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30
中西合璧的洋樓,雙開的門後有挺大的玄關,兩側和正對門的牆壁裏嵌了三面大圓鏡,風水學上卻說鏡子不可對着大門,除非屋外有外煞之物,而隔着不遠的園子正有刀般尖利的建築。
套上平常的暗肉桃色旗袍,堂而皇之踏進“烏發碧眼”的家門,卻被正迎着的鏡子一晃,側臉一擋又見兩旁的鏡子,當即就沒了心情,再加上幾日充斥着故事的睡夢,臉色越發顯得不好。
“小姐?”
油然而生無奈之情,猜想接下來或是陌生人的哭訴,後擁她至“烏發碧眼”之母的床前,再說說小時的一些故事。
“你,你真的是小姐?”
長安這才正眼看向說話的人,那人卻剛将疑惑的視線從已走遠的高杉身上轉來。
“是與不是都沒關系。”她淡淡回答:“即刻去見母親?”
“不,不,先去先生那兒。”
顫抖的音色收轉回來,長安走在後邊,看起雕刻細膩的木窗,線條圓滑,外有玻璃窗,正好能看見庭園裏的各式盆栽,卻因過于樸素的顏色給人以凝重的感覺。高杉左轉那人卻帶她右轉,沒想在外看着不大的建築廊腰缦回,偏廳在房屋的深處。
這人按捺着疑惑、不安和恐懼,戰戰兢兢地與她對話:“先生很快就來。”
長安接過茶潤了潤唇。
“烏發碧眼”的父親并沒有如期出現。
長安坐在偏廳直到傍晚才有人端上飯菜,說她的父親今日沒有時間見她,幫她準備好房間住一晚明日再見母親。
長安蹙起眉頭:“母親在哪裏。”
“夫人已休息了。”
“喂。”
高杉晉助知道什麽,但卻未明示。很多事情若不讓人親自目睹和體會是無法理解的。或許應做好心理準備,“烏發碧眼”小時候被帶到宇宙去的內幕,若她還有殘存的意識一定想要知道,即使真實的情況讓人心驚。目前沒有頭緒,還是慢慢摸索,順其自然。
“喂。”
似乎有人叫她,剛才思考有些混亂,
“你是誰?”
那個聲音又問。
領路的婦人趕忙站到她身旁,小聲說道,
“是二太太的兒子。”
那時已快至“落魄泰伯廟,收魂抵陀寺”之時,但逛去的長街依舊水洩不通,曲藝雜耍的藝人們在各色燈光的打影下使人心底裏油然而生歡快的情感,小小的女孩卻被大人牽着走向與這熱鬧場景相背的方向。
“我們要去哪裏,不看戲了嗎?”
那人卻沒回答她,心生疑惑卻保持着孩童對熟識人的一貫信任。
“這是什麽?”
圓盤形狀的巨大金屬機器對她來說是極其陌生的,婦人只是回頭對她笑笑,那笑容和平常不大一樣,讓她有些擔心,
“娘姨,你怎麽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長安。對不起。”
“玩耍的時間結束了。”
誰?
無力的疑問從腦海中冒出,刀刃好像插到了骨頭上,不知道中了多少顆子彈。她咬緊嘴唇努力擡頭,很像神威,又并不完全一樣。
身着白色唐裝,細長的橘色三股辮垂在前面,外面的披風好像燒焦了的羊皮紙,殘缺不全——面孔已不似少年。
“拿着。”
她踉跄幾步接住了,那把忘了放在哪兒的,屬于她的傘,湛藍的傘。怔怔呆立在遠處半晌,疼痛漸離意識,卻因突然的邁步如洪水般撕扯着皮肉。
長安用力抓住男人的衣袖,她必須擡起手臂才能觸到他的肩膀,手指不住地顫抖,
“這是夢,對嗎?”她問。
男人低頭看着她,粲然一笑,表情和聲音都再熟悉不過:“真過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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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法描述當時的感受,追根究底,應用淡然形容。
不論哪邊都是複雜的家庭關系。
“初次見面,”微微點頭,“我叫做長安。”
稚氣已脫的少年睜大了他漂亮的眼睛,無意識朝前邁了一小步:“你,是長安?”
“哈哈。”長安垂下手臂。
痛苦游離于感官之外,她擡起沒受傷的手按住眼睛,卻根本流不出眼淚,只覺幾日未入眠的幹涸,只好發出荒謬的笑聲。
夏季的雨來得很快,落到這一向以溫暖著稱的南地也依舊利如刀刃,一滴雨水刺過側臉,好幾滴雨水躺在腳邊,
“過分的應該是你,到底在開什麽玩笑。”她似是想把無力從胃裏嘔吐出來,捂着腹部蹲下身,全身的經脈都像被電擊,又一瞬離去,鮮血漫身。
如果上帝再來一場大洪水。
男人上前,抱起蹲在地上的長安,輕柔得像抱起那只叫做定春一號的兔子,兔子沒反抗還睜着鮮紅的眼睛望着他,這時他的小妹妹神樂走過來,怒氣沖沖地搶過兔子,大聲說:“哥哥,不許吃掉定春一號!”
跳躍着躲避子彈,他站到高處。
“把她交給我。”墨發少年大聲叫道,表情混着不甘和抗拒。
“時間好像不夠了,”男人輕聲道,“怎麽辦。”
“別,讓他走。”長安嘴唇顫抖,瞳孔的焦點開始變得混亂,血汩汩流出,一刻不停。
“你能撐住,不是嗎?”
他聲音愉悅,用殘缺卻溫暖的披風裹住長安,讓她坐在自己單臂上,另一只手臂撐開傘下躍,觸地一秒後就只餘一人,是那個墨發墨眼的少年。
“抓到了。”他對着舉起槍的少年說,手穿過他的胸口。
長安閉着眼,血腥味已不再使人難受,神威步履平穩地閃過人群。
“注意。”他尾音上揚。
突如其來的震動讓長安完全倒在神威懷裏,頭靠住他的頸窩,右手斷了,只能軟趴趴地被抓住,搭在他肩上,
“好累。”她說。
“你必須睜着眼睛。”神威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聲音:“看着我。”
她的視線模糊。
“看着我。”
“冷……”
像要窒息,靈魂快散了。
神威又把長安摟緊了一些,已至城外。
斂着的冰藍眸子總算松了松:“你不會死。”
“時間問題......神威,”她艱難的吞下一口氣,“我,不是強者,不重要了,”
她已奄奄一息,只注視着神威的眼睛,她從這雙永遠只看向前方的眼睛裏捕捉到了自己。
“謝謝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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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巨大的冰淇淋走在陽光下,路過慢吞吞的檸檬色電車,和車上向窗外看來的人們打招呼。不喜歡規劃好路線,只是獨自走着,眼睛描摹所見之物,因是想放松心情,并未在與她專業相關的上城區逗留太久。
乘坐大巴去了建成于13世紀又曾一度化作廢墟的卡爾莫修道院,斑駁而滄桑;又搭上聖胡斯塔升降機,裏斯本如故舊照片中一般。走走停停,在下城區搭上了電車。
車裏只有一人,背對車門,她想要下車,車卻已經開動,長安走上前,在他對面坐下,
“去了哪裏?””
“随便走了走,還想去裏斯本海洋館看看,但有些遠了。”
“你不可能利用休假的時間來看裏斯本的建築吧,如果要散心我推薦你去布拉格。”
他沒變,長安心想,卻又不知為何有這樣只出現在多年未見後的念頭。
“說起來,長安你或許不知道,我的母親嫁給了你的父親,在我們都還是國小的時候。這場婚姻真可笑,”他冷哼一聲,不無尴尬地看着長安。
“我知道的,”她說,“很多事情到後來都慢慢連在一起了,為何我在雪天看到你和我小時的玩伴,明明你遇見她的機會那樣少,雖然地方不太大,可是這樣湊巧。又或是你說‘我見過你’,是慈善活動的時候和他一起來的吧,為了給自己心理安慰,假意忏悔。即使我們成人後,你也鮮少提起關于你母親丈夫的事情,你說過’我不喜歡他,別提那個人,惡心‘,這不是你的風格。不清楚你何時知道他做過的事情,我可以感覺到模糊的,同情與內疚。”
沉默接了她的話。
“我該下車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打斷了沉默的獨言。
“對不起。”他站起來,凝視着長安:“不論在哪裏,我都只會讓你難過。”
“如果你說的是那個少年,大可不必。他不過被自己的母親蠱惑,以為我來是為了奪他的繼承權罷了。”她沒什麽表情地下車,在窗外朝他揮了揮手,這應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重新坐下,在車內望着她轉身離去的背影。
消失在霧氣之中的她使他流下眼淚,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少時代,不可一世卻還重視感情的少年
33
“人?”
長安疑惑地想,就在鯊魚游曳過的地方有那麽一瞬閃過人影,還是與工作人員絲毫不搭邊的衣着,為了确認她站定,盯着那處,又是人影一閃。
游客只有她一人在旅游旺季已是很奇怪了,鎮定了心神,快步繞着水箱行走,眼角卻又瞥見人影。停下環視,橘色的人影布滿了四周,
“長安。”聲音似是來自另一個空間,
“醒來。”他們齊聲說道。
“不!”她答道,奔跑起來。
“長安,快醒來。”
人影就在她面前,她穿了過去,閉眼蹙眉,恨不得鑽到蝸牛殼中蜷縮起來,只有她一個人的地方。
恍然間她又坐在了電車上,“叮叮當當”的聲音将她喚醒。墨身旁的位置是空的,長舒口氣,又閉上眼準備小憩一會兒。
“小長安。”
仿佛要随下坡的電車一同倒下。
別睜眼,默念,那聲音卻在腦中回響,最終形成了無底的黑洞,使她失去抵抗能力。
女人景色的頭發绾在腦後,額前兩側垂落長至頸間的絲縷,五官似是被名家細雕又如渾然天成,精美而自然。
長安幾乎落淚,心被揪得生疼。
“都是我的錯,全都怪我。”
連說話都好像要用盡全部力氣。
“不怪你。”她伸出手想要撫摸長安柔軟的黑發。
“不是的,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是我,只能眼睜睜看你在外公的墓碑前坐着而無能為力;我這樣弱小,無法幫你承擔,最後甚至還想過要忘掉你!”
“親愛的,不應該這樣小,換個角度思考,”她擡起長安的臉,認真說道,“你小時候很聽話,是我從未見過的最乖巧的孩子,這就幫我了我很大的忙;後來我病了,你一個人照顧了我整整一年,每天都辛苦地幫我打理好一切,家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來做,這不就是幫了我嗎。并且在離開我以後,長安也很堅強,一直在看着你的我,也為你感到驕傲。”
“海倫,”長安緊握拳頭,“我這樣叫你會很奇怪嗎?”
“不會。”被稱作海倫的女人搖搖頭,她的眼睛與長安的雙眼相應,滿載疲憊虛空。
“其實我一點也不堅強,我無數次想過是否能憑一自之力找到他殺了他,但後來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被關到黑屋子裏,”她說着用手捂着嘴輕咳一聲:“因為他的原因,我一心放在工作上,逃避愛的存在,我相信婚姻是一場墳墓。每當周圍有人結婚時,我看着他們就會生出同情之心。我不想記起曾經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會是很幸福的,就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那麽快樂,并且這種感覺可以一直持續......但我最後發現這根本就不可能,我的心被撕碎了,我變得不完整。若更小的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好,但......不,海倫,這沒什麽好抱歉的。”
“當初我也沒照顧好你的感情——”
“不,你只是什麽都憋在心裏,他是看到外公家的狀況而你已沒有利用價值才——那個人渣!”長安氣憤地用手肘撞向椅背,椅子連帶着松垮垮地搖搖欲塌,她仿佛沒有注意到一般騰地站起來,“不過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有保護你的能力,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海倫,我們可以回你的故鄉看看,你不是說你一直想回去嗎?我們——”
“小長安,媽媽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帶來歡笑,謝謝你在最後的時間還努力照顧我,不離不棄。但是,屬于我們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不是現在。”
“為什麽......”長安不可置信的搖頭,“因為我不再是小長安,不再天真無知了嗎?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可我已經決定不再殺人了,他也已經死去了——”
“你還和以前一樣在奇怪的地方轉不過彎來,”海倫開懷而笑時,顯得無神的眼睛便如雨後的晴空,在他人眼中灑下彩虹,“你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是裏斯本,不只是為了來觀光吧。”
“那是來幹什麽,除了觀光,還有其他的嗎?”長安疑惑地說,像是在喃喃自語,可腦中絲毫沒有頭緒。
“只有你自己知道。”海倫的餘音輕柔地搖晃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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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的好天氣。”
厚重雲層疊走,陽光鑲着金邊,繞過卷雲落下。南部的小鎮在夏季稍炎熱,出門時習慣帶上遮陽傘。在英國時,即使夏季戴墨鏡出門,也會遇上雨水,所以傘是必備物品。
“三日後是雨,五日後是雨,十日後是雨,二十日後是雨。今日明日明後日是雨。”
咖啡館能俯視碼頭的景色,一杯玫瑰茶。
小鎮的歷史從碼頭展開,這裏是小鎮的靈魂地。百艘船只休憩在港口,寧靜悠閑。由于水并不深,輪船進出困難,只供游船停泊。如果說冬季是小鎮的入眠時間,夏季就是它最有活力的日子。
正是旅游旺季,游人頗多。旁邊是博物館,乘着游船又可去離鎮較近的兩座島嶼,其中一座是讓國家成為帝國的國王出生地。從碼頭可看到小鎮最高的山頂,那兒有一所大教堂,是城鎮的标志。從山頂能俯瞰整個城鎮,行走在街道上的人群,密密麻麻的房屋和環城的河流無一不昭顯城市的繁榮。
同樣身為旅游者來到這兒,現在已将城市走了好幾遍,并不認為是适合定居的地方。
有時厭煩自己,為何始終找不到歸屬感。初至的快樂沒過太久就消磨殆盡,又起身尋找下一個暫時的居所。心在飄,和靈魂一起,雙腳懸浮,還未落地嗎?要從地球至宇宙?在尋找什麽?想獲得什麽?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然而心中一片模糊。
旅行者的家在哪裏?
醒來後渾身疼痛,稍微一動傷口就有撕裂般疼痛。
“你是誰。”
在宇宙中航行的飛船,和船上奇怪的人們。
“你走吧。”“走。”“離開這裏。”
陌生人的痛苦表情,在不知所措狀态下的自己似乎給他留下很多不好的回憶。沒有說再見,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或許是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見到,他可能有太多話想對我說,但我不是他所認識的我。
沒有再遇見認識過去的自己的人,除了留着紅色馬尾的男人偏要自己稱呼他為舅舅,強留在英國好幾個月,最後告別時對方和孩子一樣不肯見面。那确實是每一日都很快樂的時光,停下了腳步,可又認為自己必須離開不可。
撐着陽傘望向山頂,如果走過去或許太遙遠。
“我可以嗎?”小聲自問,膽怯。
“先到對岸。”
踩着靠在一起的船搖搖晃晃地到達對岸。
“再高一點應該也沒關系,掌握平衡,協調身體,集中精力。”
發現自己運動細胞超越常人是一次偶然,但的确十分好用,特別是在治安不大好的城市中行走時。
從平底踩着牆壁上突出的地方到達樓頂,從最矮的房屋開始,在房頂間跳躍,和跑酷類似。在接近山時停下來。超過一百米的山頂看上去頗高,猶豫了一會兒,收起雨傘,跳到離山最近的房頂。
“山上風大,你穩不住。”
“天氣晴朗,風也平穩——”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向右看去,沒人。
“這邊啦。”
肩膀被攬住,向左側靠。
“沒辦法。”
身體失重,被橫抱起來。
“看着我.....你不會死。”
“謝謝你。”頭有些痛,全身冰涼,接而又溫暖起來:“神威,我……”
“回去吧。”橘發青年笑眯眯地說:“長安。”
她擁有了一個無比溫暖的擁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