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登門*

登門*

春啓伊始,萬物待興。三月裏,陽光和煦地照拂從栅欄裏探出頭的花朵,轉暖間過冬的燕子飛了回來,給盎然的春意再添生機。

柳清夢正坐在花園裏畫圖,自從她的設計登上雜志之後,便在時尚界嶄露頭角。水漲船高,自然而然也就擁有了自己的專刊,變得忙碌起來。

此時好巧不巧,一只燕子飛過,一根羽毛落在紙上。

柳清夢擡起頭視線緊跟着燕子,俨然發現它在某個檐角處做了個窩。

“吳寒!快出來!”柳清夢欣喜地對着屋裏喊。

但柳清夢遲遲沒等到吳寒出來,先等來了季景:“夢小姐,她還在睡着,不如吃午飯時再叫她。”

“……”柳清夢随手将羽毛夾進一本書裏,不滿道:“整日裏貪睡,要是工作了還這樣可怎麽好。”

“對了,稿子送過去沒有?”柳清夢問。

“今天一早送過去的,下午去把調色和排版再确定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見着她了嗎?”問完這話,柳清夢低頭翻着書頁,又在紙上勾勾畫畫,做出自己只是随口一問的狀态來。

季景扶了扶自己的眼鏡:“沈小姐去了工廠拿樣布,我沒見到她。”

“哦。”柳清夢回了一句。

元宵節過後,柳清夢總想着去和沈煙解釋,自己并非把她看作故去的阿姐,可沈煙不知在忙些什麽,次次與她錯過見面的機會,柳清夢沒法子,就叫季景去雜志社,若能見面,也好替她傳個話。

但直至今日,也沒能把話傳到沈煙耳朵裏。

“去看看吳寒睡醒了沒有,若是醒了便把廚房裏溫的粥給她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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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趁柳清夢還在畫稿,季景端着粥敲開了吳寒的門。

吳寒聽見門把手轉動,猛地将被子往頭上一蒙:“季景?”

“你怎麽知道?”季景笑着,将手裏的粥放在了床頭櫃上。

“聽出來的。”吳寒隔着被子,聲音變得悶悶的,有些像剛出蒸籠的包子裏的餡兒,熟透了,但蓄着熱氣,須得人咬開面皮才能聞到香。

“小寒,從被子裏出來吧,當心把自己悶死。”季景坐在床邊,故意逗她。

吳寒偷偷在被子裏轉個身,翻一個白眼後露出被蒸熟的腦袋:“季景,你元宵節後問我可曾有商小姐的消息是要做什麽?”

季景聽她問起商曉煙,不再忙着逗她,嚴肅道:“我查過了,沈家小姐今年三十有四,若是小姐仍在世,也當是這個年紀。我知道你與沈發南一直有聯系,便問問。”

吳寒是柳清夢打出生便玩在一處的姐妹,年紀比她只小了兩個月。柳清夢被商家收養後,她不知何時被賣去了沈家。

彼時沈家上門提親時,商曉煙留下了随沈發南來的吳寒,叫她與柳清夢作伴。商曉煙死後,她被商殷華逐出了商家,去信給沈家,沈發南竟然也不要她,吳寒只好一個人在蘇州想辦法生存下去。

這些年裏,季景時常抽空照顧她。

季景雖然喜歡吳寒,但也留了個心眼,他一直猜測沈發南留吳寒在蘇州別有用心,只是苦于這些年沒有找到他們往來的證據,便不得不作罷。

關于柳清夢簽約《玲珑》的事情,實在是巧合的過于蹊跷、過于明顯。柳清夢才回國幾天?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沈發南怎麽可能那麽快和其他雜志社通氣。

而後柳清夢又簽約的如此順利,責編還是沈發南安排好的人,這更加印證了季景的想法。

“我和沈少爺早就沒聯系了。”吳寒板着臉,“你在懷疑什麽?”

季景摘下自己的眼鏡,逼近吳寒愈見長肉的圓臉,伸手捏了捏,道:“你當我傻?我已經打聽過其他雜志社,都說沈發南年前就買通了他們。

這事牽扯到沈發南和夢小姐的關系,所以我不會告訴夢小姐,也不會多管閑事。我只問你,沈煙和小姐到底有沒有關聯?”

“或者說,她是不是小姐?”

吳寒的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她以為沈發南生性謹慎,應該在她臉上弄個疤或者整個容之類。可是他沒有,那個大小姐的樣貌只是随着歲月的蔓延而沉澱,大致模樣并無變化。

沈煙的樣貌最容易糊弄,也最不好糊弄過去,若季景在此之上再查出更多,那一定不好收場。

吳寒雖心知此次回到上海,本就是沈發南有意安排她們姐妹相見,可如今沈煙和柳清夢不熟,突然相認的話,沈煙無憶無情,恐怕受傷的只會是什麽都記得的那個。

她便因這個猜想,那時才跟柳清夢指出條後路。

吳寒鎮定情緒,拍開季景的手故作玩笑道:“年齡相當算什麽證據,沈二小姐和商大小姐最相像的無非是一張面皮。怎麽,那張臉光你家小姐長得,沈二小姐長不得?季景,你又不是沈家人,怎麽會知道當年少爺是不是有個和商大小姐長得像的妹妹?”

季景皺眉:“小寒,你自小就在沈家,沈發南有沒有這樣一個妹妹,你最清楚。”

“我當然清楚,我說有,就是有。”吳寒心裏發虛,說話的語氣也是虛的。

季景早已看穿,作出冷漠的表情盯着吳寒:“我不曾瞞過你什麽,也可以忽略你瞞過我什麽,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吳寒,你不要瞞我。”

吳寒鮮少被季景這樣盯着看,她知道季景如果真的生氣了,是無論如何也讨好不了的,為着一點私心,她只好妥協道:“你就算去找沈二小姐當面問,她也認不出你來。因為她出過車禍,全都不記得了。關于她是不是商大小姐,你自己查去,查不到也不許再來問我。我和商大小姐還有沈二小姐都不熟,少爺和我聯系是為了誰,想必你也清楚,其它的事情,我又怎會知道的詳細呢?”

“好。”季景緩和了臉色,他扶扶眼鏡:“晚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帶回來。”

“那我要吃萬福堂的棗泥糕!”吳寒松下一口氣,目送季景離開。

但吳寒和季景都沒有注意到,門外的柳清夢已經不動聲響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呆坐在書桌前消化着聽到的對話:“沈發南為什麽要想盡辦法讓自己進入《玲珑》,又為什麽安排了和阿姐相像的沈煙作為自己的責編……

沈煙失了憶,也不記得商曉煙是誰。”鉛筆的筆尖被柳清夢無意之中折斷,在畫紙上紮出一個邊緣黑灰的洞:“沈煙和沈發南,還有阿姐,到底是什麽關系?”

……

下午,柳清夢剛準備出門去《玲珑》雜志社蹲守沈煙,就在門外見到她思索許久的人。

“沈小姐?”柳清夢微微驚訝于沈煙的變化:許久不見,沈煙将頭發剪至肩上耳下的長度,還燙了個當下時髦的波浪卷發。

總算與柳清夢記憶中的阿姐有了區別。

沈煙簡短地說了一句:“有事”,便徑直路過柳清夢進了大門。

柳清夢看沈煙腳步急促,擔心是稿子出了什麽問題,急忙跟在沈煙後面,問道:“怎麽了?”

“臨江時裝公司原先的合作工廠出了問題,所以緊急換了昇慕的工廠合作,現在需要你重新選一下樣布,加急投入生産上一期發布的旗袍。”沈煙穿着高跟鞋還能走得極快,柳清夢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柳清夢聽完一臉疑惑:“那我們直接過去不就好了?

“工廠灰塵那麽多,柳小姐穿白色不怕弄髒嗎?”沈煙停住腳步,目光停留在柳清夢的白色旗袍上皺起眉頭:“十幾年前的舊款式,柳小姐還穿在身上。”

“沈小姐認得這衣服?”柳清夢眼裏似乎冒出光來,這衣服是從閣樓上那口箱子裏找的,都是商曉煙的舊衣物。

她回蘇州找吳寒順帶也把阿姐的遺物箱帶了回來,今早就是去問吳寒衣服洗完晾幹後她收哪兒去了。卻沒想到在門口聽到那些話。

“你怎麽不問衣服認不認得我?”沈煙感到莫名其妙,她一向注重儀容儀表,作為柳清夢的責編,她只是不願意和一個穿着舊款式的女人走在一起而已,怎麽又扯到這衣服的淵源上去了?

說話間,她已經登上了二樓。

柳清夢估摸着沈煙這會子已經覺得她有病了,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是我說錯話了,沈小姐見諒。”

“不過沈小姐只為這件事情而來的話,應該不用登門入室?”

沈煙站在與上次同樣的位置,手搭在樓梯口,聽出了柳清夢話裏的意思,她不再往前走,說道:“去換件能出門的衣服,快點。”

“沈責編不僅對設計的衣服要求高,對設計師穿什麽還有要求。”柳清夢嘟囔一句,快速地朝前走,進了房間。

沈煙品出了柳清夢的不歡迎,站在原地,對此充耳不聞。

幾分鐘後,柳清夢換了一件圓領斜襟琵琶扣的黑色九分袖旗袍,通身繡着素色的木葉,盡顯端莊淡雅。

“換件衣服,倒像是換了個人。”沈煙暗自點頭,她看過柳清夢的身份資料,今年二十八歲,不算是青春年華,但也絕不是老氣橫秋的年紀。

因此沈煙對剛才那件白色旗袍意見很大:“那麽老舊的款式,柳清夢穿着實在不合時宜。”

就在她看着柳清夢的衣服胡思亂想的時候,柳清夢已經将一件黑色的針織開衫丢到沈煙手裏:“三月倒春寒,稱不上暖和,這件我還沒穿過,是嶄新的,沈小姐穿上罷。”

柳清夢心裏想,若不嫌棄她的衣服,她們兩個人應該就算和解了。從此以後她不會在沈煙面前提起阿姐,只将她看作沈發南的妹妹,自己的責編。

畢竟吳寒沒有直接告訴季景沈煙是不是商曉煙,又在火車上對沈煙的身世了解清楚,阿姐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沈煙是九年前尋回來的,不僅時間對不上,而且季景查出沈煙和商曉煙年齡相同,那她絕不會是遺腹子,若是那位續弦夫人懷着的孩子,九年前被尋回,是能說得過去的。

沈煙盯着手裏的衣服,她今早出門的急,只信手在衣櫃裏抽到一件黑色的短袖連衣裙就走。一直在外東奔西跑,也沒感覺自己有多冷,柳清夢這麽一說,她才注意到自己泛白的指尖。

手中粗針織的外套摸上去柔軟,沈煙倒沒有什麽過度潔癖,也從來不會說推辭的客氣話,信手穿上後,只淡淡誇了一句:“沒想到柳小姐心細如絲。”就當是道謝。

“……”柳清夢望着她下樓的背影,徹底地将她和阿姐分開來:“從沒見過誰道謝都能讓人聽出諷刺的意味來,阿姐從不會這樣,也就沈家二小姐如此了。”

……

沈煙和柳清夢來時坐的是沈家的汽車,沈煙坐在副駕駛,柳清夢坐在後座,一路無言。

待二人到了工廠,柳清夢遠遠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商蝶生。

商蝶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等她們走進大門,興高采烈地湊過來道:“沈小姐能選擇我們合作,商某喜不自勝。”

說完他還不忘看了一眼柳清夢,眼神似有挑釁:“見到我你高興不?”

“……”柳清夢很後悔當初沒有細看商家的家底,這會兒才沒能及時避開商蝶生。

“布料在哪?”柳清夢朝四周望過去,她只希望趕緊離開這裏,不要再看見一副得瑟嘴臉的商蝶生。

“臭丫頭,家都不回就算了,竟然還不想看見我!”商蝶生瞪了柳清夢一眼,不過礙于外人在,他也不好說出來。

商蝶生帶着沈煙和柳清夢走進一間廠房,指着東北角疊放整齊的布料道:“布料在那。除去這些,別的廠房還有不同的。”

“哦。”

三個人在偌大的工廠裏繞來繞去,沈煙本是責編,卻是柳清夢拿筆對着表格寫寫改改,直至傍晚,他們終于只剩下最後一件“蒹葭”的布料需要敲定。

“蒹葭”是上一期的重頭戲,臨江的意思是這一件要做成限量款,投入成本可以高一些。

柳清夢有些糾結:“香雲紗顏色太深,做不了淺色……正絹和花羅……選哪個……”

一旁的沈煙只思考了幾秒,就不容分說地取過柳清夢手中的紙筆,直接在“蒹葭”那一欄後面寫上“正絹”兩個字,再甩手塞回柳清夢的手裏:“花羅太容易劈絲,售後會很麻煩。正絹雖然成本高,少做幾件就行,不然叫什麽限量款。”

“哦……”柳清夢表示學到了:臨江那邊原定限量一百件,估計這下子要減到五六十件了。衣服嘛,數量越少價格就能擡得越高,臨江這次肯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商蝶生在一旁問道:“沈小姐還懂這些?”

“商少爺是不是記性不好。”沈煙面無表情地把表格和筆甩到商蝶生懷裏。她這時候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工廠的環境令她感到不适。

明明一次也沒來過,卻好像踏進這種環境千萬遍。

又是這種陌生的熟悉感,煩。

商蝶生雖然剛撐起家中生意不久,但察言觀色還是通曉一些的,見沈煙緊鎖着眉頭,他心中腹诽:“我大姐自十歲就進工廠看面料,也不似你這般矯情。不就是隔壁機房的機器吵了點?甩什麽臉?”

但這話能說出來嗎?不能。

于是商蝶生換上一副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臉:“差點忘了沈小姐的身份……我現在帶你們去看正絹的料子,那裏離各處廠房都遠,怕失火殃及,密閉環境好,連灰塵都極少的。”

沈煙無視他的笑,點了點頭。

在去廠間的路上,商蝶生閑來無事,為了活躍氣氛,說道:“沈小姐,你與我家大姐有五分相似呢。”

“是嗎?”沈煙很想皮笑肉不笑地配合他,但她笑不出來。

柳清夢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商蝶生“作死”,默不作聲:

沈煙這樣的千金小姐,自然心高氣傲,眼裏容不下沙子,如今三天兩頭地被人說和一個死去的人像,任誰都會不快。

更何況這個死人還是她家裏未過門的嫂子,換作任何一個人,心裏都會感到膈應罷。

商蝶生這單生意最後能不能談成,恐怕是有待商榷了。

“令妹也曾說過,我與她很像。”沈煙似笑非笑,拉柳清夢下水。

“沈小姐的眉眼都和我大姐像極了,若是她還在世,恐怕任誰見了都以為你們是孿生姐妹。”商蝶生笑笑,“我這個妹妹和大姐感情極深,連我都覺得像,她肯定更加覺得了,沈小姐和她一起工作的這段時間裏,她應當把你看得很親切吧!”

沈煙斂起笑,直接就黑了臉。

“是啊,親切得很呢。”

“……”無辜躺槍的柳清夢默默地往旁邊走了幾步,沒有搭他們的話茬,心裏怨怪道:商蝶生這樣擅長火上澆油,為什麽不去做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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