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耐心
耐心
米琉靜靜躺在療養倉中,透明罩子下,少女的單薄身軀越看越瘦弱得可憐。茶棕色的長發略有些淩亂,有幾縷遮住了她的眼睫。
半夢半醒中,她好像聽到悉杉在說話。
“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嗯?現在不止修特知道你的存在,全因循的貴族恐怕都聽到了風聲。”
問題的答案沒有出現。
半晌,就在米琉以為人已經走了的時候,又聽到了下一句。
“這麽多年,我對你是有感情的,我們曾有過美好的開始,不是嗎?”
“那時候在瓦拉星,你是多麽快樂自由,雖然弱小,卻渾身散發着天然又旺盛的生命力,像個小太陽,驅趕了我的孤單和抑郁。”
“後來我回了因循。我已經逐漸可以應付那裏的爾虞我詐,也漸漸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王子,甚至因為太過優秀而總是招惹父親的猜忌、打壓。雖然更忙更累,不能再過瓦拉那樣單純的日子,但我一直沒忘了你。偶爾想起那些舊日,仍覺得時間沒過去多久似的。”
“再後來,你成了心環的公主。第一次聯姻的那天,我在落日號上看見你穿着婚紗的樣子,我腦海中的你再次鮮活了起來。真可惜,你不能光明正大地就那樣嫁過來。不過,後來我趁着去心環的機會住在了你隔壁,聽你在學校的見聞,聽你的煩心事,就那樣站在陽臺上聊天。”
“你還不知道吧,我就是修斯,修斯就是僞裝過的我。因為這個,修特還生了我好大一通氣呢,哈!”
悉杉終于找到一個最合适的機會對米琉傾訴他的感情,這會兒睡夢中乖巧的女孩不會像平時那樣冷漠。
可米琉的意識卻是清醒的!她只是身體還不能動彈而已。也幸好是這樣,要不然她剛才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和動作,從而露出破綻。
悉杉居然就是修斯!是那個曾和她在陽臺聊天的修斯,是早出晚歸行為鬼祟還撒謊的鄰居,是穆衍口中破壞心環能源管道的嫌疑人!
怪不得修特曾到訪心環公寓,而接管心環的那天他又站在悉杉旁邊。米琉還以為他們之間存在某種聯系,現在才發現修斯和悉杉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因循的王子親自參與了侵占心環的計劃,行動時就在她隔壁,并且瞞得滴水不漏。
就在米琉震驚地亂想時,悉杉的聲音再次響起。
Advertisement
“占領心環後,我把你接回了家。你那樣柔弱,只有在我這裏才能過得好。就算绮沙說過你有喜歡的人又怎麽樣呢?現在你誰也聯系不上,日子久了也就淡了。以後慢慢的你會喜歡我的。”
喜歡的人?聯系不上?
過于豐富的信息量讓米琉仍迷糊的腦子運轉超過了負載。
绮沙曾告訴過悉杉她有喜歡的人?那就是說他們之前就有聯系。這麽想來,也許绮沙種種怪異的行為也就有了解釋。
绮沙明明平日裏總搞一些小動作,卻在大雪天特地來找她,問她住在哪裏,還莫名其妙說了一些話。她明明是心環的公主,卻用重型武器将帝都星的重要能源樞紐轟爛,導致整個星球陷入能源危機……
而那臺總是收不到信息也撥不出視訊的個人設備,也許不是信號不佳,而是被動過了手腳,已經完全壞掉。
還有,米琉想起第二次準備聯姻時因循使者帶來的禮物。當時她看了悉杉的信,還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對他有所誤解,不過很快穆衍就提醒她那塊禮物手表帶有定位功能,只要戴上就會開啓記錄傳輸功能。
這一切的一切讓米琉無法再直視悉杉!他太可怕了!
僞裝身份做她的朋友,随時讓人監控她的行蹤,切斷她所有聯系外界的渠道。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朋友能做出的事,也不是一個聲稱喜歡她的人應該做出的事!
米琉害怕極了,也抗拒極了,睫毛不安地微微眨動着。幸好有頭發蓋住了那裏,悉杉又傾訴得太專注。
“只是現在事情又麻煩了起來……诶!怎麽就在這個時候被發現了呢?”悉杉嘆着氣站起身來,離醫療倉更近了。
“也罷,事已至此,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是我被那些小人逼瘋,還是他們被我壓倒。”他雙手撫着醫療倉的罩子,輕輕地說:“不過別擔心,不到萬不得已,你都可以繼續在這兒過幸福單純的生活。”
腳步聲傳來,悉杉終于走了。
米琉的心提起來,懸着,又重重地摔了下來。
原來不論到哪兒,她都沒能逃離權力鬥争的漩渦。在心環她是被皇室推出去的聯姻公主,在這裏悉杉的感情也并不純碎。
真的好累。
上一秒她想:就這樣麻木地,渾渾噩噩地過每一天好了,她可以不理任何人,只關心自己那一方土地上的小草。就算處境不由自己決定,就算有一天會很凄慘,就坦然接受吧。
下一秒她又想:就這樣了嗎?一點其他可能都沒有了嗎?那一絲絲的不甘冒了出來。挺過去,說不定還有別的可能?
現在的情況是,如果要活着,起碼不能招惹悉杉。但怎樣才能保持一個合适的相處方式呢?她無法表現出任何親近,甚至在聽了他的話之後畏懼和厭惡都快要藏不住了。
在療養倉暖暖的治愈中,米琉微顫的眼皮平靜了下來。她想不明白,只好暫時逃避。
時間飛快,夜晚如期降臨。
此時國王的大殿裏,群臣正宴飲,百種皆熱鬧。
伊潘身邊圍了好幾名重臣,現在他可是大家争相寒暄的對象。
“伊潘大人可真是慧眼獨具呀!咱們來心環之後,可都在愁着今後這一片廢墟如何發展才好,這不,大人這就提出了新的修建規劃,連國王聽了都對您大加贊賞呢!以後呀按您的想法,何愁這曾經的帝都能不繁華!”財務官員馮崎奉承道。
“都是托國王陛下的福罷了。”伊潘語氣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多年以前我們就曾談起過未來的新圖景,只是那時候條件還不允許罷了。現在有了心環的資源,有了礦産管道和能源技術,有了人,有了地方,也該水到渠成了。”
另一名官員是負責法務的,聽這話頭趕緊接話:“對對對,您是托了國王的福,我們吶都是托了您的福。這誰家都有個親族不是,到時候若是能得您庇佑一二,必然心存感激……”
馮崎點頭如搗蒜。“是啊是啊,我們都是托您的福,您的規劃可是關系到千人萬人的福祉呢!”
“這真是不敢當,不敢當啊!”伊潘笑着說。“我伊潘的為人大家都知道,不是那等得了好處獨個兒藏着掖着的人,若是能顧及到,自然想大家都好。這個呀,你們就放心吧。”
“那就多謝伊潘大人!”
兩名官員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将來需要從因循遷徙過來一批人,負責建設新的商業并管理心環的原住民。這些人的選定可是有說道的,哪些人能來哪些人不能來都是伊潘一句話的事兒。像他們倆這樣想撈幾個名額給家裏的恐怕不在少數。
說白了,遷徙過來的人肯定會得一些好處,大家都想要這種肥差。畢竟……不是每個家族每個子孫都那麽有出息,總有些需要提攜、安排和費心的。
“呦!您瞧,這不是悉杉殿下嗎?”馮崎突然大聲說,惹得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剛來的悉杉身上。
“這位大人喊我,是有什麽指示?”悉杉駐足,嘲諷地問。
“哦,這倒沒什麽,就是聽說殿下金屋藏嬌,圈養了前心環的公主,有些好奇罷了。我想大家也都有些好奇吧?”馮崎看向四周,果然有不少附和他的人紛紛點頭。
伊潘抿嘴一笑,并不言語,安靜看悉杉的笑話。既然有人想表現,就給他機會好了。
悉杉即使脾氣再好,被人當場下面子也是要反擊的。他冷聲道:“這只是我的私事。大人公務是不是不甚忙碌,整天就關心這些雞毛蒜皮?”
馮崎無視悉杉的冷硬态度,挂着笑臉接着說:“殿下不必在意,不過是閑聊罷了嘛……大家也是關心您。而且,您的婚事可不是私事,是因循的大事呢!”他本就打定主意站在伊潘一方,此時也不在乎什麽表面關系了。
這時悉杉的臉色已經不能僅僅用差來形容了。“我的婚事自有父親做主,馮大人難道想幹涉國王陛下不成?”
“馮某當然不敢。就怕您因為私事會錯了國王陛下的意思。況且,您這身上的擔子這麽重,若是被這件事分走了心神,那可就……”話至于此聲漸消,但裏面的威脅之意卻未盡。
悉杉明白,馮崎是在點他。他的婚事不能受到私情的幹擾,國王會不滿意。而且最近各帝國之間的談判進入了焦灼期,在這個時候傳出米琉的事确實不太好。
“不勞您和伊潘大人操心。”悉杉撂下這句話,轉頭走開。
談判的事他自會盡全力推進,這點悉杉還是有信心的。實在不行,那就用硬的,殺雞儆猴,那些嘴硬心慫的自然就會妥協。
至于伊潘……這場逐力遠還不到中場,且瞧着吧。
……
第二天早上,悉杉罕見地沒有早早出門。米琉睡得晚了些,下樓看見他竟然還在相當悠閑地吃早餐。
不自在的感覺一陣陣湧上來,米琉強迫自己鎮靜些,邁步走了過去。
“起來了?昨天醫生說你身體有些虛,現在感覺如何?”
悉杉的嘴巴一張一合,米琉卻覺得他像在念着恐怖的咒語。現在坐在對面的是一個真實的人嗎?她無法猜透他複雜又危險的思想。
米琉總是會想起穆衍,他們之間的對比太過強烈。雖然穆衍看起來氣質冷硬,但相處下來卻能覺察出一顆溫熱善良的心。哪怕他只是站在身邊,她也會十分安心。
而悉杉呢?只會令她感到害怕和不安。
“怎麽了?還是不舒服嗎?”悉杉見米琉人恍恍惚惚,又問道。
米琉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來,吃飯吧,都是你愛吃的。”悉杉已經吃了七分飽,本也吃不進多少了,又正好有時間,就給米琉夾了很多菜。
“這道糯米圓子以前你在瓦拉的時候總是念叨着想吃,快嘗嘗,裏面加了桂花呢。”
“還有這個,是新鮮空運來的的筍絲。”
管家在一旁看着,心裏頭覺得怪異。今日殿下怎麽突然告假了?而且還這麽有閑心,照顧米琉小姐吃早飯。
悉杉越是熱情,米琉越是感到沒有胃口,甚至胸口有點惡心。
“怎麽不吃?”悉杉忙活了一通,見米琉一點反應也沒有,唇邊的笑在此刻凝固住。
米琉用手撫着胸口,眉頭緊皺。
“這是怎麽了?”悉杉站起身,想将米琉攔過來看看情況。
米琉下意識地一扭身,悉杉的手落了空。
凝滞……管家心裏緊張了起來,默默地低下頭。殿下此刻的表情不對勁兒……
看着抓空的手臂,悉杉第一次對米琉失去了耐心。他改為雙手叉腰的姿态,問她:“怎麽?我就那麽令你感到厭惡?你是把我當成洪水猛獸?還是罪大惡極的人?”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對我?有什麽資格如此對待給你吃給你喝給你住的人?嗯?心環已經覆滅了,你也早就不是什麽公主!就算你還是,那裏面的分量有幾斤幾兩你自己清楚!”
氣勢洶洶地說完,在米琉震驚怔愣的目光中,悉杉大步離去。
“砰!”地一聲,書房的門被狠狠關上。
外面的米琉心跳不已。她當真被悉杉的樣子吓到了。她想,也許她真的不曾了解過他。
裏面的悉杉懊惱萬分。他把頭埋在雙臂雙肘中,煩躁又難過。他不該對她那樣說的。
最近談判開始出現不順利,他的壓力很大。她又恰巧在這個時候被發現,讓衆人有了嘲笑他的把柄,令他的名聲受損。再加上這麽久了,她還沒接受他,他這才會一時激動,說了些氣話。
他不想這樣的,真的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