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23
我難得在上課前到教室,後門鎖了開不了,便從前門進了。只有三人坐在裏面,兩個其他系的非法國人和一個低着頭的黑發女孩兒。我習慣向後走,黑發女孩兒半靠在最後一排窗邊第二張椅子上,她面前的整個長桌桌上散落了顏料和洗筆筒(可以詳寫),一閃念間我已走到她前面一排,把包放到靠窗的桌上。
“你們在這兒上課?”她本在低頭擺弄手機,忽然停下來,擡起頭問我。
略顯低沉又清若泉水的聲音比她的相貌更早觸碰到我。女孩有一雙灰色的眼睛,細眉,皮膚白皙,微卷的黑色長發随意披在身後,,長度好像到了腰間,從我的角度看不到後面,只見好幾縷搭落在前面或是蜷在肩上。
“是,不過你坐這兒也沒事兒。”
我還未來得及注意到自己措施的不甚之處她便對我微微一笑——單是彎了彎嘴角,已另我靠近被拉長至停滞時間,心頭為之一顫。人來齊後她沒走,我在課間回頭想與她說話,卻見她極其認真地在畫簡單的明暗對比圖,便轉回身趴在桌上睡着了,因此我并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走的,之後好幾天她和她的笑容不時蹦進我的腦海,每當這時我都會想:她是學什麽的,性格如何,是否還能碰見。
後來細細思索,她給我的整體印象就好似我正在繪制的中國畫中冬末的梅花:清高脫俗氣質的同時獨立于他人之外。
事情變得有些嚴重,我走在校園裏時會不自覺地尋找她,安德烈問我怎麽了,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兒,他說好幫我打聽消息,卻沒想命運安排我們那麽快見面。
學校和海峽對岸的藝術學院舉辦的聯合畫展上,她被衆人環繞。
“你要找的,來自東方的藝術家。”安德烈誇張地聳了聳肩,他的父親是法國人,可在意大利張長大,已被那兒的風氣熏陶地毫不像樣,反倒嘲諷我的內斂。的确,我十分驚訝,詫異于我在見到她之前已對其有所耳聞,那些誇張的傳言在此刻仿佛全成了真實。
我站在稍遠的地方看她,安德烈拍了拍我的肩:“快去,可別放過機會。”
心中的天平正左右晃動,這一拍立即在“去”的一方加上了500克的砝碼。我輕咳一聲,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朝她走去。
“……”當我離她還有幾步之遙,她像是有了感應般看向我這處,穿過人群走來。
“你好,我們曾見過。”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萊昂·勒邁爾。”她的眉毛微微擡起,眼睛彎成了一條線。
“啊,我有一位舊友也叫萊昂。”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是雪。”
“久仰大名。”她愣了愣,微笑還停留在臉上,但和那日笑得很不一樣,完全抛卻了羞澀,非常大方,以至于使我懷疑自己到底在那天的初遇加上了多少濾鏡效果。
關于她的傳聞我聽過許多,總結起來不過一句話:來自身價數十億、以第一的成績進入的東方少女。她是學院老師面試後即刻便敲定要留住的學生,傳言中油畫系保守的老教授給予了她他可以給出的最高評價,“假以時日,她必定會成為巴黎、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一顆獨特的新星”。
我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問了她謠言的事情,她的原話是“這些傳言都能編成一部小說了”。“他人的看法不會對我造成影響”,她看上去對成為“新星”毫無興趣。
“你有發現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有扭曲現象嗎?很多人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麽都不知道便把追求名利作為生活目标,似乎沒了這些東西就無法生存,等得到了以後又悵然若失,發現和原來相比自己沒快樂多少。你不知道目标何在的話,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下去是最好的選擇,同時盡可能嘗試接觸不同的領域,等你找到愛的存在之處後就會發現全身心投入你所愛的事物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她太理想主義了,如果不是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她根本不适合生存在這裏。多少人連目标的邊的沒摸到就被淘汰離開,她竟然沒有目标。我沒能完全理解她的話,或許是光注意享受她的笑容和聲音了的緣故。此後我們交換了手機號,我在一周內打過三次電話給她,一直是關機狀态。
聯合畫展的最後一天是學生一季度新作品的展出日,我提交了水墨圖,得到了不錯的評價。在欣賞其他學生作品時,開來一輛汽車,紅色的敞篷法拉利,看到從車裏走出來的人,我的心咯噔幾乎湧出來,她沒有親口否認那個傳聞,只做了一個算不上評論的評論。
“東方女孩又開法拉利來送畫了。”有人說道。
她打開後門,把後座上的畫一幅幅搬下來,負責登記的老師也過來幫忙,好幾人輕車熟路把七幅裱了框、目測最小12號最大60號的畫拆開,一位女性指着畫和雪低聲說着什麽,應是在點評雪的畫,我站在遠處聽不清。七幅畫按照大小挂在圓形展廳中,由于本季度的主題是“花”,雪将向日葵作為描繪對象。
最大號中的向日葵是用墨潑出來的,粗略一看大約有幾百朵,有淺至白的也有深至黑的,其中以黃色偏紅色系和藍色偏紫色系的向日葵為主形成脈絡。亮點在于粗中有細,花莖與花葉上都有用互補色刻畫的紋理。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會以為這幅畫是用電腦制作的。
40號的畫是向日葵園,水彩繪制,沿襲第一幅模糊的風格,透明感很強,除此之外普通。
30號的是油畫,白色的旋轉階梯上撒滿了向日葵的殘枝,暗色的葉片密密匝匝。由于畫面整體呈暗調,白色對比非常明顯,像是被銅鑿和金剛砂清理過後的白,又像是卡拉拉的白。人工和自然共同打造了使人被迫轉移視線又如同上瘾般想多看幾眼的白,與暗。
25號的畫有三幅。第一幅裏有一個女孩的半張臉,一朵大向日葵擋着她的另半張臉,我開始以為這是雪小時候的樣子,黑色的瞳孔否認了我的想法。小女孩的眉毛下壓,眼睛無神,面容消瘦。她沒有一絲孩子氣,既不快樂,也見不到天真。第二幅裏是個坐在餐桌上的小男孩,盤子裏是切成一塊塊的向日葵,他左手拿着叉子,正要把向日葵的一片葉子放到嘴裏。第三幅是女孩和男孩站在一起,站在向日葵的海洋上,兩人站在大雨裏,身影快要消失在幕簾中。這個系列的畫名十分有趣:《Athena & Her Brother》。
最小號的向日葵是以完全寫實的形式出現的,沒有前面的向日葵華麗,很普通的一朵,光線從右側方打來,明暗掌握得很好因此就算內容單一也足以教人欣賞。
我承認她足夠努力,幾乎到了令我肅然起敬的程度。當所有人都為了一副展出焦頭爛額時她拿出比他人多了幾倍且不低于我所認為的平均水平的作品。各種風格都技法成熟,可這又如何?我努力也能做到……不,這都是我的不甘心衍生的想法,我做不到,我局限在理論……我永遠不可能這麽努力。
“等你找到愛的存在之處……”
這便是愛吧。
“萊昂。”她朝我揮揮手,開車離開。
我站在原地,不斷将自己懶惰的不堪放大,邁開腳步,跑起來。雪的車停在校門外,她坐在駕駛座上,低矮的镂空鐵門隔着我和她,多麽遙遠的距離。有一個紅發男人與我擦肩而過,東方人的清秀側臉,第一次見到雪時的既視感湧上心頭,我無法抑制住熟悉的感覺,屏住呼吸看他走向雪的法拉利。
兩人換了另一種語言說話,雪挪到副駕駛座,側頭時看到我站在校門口,再次揮了揮手。男人發動車後擡頭,瞥了我一眼,隔着一段距離也能感到他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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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征。”雪接過手機。
“這次關機長達幾個月”
“一個月……的樣子稍微有些久,呵呵。”
“……你知道就好。”
“我和外界沒失去聯系就好啦。”
“啊,這是新認識的學弟,也叫萊昂,這還是到這邊後第一次碰見和他名字一樣的人。”
“是麽。”
“怎麽了?心情好像……有些低落。”
“不,比起他,我很好。”
“什麽意思?”
“他看上去剛被甩,心情十分低迷。”
“……你不會吃醋了吧。”
“沒有,我不過在說實話。”
“嗯,既然這麽久沒見,我就送你一個禮物吧。這是只有我才能給你的禮物。”
“在等綠燈的時候給我”
“啊,認真聽......征,我喜歡你,喜歡到想要擁抱你。”
赤司在短發遮擋下的耳根“刷”地紅了,他猜測是親吻沒想到是語言上的表白,既然如此——
“雪,我愛你。”
“......你這是犯規!我也愛你。”
“後面這句太随便了。”
“嗯,剛才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是有一點兒随便。那麽再換一句吧——”
“綠燈了。”
“征,我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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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與她約定好時隔近半年的見面,要說原因,其一是工作和學習沒有給我足夠确定的條件準備一個近期內不會到來的、将穿過半個地球的短期旅行,将太過遙遠的未來全權交予他人會導致拖沓(即使是剛來的幹練秘書),并且目前我的忙碌程度并不需要把旅行行程交由他人;其二是她不擅長面對未來時間被預定的過程,更準确說是記憶力在時間層面與事情的對接沒有保持長時間延續的習慣,從中她的随性程度也可窺一斑,不過也僅是冰山一角。
約會确定後的一周內被偶然提起能迅速反應出哪幾日已不屬于自己自由支配範圍內,當時間長達半個月及以上時若有另一事件加諸,她會同意為後者付出,直到約定之日來臨之際才想起有不可調和的沖突橫亘在兩個未來進行時中,致使她不得不求助于第二個人以避免更麻煩的結果。
我發現這件事情是在初中二年級、雪以交換生身份來到帝光,她在第一周和一個部門确定了一個月後的交流,三周後和另一社團約好了同一時間的參觀。
“直覺告訴我拒絕,可怎麽也想不到理由便當無事了。”她撐着臉頰,隔着30厘米距離和我說,“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了。”
“不巧的是,身為隊長,我有責任到達訓練場地。”她灰色的眼睛忽明忽暗,我很享受與她的近距離對視——兩人都不會因個人情感移開視線。“我可以請一次假。”
她從不對我說諸如“如果困擾的話大可不必”的話,同我的籃球夥伴一樣,同與我長久共事的人一樣。她信任我;不過也有與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謝謝,那便拜托了。”
隔日她送了兩個插花作品給我:一個無處不宣告着奇妙古怪,一個處處透着古典高雅。前者被我放到母親的房間窗臺上,後者在我房中。她大可不必這樣做,可這的确是我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她對世界懷有好奇心。
“照你的想法辦吧。”
父親的話比我想象的還簡潔。他應知道自己無需多言,我的決定絕非一朝一夕形成,更不用說完成質變的突破。
赤司征臣思索至接近确信程度的想法是;征十郎在很早以前就愛上了她,同一刻也想好為她戴上戒指的瞬間。或許沒有那麽遙遠,但正如他第一次見到征十郎母親時,好像生命中有一束與他人不一樣的光落進。不是随着時間逐漸建立起的感覺,最初或許是一個偶然的契機帶來的。
“拜托你,雪。”我将這話放在最後,希望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
哪怕她在我長達一天的說服下已說了幾句含糊不清話都不得不點頭了,但我沒想到她會做出相反的肢體動作。我在她身上已經失算了三次,我出錯的可能性是二分之一,可憑借以往的經驗——對她行動模式的分析,不會出現“赤司征十郎求婚被拒絕”的結果。
雙方僵持着,沒有人願意率先讓步,好像都在期待對方先變成那塊出現裂縫的石頭,前提是首先是一塊頑固的石頭,可被定義為誤會的湊巧是兩人殊不知對方在感情方面都還未适應長久的流水狀态。
開始都以為持續一周左右便能再次聽見對方的聲音,沒想到已經延續至一個月,似乎沒有人準備先開口打破非常規的沉默了。赤司的工作比以往多,又在提前進修更高學位,幾乎擠不出時間着手處理難得出現的錯誤判斷的結果;雪則在比料想中長的時間出現時自我安慰,且稍顯極端地将斷去聯系的日子當做生活中的負擔被減輕,盡量保持輕松愉快的狀态生活。
半年過後,她成為某位鬼才設計師工作室的助理。某天獨自一人坐在工作室整理設計稿長達三小時。期間停留在大腦外好幾天的靈感瘋狂湧來,又随手拿了筆在白紙上連續運轉手腕兩小時後癱倒在椅子上,幾乎全部的思考能力都被榨幹。她長籲一口氣,擡手将頭發後捋,和她的身高相比,手顯得過于纖細。
頭發撫平後又被弄亂,她的頭向後仰,望着雕了對稱花紋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無法阻擋他的臉浮現在腦海中,正準備起身時耳朵捕捉到噼裏啪啦的響聲,從窗戶那兒傳來。
“三月份的第一個,雨天……”
找遍了整個工作室都沒有找到一把傘,也沒有雨衣,雪不禁彎起嘴角。
近來沒有閑暇湊巧按下觸發鍵,這場雨開始彈奏一小塊壓抑的自我。過去的日子她很喜歡淋雨,沒有原因,知道每一滴雨水的重量都來自灰塵,也清楚了解淋一場雨相當把自己半浸在污水場,可她還是從不撐傘。雨越大,她越快樂,激動到身體戰栗。
她不清楚為什麽會一位正在讀書的學生會被這位設計師選中、成為助理(又恰好是她關注的這一位),心懷忐忑地進入從未接觸的行業,在意外的情況下以意外的方式與許多人變成了擁有共同話題的朋友。她的運氣可說相當不錯,可也從不濫用。開到這個世界,碰見一些相合的人,和雨的再次相遇以及赤司征十郎的求婚難道已用完她所有的運氣嗎?
雪不相信命運,但哪怕現在捂住耳朵都無法阻止征的聲音穿過層層雨幕從腦海裏生發。
\"雪。\"
\"叫它雪丸好了。\"
那匹雪白的馬兒差點沒有活過它出生後的第一個冬天,三歲的赤司聽說後幫它取了它一生中第一個名字,也是唯一的名字。當時雪就站在一旁,雪丸烏黑發亮的大眼睛與刷子般的長睫毛,它柔軟的鬃毛迎風飄動,尾巴好像節拍器極有節奏地左右拍打空氣。
\"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赤司回頭問她。
他小時候似乎常征求他人對其所做事情的意見,随着年齡逐漸增長則成為被征求看法的那一位。
到巴黎時和雨見面的機會多了許多,是比之前的多,以家人的關系來看可是少之又少。
他竟然會對自己求婚,當時自己又為什麽拒絕呢?征不過要求一個證明和長久的陪伴。
她住的街區由于下雨停電了,今日的雨超乎城市人們的預想,雪騎車到家時半身濕透。
當初買了一件防水風衣又在今日穿出門是明智的決定,唯一不足的是她早晨拆下了帽子。在全身濕透和淋濕頭發和脖頸位置間她選擇了後者,雖然迎面而來的雨水還是接觸了皮膚。
屋內一片漆黑,雪沒開手電,憑着腳步幾百次的記憶穿梭在房間中。她把全部衣服放到洗衣機裏,花了二十分鐘淋浴,粘糊糊的感覺終于離開身體。
\"景,你在哪裏?\"
景是一只野貓,她晨跑時路過在塞納河邊,比巴掌大一些的景縮在牆角,雪就把它抱回家飼養了。在還顯昏暗的冬日早晨,雪白的貓兒安靜地進入雪的眼簾,于是取名為“景”,意為日光。現在景已和16開本一樣大小,是少有的不抗拒洗澡的貓。
在盥洗室換了睡裙,雪關閉暖黃色的球形燈後走向黑暗的客廳。景最喜歡的位置是客廳靠窗的沙發上,窗簾緊閉着,景發出嗚咽聲。
“景?是不是被雷聲吓到了?”雪分辨不出聲音的方位,朝沙發走去時但景的聲音好像又從門口傳來。
又是一道閃電,頭頂炸雷轟然碾過,雪的身體抖了一下。景的聲音消失了,雪不禁有些着急,伸手從左到右輕撫過沙發。
她白天視力極好,能望見遠處海面的魚,可先天性的夜盲症暫時沒有治療必要,在充斥燈光的城市中行走,她不會模糊任何事物,在夜晚的家中不開燈也是習慣了。
碰到不一樣質感的東西,雪手一縮又重新探出手。第一感覺是光滑,其次發現那是人的手。剛想脫出,她的手便被反握住,那人沒用什麽力氣,單是将雪的手輕柔地置于自己手中。
心跳聲在黑暗的寂靜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放大到雪的雙耳。
“你還沒去治療夜盲症嗎?。”這生意打破黑暗,将雪凝聚于虛空一處的記憶力拉了回來。
“嗯。”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有一種抱住這人大哭一場的沖動。
理智無法解釋感情,說的就是她現在置于平均理性上的思想忽然停滞,同時感到人的感情和生理混合在一起的确會帶來不可思議反應的這一瞬間吧。
“我到附近開會。”
“嗯。”
“這只貓叫景?很可愛。”他發“景”時後鼻音被不自覺強調。
“嗯。”他要站起身,雪的手下意識握緊住他的手,他愣了一瞬,又坐回沙發上,雪也愣住了,随即滿臉通紅,慶幸處在一片黑暗中,可燈光“唰——”地亮了,他耳朵微紅的樣子可說是并不冷靜的,只是雪并未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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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委婉地表達了暫時不願意結婚的想法,因為她無法料想結果,顯然過去的所見給了她難以磨滅的陰影,從而影響她的決定。
赤司點了點頭,反倒安慰起她,仿佛被拒絕的不是他。
在工作和學習層面上她是最快适應變化的人,但若牽涉到生活,尤其是被他人侵入時,她就會變得像塊牛皮糖,必須不停咀嚼才會融化。為此,他做出的應對是讓雪逐漸适應兩個人的生活,如此一來,走入婚姻便是順理成章的結果。赤司難得如此固執,要談個中想法說個幾天幾夜也不到停下的時候。
他能記住的事情本就多,與雪有關的更是被儲存進一個單獨的木質箱子裏被精心呵護着,他從未沒漏掉過雪說的每一句話,有些是開玩笑,有些是像玩笑的真話,他已熟悉到能迅速分辨出這二者的程度。相對的,可能在深夜街頭分開他會一時找不到雪的身影,但只要兩人中的一人還在可到達的範圍內,總是最先能看見彼此,不會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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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沒有感到比從前快樂分毫,當一個人駐足某地又并沒有任何期待與欲望時的生活就是如此。當我設計的第一件成品衣樣品被穿上身時就脫離了我,我看了它一眼後它便離我遠去,最初同我孩子般緊密的關系似乎成了幻影。清楚地記得為了它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多次修改設計冊,選擇布料、輔料和顏色,和打版師、采購面料的工作人員确認制作工序。
在進行制作時還要多次核對制作進度(雖然這是我給自己加的工作)。由百分之兩百努力創造出的成果呈現在我眼前時卻無法使我感到歡愉。
我在晚餐時和先生談了自己的疑惑,他很快指出我的問題,意料之中。
先生比我大兩歲(我們是同級生),從前我總覺得自己照顧他多些,在一起後才發現總是他在包容我,給予我可靠的意見和解決方案——在我的請求之下——他很少主動給我建議,一是對我的尊重,二是我的行為在他所控制的偏差範圍內,這兩點我很清楚,相信他也知道我對此的理解。
\"你過分壓抑了自己的欲望。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你必須做的事情不同,你選擇了後者。或許是你在事前想得過多,現實并未讓你更加滿意造成的落差。\"
\"……我明白。那麽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堅持,二是走向其他的領域。\"
\"放輕松,不管你怎麽選,我都支持你。\"
先生非常溫柔地說,輪廓在暖黃色顯得比平時更加柔和。
我的先生向我求婚三次。第一次是戀愛一年後,我眼含熱淚拒絕了他;第二次是他到巴黎發展事業的第二年,我笑着同意了;第三次即是去年年末,兩人到日本舉行婚禮之前。
多年不見的親人和老友,被埋藏在冬日積雪下的舊日回憶和感到無比幸福的我在回到巴黎後竟感到生無可戀。
我辭去了助理設計師工作,将我設計的服裝送給了在巴黎的朋友,開始整日待在家裏——先生在帕萊買的新屋。心情依舊沒有改變,在我自己看來,幾乎有抑郁傾向。
時節剛好是春季,我在巴黎各大跳蚤市場穿梭,買了一把以後可能也用不上的盤着龍的銀制拆信刀和釉色的新年鈴铛回家,先生似乎挺喜歡那把刀,把它拿走了,鈴铛被挂在客廳的壁爐上。家附近的書店被我逛遍了,有時也去附近的大片森林中散步,一走就是一整天,不知疲倦。
兩個月過去我才發覺自己情緒的确不太穩定,一個人到醫院做了全身檢查,看到檢驗單的一刻情緒的振幅拉大,彷徨地走在回家路上。
我沒想到先生會那樣開心,看到他驚喜的樣子我開始安心,并且有些內疚——我無法控制住的情緒也帶給了他負面的影響,他對我的包容一定超乎我所能包容的他,然而我卻沒有給予他相應的回饋。
重回工作并不困難,在進行設計工作時我開始輔修金融。不累,一點兒都不累。我申請将工作地點放在安靜而舒适的家中,整日穿着睡衣想要不分日夜游走,卻每每被先生哄回房間保持正常睡眠。
先生有時工作很忙,好幾天都不在家,但每天都會打電話給我,直到他發現工作永遠都無法結束,而我只能一直一個人在家時,他提出我應該去可以被照顧的地方,我知道他說的是秋田。我考慮了一段時間後拒絕了,簡單收拾衣物去了隔了一條河的雨家,他的忙碌程度比在法國事業剛起步幾年的先生低,至少每天會回自己的屋子。
九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開始我還健步如飛,後來只能像穿着木屐般小步移動。體型變化不大,醫生說我本身還輕了幾斤。到了第六個月,先生竟給自己放假了——一個工作狂難得的長假。我搬回自家,雨每日打一通電話,先生幾乎寸步不離,為此我和先生差點兒發生自婚後的第一次算得上大規模的争吵(我以單一語調陳述事實,做出總結,提出解決方案;他從反面,即我的身體狀況和安全對我的方案進行反駁),最後以他的妥協結束——我有了一人獨處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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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十一月末,我看了一眼剛被洗淨的天空,為她披上外衣。
我答應她今天坐船去雨家,誰知剛走到門關她就捂住自己的肚子。整整提前了一個月,我的母親生我時提早的兩個月,給她的身體帶去很大負擔。看着她咬着自己嘴唇的蒼白模樣,我十分緊張,她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如果我害怕的結果措手不及地到來,哪怕是千千萬萬個我,也恐怕無法再一次承受住打擊。我的神經越緊繃,越清醒,越能看清自己的想法。
“你上看去比我還緊張。”她擡手觸碰我的臉,或許是我的擔憂無意中表現在臉上的緣故,“沒關系的,我比你想象中的健康多了。”
我穿着消毒過後的服裝走進手術室,按照護士的要求一直緊握她的手,通過她的力度,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上的疼痛。
“現在的我可能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我需要休息一會兒。”
剛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我是知道的,但皺在一起的五官很難使我将他和“我的孩子”這一概念聯系在一起,反倒應該說因為她的存在,我才會愛這個孩子。這一刻我了解了父親的感受,他過于愛母親,因而在母親去世後會将我作為赤司家的下一任家主而非自己的孩子來培養。
“你在發呆。”她吻了吻我懷裏淺紅色頭發嬰兒的臉頰,“明明深色才是顯性基因,可是這個孩子的頭發和眼睛都是淺紅色,一點兒都不像我。”她的語氣像是在撒嬌,她身上比以前多了些活力和孩子氣,令我意外。
“這說明我的基因強大。”
“哼。”
“開玩笑的。你本身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孩子受到我的影響更多是正常的。”
“啊,”她嘆了口氣,“真想看我的翻版啊。”
“想要一個女兒?”
“順,順其自然就好。”她翻身從我膝上起來,抱起熟睡的嬰兒,“出發吧。”
司機開車送我們去機場,接下來的兩個月我們将在日本度過。先到秋田住一段時間,再到東京;之後孩子會被放在東京本家,我和雪将去美國旅行兩個月。
巴黎的事業已步入正軌,我可以抽出幾個月時間陪在她身邊,瑣碎的工作通過電腦和電話就能完成。在飛機上的那晚我做了一個夢,那時母親剛離開,我将自己一人鎖在房間,不管仆人或是管家來敲門都不開,父親還沉浸在悲傷中,沒有心情管我。
剛好外公來看我,和父親坐在桌子的兩端吃晚餐,我走出房間,坐在長桌中間,外公在我和父親兩人默默無語的餐桌上一個人敘述秋田的事,父親偶爾說幾句,我在努力吃飯。餐後他回自己房間前到花園中散步,父親竟然靠在橋欄上,
“我已經失去詩織,不能再失去征十郎了。”外公對父親說道,幾乎是充滿怒氣的。
沒過幾天,雪就住進了他們家。我才想起那不是第五次見到雪,而是第六次。第一次見面時我剛學騎馬的時候,母親牽着她的手走來。
“我叫雪。”不論語氣還是表情都透着一股涼意。
“雪丸。”
“什麽?”
“這匹馬就叫雪丸。”
她騎上我的雪丸,在馬場跑了好幾圈,比剛成為新手的我好了多倍的技術使母親詫異,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踩着高凳下馬時一臉傲視我的模樣。馬術是我拿手的運動之一。
“小學數學?”她拿起我的課本翻了翻,“征,你還沒學初中數學嗎?。”我在家庭老師的指導下從三年級開始學習初中課程。
“既然拿着我的籃球就和我打一場啊,我會讓你贏的,否則會被說我欺負小孩子。”我從母親手中接過籃球,報名了籃球訓練班,她一直讓我取得最終的勝利,直到她發現已經贏不了我。
“征你會拉小提琴?我們練習二重奏好嗎?。”她的基礎和技法成熟地像拉了幾十年的大提琴,若不是因為身體尚未發育完全,已能作為演奏者登上舞臺。
我的老師極力建議她參加音樂比賽并保證她能夠取得第一的成績,她卻敷衍似地說沒興趣。
“我從寒冷的西伯利亞來,這裏的夏天讓我無法安眠。秋田又沒有空調,收留我一段時間吧。”
“聽說你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如果難過的話哭出來就好了。別擔心你父親的看法,這是一個人類正常的情感機制導致的生理沖動。”
她的思想從小學就和周遭的成年人般成熟,随着年齡增長多年未變,給我一種她還是孩子的錯覺。她的理性,她的溫柔,她的獨立,她的智慧,她的笑容,她的別扭,她的存在,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一切過早地在我和其他異性間築成了一面牆。
在我收到第一封告白(亦或是信件)的那天,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對她的感情。并非難以啓齒之事,時機未到前我保持緘默便好。
我回過神,已經是白天,她躺在我身旁,還處在睡眠之中。我看着她,伸手觸碰她的臉頰,她的耳朵,她的頭發,她睜開眼睛,睡眼朦胧,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好一會兒,笑着說:“我昨晚夢見你了。
第一次見面是在馬場,我騎着你前一分鐘起好名字的雪丸在馬場上炫技,激怒了你,你在那兩天一句話都沒和我說。
第二次是你在做功課,我好像又激怒了你,你扔掉了小學課本,被爸爸發現,罰你一天做了十幾張初中試題,你竟然寫對了60%。
第三次你開始學籃球了,那時候你很弱。
第四次是你來秋田,二重奏是改編後的聖·桑的《天鵝》。
第五次是跑到你家蹭了一個暑期的空調,順便游完了整個東京,幾乎沒被曬黑。第五次我們在一起整整一個學期……
第十次是初中我到帝光做交換生,第十次我沒和你打招呼就被送到了醫院,你幫我列曲名,我每一首都拉了一遍,一共是36首……
我很少能記住和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光,每一次都記得清楚則更少。不如說,征是第一個。”
她坐起身,雙手環住我的脖子。
“我愛你,征。”
“我也愛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