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二人正陷入尴尬沉默之時，又突然同時開口，都只說了個“你…”，掩飾般地賠笑了一下，男人把話語交給康慧先說。

康慧遲滞半晌後，微笑着說道：“我是負責清點旅客信息和遺失物品的，好像沒有發現你的行李。”

對方搖了搖頭，幹澀一笑：“我沒有帶行李。”

康慧追問：“你是準備回家嗎？不帶行李。”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仍舊是邊帶微笑，邊仰頭看着康慧，“下一站是旅游的最後一站，也沒什麽東西要帶上的。”

康慧若有所思地點頭：“噢，好的。那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他頓了頓，“你…你剪頭發了嗎？”

康慧眼神怔住，不禁捋了捋耳後的頭發，“你好像頭發也變長了。”

身後出現的同事拍了拍康慧的肩膀，把康慧喊去其他科室巡房，二人的對話也戛然而止，可不斷盤旋在康慧心口疑惑并未因此消減。

他所說的剪頭發是什麽意思？好像兩人之前見過一樣，可自己這一頂到後腦勺的短發可是在上大學之後就已經剪掉的。

倒是對方的變化更是明顯，原先在何曙手機照片裏看見過何煦的模樣，眉清目秀的一張臉，皮膚白皙透淨，眉眼間像是飄浮着一汪碧水般惬意，波瀾不驚。

懷裏還夾着幾本泛黃的經書，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光影交錯間，将他模糊的輪廓篆刻出分明的線條。

更重要的是，當時剃着光頭的他，如今卻長出一頭烏黑短發，遮住了耳廓。還戴着一副眼鏡，只不過送來搶救的時候，摔在地上還被踩碎了。

他的傷口在後背上，一道觸目驚心，深可見骨的傷疤，劃開了他後背的皮膚。

手術中剛打完麻醉的他，一直處于胡言亂語的階段，嘴裏念念叨叨的一些什麽“只好相離”，“不要找你”。

康慧原先并未對這個怪異的男人有過多關注，直到兒童病房的一個孩子說那個叔叔把他抱起來逃跑，被砍了還把他護在懷裏。

康慧幫這個昏迷的男人聯系家屬的時候，才發現他是許多年前早就還俗的止緒，是何曙的弟弟，她趁着打電話給何曙詢問的機會，打聽了他這些年的消息。

才知道何煦五年裏一直在各個地方流連輾轉，先是去了美國又去了日本，像是有計劃，又像是漫無目的。

巡房過後，康慧站在住院大樓後的一個垃圾桶旁，正吞雲吐霧，思考繁瑣的時候，何煦走了過來。

他走到康慧的身旁，想問康慧要一根煙，“能分我一根嗎？”

康慧沒給，也順帶把自己還剩半根的香煙掐滅了，扔進垃圾桶裏，“你的傷口很深，吸煙會拖延恢複時間的。”

何煦點了點頭，不知所措地胡亂給手指打結。

康慧揮了揮空氣中的煙霧，侃侃而談地開啓話題：“你哥哥說你五年都在旅游，還俗就是想去旅游嗎？”

何煦輕笑，“不是，前半生我過得太糊塗了，信佛，遵從佛，害怕輪回轉世的覆轍，在行走中慢慢還俗。”

康慧好奇詢問：“你都去過哪裏玩？”

何煦連說帶做地比劃着玩樂設施飛行的樣子，“時代廣場，環球影城，很多地方的環球影城，碰碰車很好玩，還有過山車一下就‘咻’飛起來。”

康慧像是被逗樂一般，捂着嘴巴笑道：“哈哈哈哈，還有哪裏？我感覺這些地方都去過。”

何煦扒手指頭數了數，“還去了菲律賓的阿尼洛潛水，也去了泰國。”

康慧若有所思地點頭：“潛水啊，我只去過海南島，你去的地方還真是多。”

何煦小聲嘀咕了一句，“怪不得，不一樣。”

康慧似乎沒有聽見，換了個話題，“對了，你說你的最後一站是哪裏？我聽說可以免費補辦車票的。”

何煦像是釋然一般，“我沒趕上火車的那一班，就讓它過去吧。”

康慧并未放棄追問的想法，繼續問道：“你為什麽孑然一身去西藏？”

何煦不禁朝康慧眼睛看去，像是洞穿瞳孔一樣仔細，“以前有人給過我答案，但是我不确定現在我還會這麽想。”

康慧思索了一番，慢吞吞地回憶：“那裏的天葬，把人的□□給禿鹫啃食後帶去天空，靈魂不滅，我見過那些堆疊在草地上的石頭塊，即使是一塊塊石頭，我也覺得它是永恒的存在，那或許才是未曾改變的真實意義。”

何煦皺了皺眉頭，偏過腦袋看向別處，“人活着全靠執念，又不得不死在執念裏，我到現在才弄清楚我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康慧不由地湊近了問道：“是什麽？”

何煦沉吟片刻，一字一句鄭重地回答道：“我到站了。”

緊接着又緩緩轉身面向康慧，他剛想伸出手，想向康慧征詢一個友好的握手，又被後背的拉扯痛到縮回了手臂。

康慧見他突然露出的痛苦表情，如同洞悉一切的樣子，把手主動塞進了何煦的手心裏。

兩片不同溫度的掌心在瞬間接觸中，漸漸熟悉了對方的溫度。

何煦欲言又止看着康慧手背燒傷的傷疤，又看見了手腕上系着的紅繩，不由地用拇指摩挲起傷疤上凹凸不平的皮膚。

“這紅繩…怎麽都散了還在戴？”

康慧淡淡一笑，“心無一物的時候，總會胡思亂想。紅繩子系在手上之後，我再也沒有因為心事被燒傷過了。對了，謝謝你告訴我，我爸爸最後的去處。還有謝謝你給我這個名字。”

何煦摘下手腕上的小葉紫檀佛串，“康慧，你見外了。這個送給你，紅繩就當作交換，給我戴吧。”

遠處一個眼熟的小孩突然向何煦飛奔過來，嘴裏大喊着：“叔叔！叔叔！終于找到你了！”

康慧一眼認出了是被何煦護在身下的孩子，也轉身朝小孩招手，“你也找到啦！”

小孩拉住何煦的手，怯怯地問：“和我住一起的人都有爸爸媽媽來接了，可是我沒有，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他們在哪？”

康慧清點傷者的時候，清楚記得這個孩子的父母當場去世了，她面露難色，朝何煦看了一眼，企圖無聲地商量對策。

何煦也知道，因為正是他親手把孩子一把抱起逃跑的。

何煦摸了摸孩子的頭，“他們的腳步有點快，我們現在追趕不上。但是你的爸爸媽媽其實一直都在，就在你身邊。但是你放心，你只要快一點長大，就能找到他們。”

康慧指着遠處一團售賣的氣球說道：“姐姐也是這樣成長的。你看，就像那個彩色氣球，如果弄丢了，它就會跑到天上。我們擡頭就會看見的氣球，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當你自己學會飛翔的時候，你就能抓住它，帶着它一起。”

孩子飛奔着跑向氣球，邊跑邊說：“一起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