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宅*

舊宅*

民國十六年的最後一夜,漫雪吹天,幾層亂瓊碎玉鋪就一地月色,凄冷的風,堪停在了商家的舊宅。

大年三十的夜晚熱鬧至極,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挂在門前,爆竹聲一陣蓋過一陣。

但只有巷尾那座破敗的商府,慘白的燈籠從不曾換下,格外引人注目,卻也悄無聲息。

商府自民國十三年被一場大火燒毀,如今只剩斷牆勉強圍出了個形,院內盡是焦木零落,野草瘋長,大火裏燒出的骨灰不知揚去何方,這裏,早已成了不能住的廢墟。

而大火中幸存的兩位小姐和一個仆從,大火後便為鄰裏街坊不知所蹤,他們不回來将商府翻新,也不将其賣掉,就将破宅子丢在這,遺棄了三年。

待新年一過,應是第四個年頭了。

柳清夢立于一段焦木前,寒風于她的毛領中尋到縫隙,便毫不客氣地從四面八方灌進去,如針般紮得她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疼。

她卻感覺不到似的仍站在那兒,任風将毛領吹得淩亂,如同這府內的雜草。

“夢小姐!”季景終于找到她,望着柳清夢的背影,他站住腳步,心裏湧上說不出來的疼惜,“我們回去吧。”

除夕夜裏,人人都穿大紅色報喜,只有她一身報喪的黑,站在飛舞的雪裏,寒風蕭瑟,她卻不知冷一般站在焦木下,季景看着,只覺得柳清夢活得太孤獨。

他低下頭暗自嘆氣,商家燒毀之後,他就把夢小姐和二小姐商音好送去法國投奔三少爺商蝶生。

本約定好今日一起回國到上海過年,沒想到柳清夢拖着他在商蝶生和商音好走後偷偷買了來蘇州的船票。

“夢小姐?”季景又喚了她一聲。

見柳清夢始終沒應,季景只好将視線順着柳清夢的目光移到那棵焦木上。

他皺起眉思索,依稀記得這一處只種過一棵歲數很大的桂花樹,大小姐商曉煙在十三年前發生意外後,夢小姐那段時間常常對這棵樹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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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柳清夢仍在發呆,但她忽然反應過來好像有人在叫她,于是她活動被凍僵的腿緩緩轉身,看見欲言又止的季景,似有訝異地問:“季景?”

“下着雪呢,不如先回去,明日我再陪夢小姐來看。”

季景走近柳清夢,将手中的圍巾遞到柳清夢面前。

柳清夢接過圍巾,看這織的疏疏密密的手法,八成是出自商音好之手,她沖季景點了點頭,卻只是拿在手裏,并沒有戴上。

月光下,季景這才看清柳清夢那張精致小巧的鵝蛋臉上挂着兩道淺淺的淚痕,他口袋裏沒有絲帕,更不能逾矩為她擦淚,想加以安慰但又不知從何說起,無奈之下只得嘆氣道:“夢小姐,已經十三年了。”

柳清夢聞言不語,然後擡起頭望向黑夜,恰巧新年的第一朵煙花綻放在夜空,炸開這天空的漆黑與長寂,她的眼睛或有期許地亮了一下,又随煙花的轉瞬即逝而迅速黯淡下去。

她喃喃道:“是十四年。”

是以,零點一過,嶄新的民國十七年已經來到,這是商曉煙逝世的第十四個年頭。

季景沒有擡頭,而是溫聲細語地勸道:“小姐已經身死十餘年,老爺和夫人也受到懲罰離開人世,三少爺和二小姐如今将你看作親生妹妹,不如夢小姐重新開始,同他們一起好好生活罷。”

柳清夢對上季景的眼睛,眼神中卻不帶任何情感,顯得尤為空洞。

民國三年,商家大小姐商曉煙在火車上一躍而下。據其父商殷華和其母周慕音所言,是她逼迫父母索要全部家産不成,自覺無臉茍活于世才跳下火車自殺,就連跟在她身邊長大的季景也為此話作證。

但得知死訊的柳清夢始終不願相信這套說辭,商家的生意一向由阿姐打理,她應是商家鐵板定釘的繼承人,怎會突然要奪取家産?

柳清夢認為他們在說謊,于是軟硬兼施地央求了季景兩年,求他能夠告知商曉煙的下落。

季景被她磨得沒了脾氣,機械地重複道:“大小姐确實躍車而下,是我親眼所見。”

柳清夢目光如炬,似乎要将他盯出一個洞:“那為何鐵軌邊尋不到阿姐屍骨?”

“夢小姐已在那條鐵軌邊上尋了兩年,應當知道鐵軌邊是荒郊野嶺,說不定大小姐的屍骨早就被豺狼叼去了。”

“不可能!”柳清夢猩紅着眼睛,像一只發瘋的小獸:“你胡說!你在騙我!你們都在騙我!阿姐絕不會丢下我自殺的,是你們把她藏了起來!”

季景瞧她精神恍惚不肯死心,恐怕生病。就只好放下出差回來的行李,從懷裏掏出商曉煙的遺書給她。

那封遺書的信封上有四個大字:“柳兒親啓。”

書中道:“時間緊迫,阿姐預知事情或将敗露,便寫此書,告知真相。

柳兒,是阿姐不孝,欲趁老祖母逝世之際從父親那裏篡奪家産,此番在火車上挾持是最佳時機。但我看出事有變故,一早做好了羞愧赴死的準備,一旦敗露就立即躍車而下。

柳兒得見此書時想必我屍骨已涼,還望柳兒切勿尋我。

阿姐一生作惡多端,罪孽難以洗清,理應魂歸無所,孑然一身而去。只是可惜阿姐沒什麽能留給你的,季景乃我多年心腹,可信可親,待我死後,就讓他替我照顧你罷。”

柳清夢含着淚眼,目光始終停留在信封的最後一句:“柳兒聽話,忘了阿姐,好好活下去。”

“撲通”一聲,柳清夢萬念俱灰地跌坐在地上,将遺書捂在心口不斷落淚,季景走上前,想扶卻又不敢驚擾,伸出一只胳膊橫在柳清夢面前,道:“這兩年老爺和夫人鞭撻小姐多條罪責,列出數罪,我以為夢小姐心中正義,會因此厭惡小姐,不再執着,因而沒有在兩年前就把它交給你。

看來小姐是了解你的,她叮囑過,等你執迷不悟時再給你,以便你認清真相,忘了她。”

“她說,不值得。”

“哪管值不值得呢。”柳清夢擡起頭,只覺得自己的真心被那人一覽無餘,又被毫不留情地拒之千裏,她仿佛一個天大的笑話。

原先活潑靈動的一雙杏仁眼,如今只剩下空洞的淚水,柳清夢苦笑着,“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而後她借着季景的胳膊勉強站起來,對季景說:“阿姐的話我無有不聽,只是……”她頓了頓,轉而堅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絕不會忘記阿姐。”

季景還記得,那是一個燦爛的豔陽天,可他卻從柳清夢的背影裏看見了揮之不散的陰雲。

之後的日子裏,柳清夢确實聽了商曉煙的話,不再執着尋找屍骨,商家大火時,她亦是惜命地逃了出來。

再後來,季景買了船票将她們送去投奔正在法國念書的商蝶生。

他自己則往返兩國之間處理商家的事務。

但季景實在沒想到也猜不透,那時遠在法國的柳清夢,是如何得知商曉煙當年并非自殺,而是其母周慕音推下去的。

他只得眼睜睜看着當年可憐可愛的小姑娘,逐漸疏離商蝶生和商音好,在她和商家人中間砌上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這麽多年,季景好似做夢一般,看着她長大,看着她獨當一面,也看着她悄無聲息地萬念俱灰。

季景恍然地想:夢小姐此時擡頭望天的模樣,真是像極了當年的小姐。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刻也不曾停歇。柳清夢伸手去接吹落的雪花:“季景,阿姐不是自殺,是周夫人推下去的,你明明在旁邊看見了,為什麽背叛阿姐?”

“我……”季景剛想解釋,卻被柳清夢打斷:“當年他們在阿姐死後恨不得将阿姐身邊的人啖肉飲血,沒有一個不被逐出商家。我知你為了自保,也為了阿姐将我托付給你,所以我不怪你。

商伯伯和周姨已經死了,那是他們遭報應,商府收留我多年,我不應有恨,卻不由得憎惡他們。商蝶生和商音好那時什麽也不知道,我也不該怨。只是我見着他們始終覺得膈應,他們身上流着殺人兇手的血,這一點令我生厭,所以我實在無法忘記一切和他們一起生活。”

“阿姐一定會理解我的。”

柳清夢突然微笑起來,月光照在她凍紅的臉頰上,那悲意的笑扯的僵硬,紫白的嘴唇在雪夜裏顯得凄涼。她立在那兒,與季景分明不過幾步距離,卻好像與他隔了十四年的光陰。悲怆的淚水再次滾落,風雪中,她淪為破碎的枯枿朽株。

季景心底一沉,這副光景與記憶中小姐的影子竟恍惚的重疊起來。

“我只求她百事從歡,不嘗疾苦。”柳清夢斂起笑容,聲音變得極輕:“她卻生死未蔔。”

柳清夢擡眼,她空洞黯淡的眼睛裏倏然又掉下無聲的淚:“是我太過無能為力。”

她眼中除了悲涼,盡顯頹唐。

季景想,大概是因為當年柳清夢如同裹挾在泥流中微不足道的石子,無論她如何去追問商曉煙的下落,如何為商曉煙辯白,都被人漠視不理。只好逐漸安靜無聲,責怪自己無能。

她總是這樣安靜,安靜地憎惡商家的人。知道事實後的她,漠然地站在一旁陪着商蝶生和商音好給父母上墳,擺出臉色給商蝶生做他喜歡吃的家鄉菜,收費教二小姐織圍巾。

沒有滔天的恨,沒有歇斯底裏的報複,只有屬于她自己的,心裏那點過不去的怨念和憎惡。

現在就連她的悲傷都那樣安靜,甚至不及風聲大。

季景回想起,柳清夢是十四歲來到商府的。那時她雖然瘦小,但一雙靈動的眼睛恰似警惕又懵懂的小鹿,格外惹人憐愛。

老爺和夫人雖然給了她賴以生存的地方,卻對二小姐欺負她的事袖手旁觀。

是小姐把她帶在自己院子裏邊養護,才讓商音好不再冒犯。

可商殷華和周慕音到底對她有恩,商蝶生待她不錯,就連以前最讨厭她的商音好,也因為同生共死過而轉了性子,不再冷眼相對。

柳清夢生性溫良,即使有怨,也顧着這些。于是半邊恨半邊恩,叫她束手無策,只能安靜如流水,細細地厭,默默地遠。

季景沉吟着:“夢小姐為何還要回到這裏?”

“這兒,就在這兒,我遇見她。”柳清夢想起什麽,擡手拂去焦木上落的雪,幾枝焦黑裸露,她的手早已通紅。

“我和阿姐初見時,是在這棵桂花樹下。”

笑起來的柳清夢,好像冬日裏最後一片未落的葉子,脆弱而又搶眼。

“小姐也很喜歡這棵桂花樹,她也曾像夢小姐今晚這樣對着這棵樹失魂落魄過。”季景看向樹,想起一件舊事。

“是嗎?”提到過去不為她所知的商曉煙,柳清夢才好像聚回三魂七魄,連反應都快了一點。

她回過頭眨着眼睛問季景:“阿姐也曾失魂落魄嗎?”紅腫的眼眸在瞬間垂下,她問過便後悔了,在心裏失落道:“她能為了什麽呢?想來多半是為了圖謀家産一事。”

季景不知她心中所想,點頭稱了一句“是”。

不過後半句他藏着沒有說出來:“小姐為了你才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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