身體提着傘就沖上來,長安無可奈何只能向後逃,腳步飛快,說是飛檐走壁也不為過。想要躍入茫茫車海卻聽身後陣陣爆炸聲響徹雲霄。
“Daddy!”那聲音這樣攥住她的注意力。
女孩被母親拼命拉住,眼睛卻定格在爆炸的中心處。叫喊的聲嘶力竭,又不同于戰場。春追了上來,深藍的圍巾沾上灰燼,仿若火焰中咆哮的墨龍,雙眼深深囚入殺意中。
長安似乎聽不到周圍的一切了,她轉身奔逃,身後的獵犬多麽可怕。
“長安,你別逃了。貓捉老鼠的游戲根本不适合你。”
“你別追我就不逃!”
并不是恐懼,她因此覺得自己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