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逢*

重逢*

正月裏,正是走街串巷賀新年的時候。

但商家的親戚早就在這十幾年前陸續死絕了,三個火災中的漏網之魚又跑到了無依無靠的上海,自然是有心走親戚,也沒得走。

前兩日因為柳清夢到了上海後卻不肯搬去與兄姐同住,反而背着他們買了房分居,兄妹倆鬧了不愉快。

這日商蝶生決計找了柳清夢來溝通這事,想哄她回來一家人同住。

豈料一個脾氣急一個性子倔,商蝶生當日裏就摔了筷子,放話:“你有本事一輩子也別來找我們!”

柳清夢在商蝶生面前一向不做小白兔,當即反擊回去:“不來就不來!”

奪門而去,一拍兩散,是兄妹倆溝通的最終結果。

“夢小姐,今日要出門?”鬧過一場後,柳清夢在家憋悶了兩天,季景瞧她心情不好,正打算上街添購日需品,卻突然見柳清夢打開房門走出來,還作了一番打扮:她內襯穿着黑色高領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羊毛絨大衣,腳蹬米色小羊皮靴,還特意燙了波浪卷發,與往日的頹靡截然不同。

柳清夢在門邊放包的架子上挑了一個黑色硬皮方包,回道:“是啊,等了這麽久都沒有回信,我準備去那些雜志社問問。”

正月初六,她不信沒有雜志社開門。

柳清夢在法國時學的是服裝設計,回國後想專攻設計旗袍。

而上海是公認的服飾時尚中心,其商業模式大都是雜志社與時裝公司聯手,畫家來設計樣式刊登專欄,再由其背後支持的百貨公司推出。

她作為服裝設計師,自信比那些畫家要專業,上海這一座引領時尚潮流的城市,怎會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做事需心誠,她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将姿态放的太高,連面試都沒有就想找到好工作,在這裏大抵是行不通的。所以她要自己一家一家去試。

“夢小姐,商家在上海的産業都是些織布廠,與幾家大的時裝公司有過合作,或許我可以幫你……”季景正說着,被一旁冒出來的吳寒硬生生打斷:“哎哎哎!我的大小姐,你這頭發卷的雖然好看,但是看上去不利落,你過來,我給你編個麻花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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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夢被吳寒拉到鏡子前,和她說起了女孩家關于打扮的竅門。季景輕嘆一口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好在門外等着。

過了一會兒,柳清夢編了一個側麻花辮出來,辮子上還夾了幾朵黃白的雛菊發夾。較之剛才,正式中多了兩分活潑。

“季景,你要與我同去嗎?”柳清夢差點被門外站着的季景吓一跳,疑惑地問他。

“嗯。”季景點點頭。

兩個小時之後,柳清夢垂頭喪氣地和季景走在街上。

大街上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他們手裏都拎着東西,應該是趕着去拜年的。

“季景。”柳清夢喊他:“你也去買點年貨吧,雖然有些遲了,但有些氛圍也是好的。小寒一向喜歡熱鬧,我怕她覺得這個年過得無聊。”

“那夢小姐呢?和我一起?”

“不了,你買吧。我去《玲珑》雜志社。”

唉,最終她還是要去《玲珑》。

柳清夢對《玲珑》沒有任何好感,若不是所有與時裝公司有合作的雜志社都以各種奇怪的理由婉拒了她,她也不會走投無路到去那家和沈發南合作的雜志社。

按理來說,柳清夢是法國留學歸來,在上海怎麽也應是找工作很輕松的。可她竟然屢屢碰壁。仿佛那些人都提前串通好了一樣,逼着她選擇《玲珑》不可。

事已至此,柳清夢之好認清現狀,走最後一條路。

“夢小姐,其實你大可以直接尋找客源,不是一定要簽約雜志社。況且,我也可以找商家的那些廠商幫忙……”季景說着,發現柳清夢開始皺眉,許是提及商家,她不高興了。

“商蝶生把管事權全部從你手中抽走,解除了你與商家的雇傭關系。若是被他知道你與他家的廠家藕斷絲連,恐怕又要尋借口來鬧。再者我不想連工作都要靠着商家的關系,阿姐若泉下有知,也許會說我沒志氣罷?”柳清夢側過頭,陽光照耀在她辮子上,一朵朵雛菊閃着金光,她那驕傲的笑容顯得十分可愛:“簽約就有底薪,請你來做我的助理,等小寒也找到工作,咱們就都不用去喝西北風了。”

季景對上柳清夢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不由得愣住。

柳清夢在法國時勤工儉學,花的又少,攢下了部分家底,她回上海來,完全不用着急找工作。原來她如今這麽急着找工作,是為了讓他有薪水可領。

他不由得失笑:怎麽說他也打理生意數十年,自然有一身吃飯的本事和不一般的人脈。這丫頭倒不急着想她自己,先替旁人操心起來。

“嗯,夢小姐說的有理。”季景點點頭,轉過身去。

吳寒早就饞街邊的那些瓜子花生海棠糕了,既然是去《玲珑》,若不出季景所料,這次柳清夢不會被拒。

因此季景放心地走了。

柳清夢帶着簡歷和作品走進《玲珑》雜志社,前臺打量她的裝束後告訴她,主編在二樓。

《玲珑》雜志社的這位主編圓潤的勻稱,辦公桌擋住他的腿後,身材如同下過大雪後小孩子們堆的雪人,遠遠看去便是兩顆球上下疊加,四肢可以忽略不計。

兩根撇須胡烏黑,與他的背頭一樣油的發亮。

柳清夢不禁挑眉,也不知這人是抹了多少的蠟,那顆腦袋真是油光锃亮,光滑的電燈泡比上他都顯得遜色黯淡。

只見他翹着二郎腿,一張一張反複地看柳清夢的作品,時不時還捋捋他那小胡子,擺足了主編的款兒。

柳清夢瞧他那做作的模樣,想他應是個挑剔的人,恐怕看不上自己的作品,于是心底一沉,抱着離開的決心等待他最終的判決。

卻沒想到,這主編仔細瞧過之後,眉毛立即揚起來,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正要上前同柳清夢來個親切友好的握手,又好像顧忌着什麽,轉而去拍桌子:“好!多好的作品啊!柳小姐才高八鬥!才貌雙全!正是我社所急缺的人才啊!柳小姐!你的作品放眼全上海,絕對無人能及!不愧是從紐約來的,設計的東西就是別具一格!”

“呃……我是從巴黎回來的。”柳清夢尴尬地糾正胖主編話裏的錯誤。

管你是從哪來的呢!就算是從東京回來我也得誇!胖主編心裏暗自腹诽,他收了沈發南的錢,就必須要把柳清夢簽進來。今天他特意盛裝打扮,以示對她的尊重。加之他獨特的個人魅力和妙語連珠,他相信一定能完成任務。

看吧!小姑娘現在已經被他誇得說不出話了!胖主編洋洋得意。

“我再給柳小姐介紹一下,我們《玲珑》雜志社啊,可是合作過鴻翔時裝公司的!它是上海最早最大的時裝公司!這你肯定聽說過的吧?不過目前呢,我們換了合作方,是時尚界的新秀——臨江時裝公司。這個公司呢,同樣實力雄厚,走在時尚前沿!柳小姐,你意下如何呀?”胖主編眉飛色舞地講了一串,唾沫星子橫飛。

“……”柳清夢突然陷入了沉思。

這主編,似乎不太靠譜呢……

“你好,柳小姐,我是《玲珑》雜志負責服裝部分的主編于阡。”一位身着深紫色夾棉旗袍的女人推門而入。

“嗯?”柳清夢愣住,面前的女人自帶氣場,灰黑的眉毛和上揚的眼線更呼應了她的身份。于是她扭頭去看那位胖主編。

“哦,這位是我們雜志社的總主編。”于阡給胖主編使了個眼色:“出去。”

胖主編咳嗽幾聲,端起自己的茶杯同柳清夢告別:“咳咳……柳小姐啊,你在我這裏面試已經通過了,薪資問題,就由專門的于主編和你詳談吧。我走了,你們慢慢聊。”

胖主編出去的時候,柳清夢的餘光瞥見門外似乎坐着一個人,雖然那人只露出一個腦袋,她卻莫名覺得熟悉。

但還沒等柳清夢看清,她就聽見于阡坐在對面說道:“柳小姐,我們《玲珑》雜志一共有三個板塊,分別是服裝、發型和各類配飾。剛才那位是杜主編,他只負責最終拍板和發薪水。”她微笑着,眼底卻不帶什麽笑意。

柳清夢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是這樣,柳小姐,你的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剛巧我們這邊的合作公司這幾天調了一個新責編過來。如果你考慮好和我們雜志社簽約的話,就由新責編來負責日後的工作對接,可以嗎?”于阡說話時很客氣,眼神卻飄向門外。

“可以。”

“那我們今天把合同簽了吧?”

“好。”

柳清夢點完頭,于阡就起身去開門:“沈小姐,可以進來了。”

話音剛落,坐在外面的那人走了進來:她看起來很年輕,本就精致的五官略施粉黛後更加清豔脫俗。

一雙丹鳳眼好似嬌媚的狐貍,上揚的眼尾仿佛丹青畫裏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行雲流水般輕輕一提,便勾勒出志怪小說中常令人們津津樂道的那位,滾滾風塵中花容月貌的青丘狐仙。

她的那對眉毛譬如春山明月下的枝頭先生的柳葉,集了滿身的露華濃,才樂意舒展開叫人瞧。

這人清冷如往昔,媚而不俗,豔而不膩的茕茕孑立,比十四年前更加落寞,卻又多了不一樣的桀骜。

“阿姐……”柳清夢一陣恍惚後幾乎要哭出來,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挂在眼尾搖搖欲墜。可是,商曉煙好像不認得她。面前的這個人眼睛裏滿是陌生與疏離。

“柳小姐,我姓沈,單名一個煙。是你的責編。”沈煙禮貌地伸出手,卻微微颔首,并不正眼瞧她。

柳清夢只盯着她的臉盯得癡了,呆呆地坐在原位,并沒有注意到她伸出的手,甚至忘了站起來。

沈煙等了十秒,終于失去耐心,放下自己的手,轉而坐在了主編的座椅上。

于阡站在一邊,讪讪地從外面又端來一個座椅,在桌邊坐了下來。

現在的氛圍實在詭異:柳清夢不說話,眼圈紅着,沈煙也不說話,只是等着。于阡想開口,不知道說什麽,不開口吧,又被這氛圍激得後背發毛。

“我忘了拿合同過來,就放在樓下,你去拿一下。”沈煙先打破這份詭異吩咐道。

“好。”于阡立刻起身離開這間充滿着尴尬氛圍的辦公室,打算等沈煙催她的時候再進來。

臨江時裝公司的董事長不知怎麽了,費盡心思地要簽柳清夢,還讓他家的二小姐屈尊降貴來當責編,還指名道姓地要她只能負責柳清夢。

畢竟沈發南在這裏有股份,責編也不是什麽重要職位,《玲珑》的杜主編自然沒有二話,一口答應下來。

于阡走下一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柳清夢看向沈煙的眼神并不像是見了多年好友,倒讓于阡想起她認識的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臨死前說自己見到死去的丈夫時,似乎也是這個眼神,熱烈而向往。

大過年的想到鬼,總是不太吉利的,于阡晦氣的撇去這些想法,繼而認真地在桌子上翻找起合同。

……

“沈……沈小姐。”柳清夢緩過神來,原來這就是沈發南那個妹妹,竟和阿姐有十分像。

沈煙見這位設計師目光緊緊地鎖在自己的臉上,頗不自在地問:“我臉上有東西?”

“不是。”柳清夢慌忙偏過頭,意識到自己這樣盯着人家不太禮貌。

窗外晴日剛好,卻刺得她眼睛疼。

沈煙見過不少喜歡看她這張臉的人,但沒見過柳清夢這樣的癡狀。

她想嘲諷幾句,好歹也是出過國的女子,卻這樣沒禮貌。

可沈煙看着柳清夢那張未脫清純的臉,那雙滿是隐忍的淚眼讓沈煙心裏惶惶悸動,叫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為什麽?

沈煙的手攥了一下包包冰涼的鏈條,企圖冷靜。

柳清夢看向窗外時,沈煙的眼神也避開她的臉,可剛才瞬間凝了淚的眼睛不斷出現在腦海,沈煙手中那點涼好像被心裏洶湧的溫熱回暖,沒了絲毫用處。

沈煙讨厭這種自我不受控制的感覺,不僅莫名其妙,還有些許不安。

“你……”沈煙想問她們以前是不是認識,開口的時候,柳清夢恰好轉過頭。

她的眼眶微紅,臉上依稀可見水漬。

哭了?

有什麽可哭的?

沈煙啞言,卻聽見柳清夢輕輕笑着:“沈小姐見諒,只是你長得……實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原來是這樣。

沈煙“哦”了一聲,看見她身上穿着非黑即白,辮子上又夾着白色的小雛菊,猜測那位故人剛逝世沒多久,而那人又碰巧同她有兩分相似,所以一時難免感傷,才忍不住落淚罷。

這個小姑娘長相清秀,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的,難怪沈發南一心惦記。

沈煙低頭從包裏拿出一條項鏈,那是沈發南央着她買的見面禮。摳門小氣的哥哥,說着是她挑款式他結賬,結果找他付錢的時候竟然跟她耍賴。

沈煙在心裏沒好氣地鄙視了沈發南一把,表面上卻溫言道:“這是給柳小姐的見面禮。”

項鏈的素鏈是白銀的,墜了一朵淺黃色水晶切割打磨的桂花。

這黃水晶怕強光,此時被放置在室內,只有幾縷微曦晨光投在上面,将它照的通透明亮,一掃人心中的陰霾。

但柳清夢并沒有接過這條昂貴的黃水晶項鏈,垂着頭婉言謝絕道:“無功不受祿,黃水晶價貴,我平時也不戴項鏈,還是請沈小姐拿回去吧。”

“哦。”沈煙聞言收回了那條項鏈,随意地塞進包裏,仿佛它不是價格高昂的黃水晶,而是一把普通的瓜子。

“于主編有些磨蹭,我去叫她上來。”沈煙起身,她越看柳清夢越不舒服,總覺得自己和她不是親密的好友,就是有仇的敵人。

“好。”柳清夢點頭,她哭過之後,總讓人覺得乖巧許多。

“她看起來是個安靜乖巧的性情,估計和我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塊去。心悸得這樣厲害,明天該去醫院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麽病沒查出來。”沈煙想着,自顧自推門出去了。

柳清夢望着沈煙的背影,她走路的姿态很好看,客觀來說,是勝過商曉煙的。

“我真是瘋了。”柳清夢搖頭,可她又忍不住回想沈煙那張臉,與商曉煙實在相像。

沒過一會兒,于阡拿着合同上來,柳清夢草草看過幾頁就翻到最後,遲遲沒有落筆。

“薪資不滿意嗎?”于阡問。

“不是。”柳清夢搖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沈小姐呢?”

“沈小姐已經走了。”于阡回答。

柳清夢垂眸,不明就裏地湧起惘然若失:“哦。”

她走的時候幹脆利落,跟阿姐一樣,關上門的瞬間,從不會回頭多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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