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火*
失火*
見氣氛沒有活躍起來,兩個人看上去都不大高興,商蝶生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話似乎欠妥,讪讪地閉了嘴。
存放正絹的倉庫位置極偏,帶着兩人在工廠裏繞了好一會兒,商蝶生一時竟想不起來那個倉庫在哪,只好抓住路過的一個工人問道:“放正絹的倉庫怎麽走來着?”
那工人信手一指,道:“老板,倉庫就在那兒。”
“行,你去吧。”商蝶生拍了工人的背,那工人踉跄了一下,趕忙跑了。
看來打工人怕老板,就像老鼠怕貓一樣,是個自然規律。
“奇怪……”商蝶生看着自己的手,只不過輕輕拍了一下,他一個強壯的工人,就那麽不經拍?
商蝶生跑神的這會兒,柳清夢和沈煙已經走出去好遠。
她們走到倉庫門口時,不約而同地皺起眉:“好濃的一股酒味兒。”
“哎!怎麽不等我!”商蝶生氣喘籲籲地跑來,正要大口呼吸,聞到這股劣質白酒的味道趕緊屏住鼻息,果不其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咳咳……咳咳咳……”
“……”柳清夢嫌棄地看了一眼商蝶生,這麽多年的腦子究竟長到哪裏去了。
沈煙見倉庫的門沒有上鎖,眉頭皺得更緊:“商老板對待價格高昂、紡織工序複雜的正絹如此不用心麽?”
“啥?門沒鎖?”商蝶生傻了。廠裏的工人就算再怎麽疏忽,也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不然,他這廠子還要不要開下去了?
“我現在就去抓負責的主管來!”商蝶生氣不打一處來,他倒要看看是誰幹的好事!
瞧着商蝶生已經走遠,兩個人都沒有跟上去,柳清夢嘆着氣道:“我們先進去看看成品怎麽樣吧。”說着,她推開門,今天的任務是選布料,她才沒有心思看商蝶生管理員工。
“嗯。”沈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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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朦朦胧胧地暗下去,存放正絹的倉庫靜悄悄的,四周窗戶都緊閉着,靠窗的角落裏依稀可見幾只白酒瓶子東倒西歪。
沈煙在牆壁上摸索着,燈的開關在哪?
“找到了。”沈煙忽然摸到一根細繩,果斷扯了一下。
“啪”頭頂的燈忽明忽暗,隐約滋出幾粒星星點點的火花。
柳清夢有些擔憂地看向那盞破舊的吊燈:“這燈壞了。”
“回來!”沈煙借着光,這才注意到倉庫裏根本沒有任何角落存放正絹,只有一臺快散架的紡織機器。
而這時柳清夢已經繞到機器後面去看有沒有正絹。倉庫裏什麽都看不清,機器後更是黑暗。她的注意力還放在“正絹在哪裏”上,一點兒也沒聽見身旁的機器有一顆螺絲釘“叮當”掉在地上的清脆聲音。
這臺機器很高很舊,已經生滿了銅鏽。沈煙看見最上面的那個部件有了傾倒之勢,而順着它的方向下面,是渾然不覺走到那裏的柳清夢。
“快走開!”沈煙沖着她喊。
可是來不及了,鐵鏽與鐵鏽摩擦發出的滋滋聲嘲哳刺耳,柳清夢沒有聽見沈煙的聲音,卻也感受到刺耳的聲音的來源。
她擡起頭,一大塊鋼鐵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你是不是聾!”柳清夢下意識先閉上了眼,預知的疼痛并沒有襲擊她的頭頂,反而有一雙纖薄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将她推到牆角。
那聲罵,是沈煙對她吼出來的。
“沈小姐!”柳清夢猛然撞到牆角上,肩膀處有些疼,胳膊似乎也有擦傷,但她完全顧不上疼,一心都是被砸的沈煙。
待柳清夢借着閃爍的燈光看清時,地上已有一小片殷紅的血跡。
那個生鏽的部件不算太大,模樣類似于房頂形狀的蓋子,它側着滑下來,因而在空中翻轉半周,拱起來的那條邊砸向了沈煙的背後又借力翻了過去,鋒利的尖角無情地劃破她的衣服,血正是從沈煙的後背流出來的。
柳清夢和沈煙之間隔着那塊廢鐵,她連忙沖過去拼盡力氣挪開它。
“沈小姐!沈小姐!”柳清夢一聲一聲地喚她,沈煙這時緊閉雙眼,鮮血不斷湧出,再淌到地上與那一片殷紅彙聚到一起。柳清夢越喊,聲音就越是打着顫,心裏十分害怕沈煙就這麽被砸死。
沈煙喘息着,痛得幾乎要昏過去,她感覺到壓在身上的重物被挪開後,便動動自己的手臂,想要掙紮着站起來,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她半眯着眼睛,吊燈的火花四濺,似流星一般在她眼前劃過。
“關燈!找人來!”沈煙趴在地上,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吼出聲,只覺得聲帶都要斷了。
可惜,電光火石之間,一粒火花飛濺到地上,與未幹的酒漬融為一體。
“欻”地一聲,火苗竄出半米高,又迅速繞着倉庫的牆邊連成一片,形成一個包圍圈。
柳清夢原先不敢動沈煙是怕扯開她的傷口,但此時情景已容不得她做過多的思考,她連忙背起沈煙繞過機器,走到沒有火的空地。
廠房的門不知何時被緊閉,柳清夢再傻,也能察覺這是個圈套了。
酒水順着牆邊灑了一圈,火勢蔓延成一個圈,擋住了所有可能性的出口,而唯一能流動空氣的大門,還被人關上,即使沒鎖,風也吹不開這扇鐵門。
而偏偏倉庫中間又留出一塊空地來,是有意讓她們作困獸,無可奈何地被煙霧嗆死在這裏麽?
除非柳清夢會鑽地打洞,否則她就只能背着沈煙在這等死。
火焰順着吊燈的細繩攀上去,“哐當”,吊燈砸到地上。
柳清夢靈機一動,不知是該誇那吊燈身殘志堅,還是該感慨天無絕人之路。
那吊燈外層的塑料殼已經碎了,燈泡卻完好無損。
一個逃出生天的計劃在柳清夢的腦海中悄然形成。
她将昏死過去的沈煙放到地上,小心地将她的頭側過來,避免她的正臉與水泥地來個親密接觸。
吊燈旁邊,是沈煙剛剛救她時扔在地上的包。
女人的包裏總是必備兩樣東西,一是口紅,二是手帕。
她打開沈煙的包,抽出手帕的時候,一條涼涼的鏈子掉在了地上。
柳清夢急忙彎腰去撿,火光中,她辨認出那是被她婉拒的見面禮。
匆匆将它塞回包裏後,柳清夢背起包,走回去将手帕系在沈煙的臉上,捂住她的口鼻。又将她的針織外套脫下來蓋在她頭上。
柳清夢費盡力氣去拖剛剛掉下來的那塊廢鐵,搖搖晃晃地将它到一扇窗戶的火焰前。
然後再回去背起沈煙,抽出一只手将電燈泡猛地朝玻璃窗砸去。
可玻璃窗沒有這麽容易碎,電燈泡白白犧牲,柳清夢急中生智,想到那臺散架的機器。她再次将沈煙放回地上,又回去拆零部件,好在是個骨質疏松的機器,柳清夢很快拆下一塊重量合适的部件。
她奮力一砸,“啪”!玻璃碎了一地,砸出一個大窟窿。
柳清夢走到那扇并不高的窗戶前已然精疲力盡。但火焰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舞蹈,好像在進行一場盛大的狂歡。
她看着嚣張的火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流下的汗。柳清夢太累了,可再累,她也不能大喘氣,這些煙霧裏含有害氣體,不然火沒有燒死她,她先被毒死了。
柳清夢努力控制呼吸,不讓自己喘氣,又走回去背起沈煙,還對她喃喃自語道:“沈小姐,若是……咳咳……這次你後背的傷口留下無法消除的疤,我一定對你負責。”
缭繞的煙霧使得柳清夢嗆出眼淚,但她還是在沈煙的耳邊輕輕承諾着,似乎這樣她才能安心。
然後,她站上那塊廢鐵,迅速将沈煙甩出窗外,自己緊随其後跳了出去。
……
窗外,是工廠的一片青草地。
“幸好……”柳清夢看着身旁昏迷的商曉煙,只覺疲憊不堪,如釋重負地睡去。
沉睡時,柳清夢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她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場大火。
火光漫天,整座商府好似一個牢籠,将十幾條人命困在其中。
柳清夢從未見過那樣大的火,橙色的火焰似乎蹿到天上去,染紅了天邊的雲彩。
日薄西山,霞光萬道。
來回奔走的仆人們絕望地發現商府所有的門都被有心人堵住,井裏也打不出一滴水來。
彼時的商家,早已一天不如一天富裕,可以說是行至窮途末路。
商殷華和周慕音早有預感一般,他們一起跪在祖宗祠堂裏,守着那些不會說話的牌位,在大火中安詳地死去。
柳清夢所住的院子是最後着的火,她不緊不慢地穿戴整齊,從院子裏出去轉悠一圈,打算聽天由命。
她在祠堂門外看見商殷華和周慕音,柱子砸下來遮住她視線的前一刻,她看清了商殷華的嘴型:“都是報應。”
“夢小姐!快走!”季景找到柳清夢,急急忙忙地跑過來拿着沾濕的手帕捂住她的嘴,拉着她一起逃命。
柳清夢看見季景,知道自己死不成了,也不想季景活命後帶着愧疚活下去,便乖乖地被他捂住嘴,随季景跑到一個被堵住的狗洞前。
狗洞有半個人那麽大,若是沒有被堵住,他們一定能逃出去。
“季景,我們出不去的。”柳清夢搖搖頭。
但她沒想到的是,季景輕松地推開了那塊看上去很重很重的大石頭。
“夢小姐,走吧。”季景向她招手。
家中那些仆人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但有一人還在屋子裏睡覺,不知道她是否還活着。
柳清夢陡然想起她來,便立馬往商府裏面跑:“等等!二姐還在屋子裏!”
“夢小姐,她現在不知是死是活,又曾經那樣欺負你!我們走就夠了!”季景焦急地喊她。
商曉煙只讓他救下柳清夢,意思就是要滅了商家其他所有人的口。
他不能違逆。
“二姐曾和我一起救回阿姐的遺物,我不能不管她。”柳清夢不理會季景的勸阻,毅然決然地跑回去,“季景,等我!”
季景拿她沒辦法,只得追上前,将她扛回來:“夢小姐在洞外等我,我去救二小姐。”
“好。”柳清夢答應他,在季景還沒走遠的時候,她又沖他喊道:“若是可以,你幫我找找我家的地契!”
季景揮揮手,表示自己聽見了。
不一會兒,季景背着昏迷的商音好鑽出洞外。
“夢小姐,這石頭很輕,但卡死後石頭裏就會有機關被卡進牆縫,旁人無論如何也推不開,我先背着二小姐去吳寒家,你将石頭卡死以後緊緊跟着我,知道嗎?”商音好情況有些危急,恐怕快被煙霧毒死了,季景趕着救活商音好,跑出幾步後又回過頭囑咐。
堵個石頭不過幾秒鐘的事,柳清夢不至于跟不上他。
柳清夢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季景讓她堵住洞口時,她拒絕了一個向她求救的丫頭。
那是她第一次間接的殺了人。
“四小姐!小姐不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四小姐!”丫頭玲珑扒住半條縫,企圖讓柳清夢救她。
可柳清夢只是猶豫了一秒,就使了力氣死死地将石頭卡進狗洞,将玲珑的聲音淹沒在大火裏。
當年阿姐死後,商殷華和周慕音将阿姐的遺物悉數丢出去,商音好和她私下裏偷偷将阿姐的遺物撿回來,是丫頭玲珑告發了她們,才導致商曉煙的遺物再次被丢出去。
她知道玲珑為什麽這麽做,很久以前,阿姐阻撓了她嫁給商蝶生。
雖然後來商曉煙的遺物被她托了吳寒撿回去保管,并且完好無損。但那時的柳清夢一心想着玲珑對阿姐不敬,抱着私心不願意再留她性命。
“你不喜歡阿姐,那你就去死吧。”柳清夢的腦海中不斷地冒出這句話,猶如內心深處惡魔的低語。
于是,她狠心關閉了那條通往生的大門。
發覺柳清夢許久未跟上來的季景在安置完商音好後,急匆匆地跑回去,當他看見徐徐走過來的柳清夢時,他問:“夢小姐,洞口堵死了嗎?”
“堵死了。”柳清夢肩膀顫抖着,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氣,她笑笑,“我們走吧。”
柳清夢當時已經二十四歲了,有些背地裏的事情,她心知肚明。
這場大火是人為謀劃好的,也必定有人提前通知了季景。
這世上怎麽會有半個人那樣高的狗洞?
又怎會有和狗洞形狀如此契合的泡沫塑料做的石頭?
被死亡威脅的那群仆人即使找到了這個地方,也一定像柳清夢那樣,認為自己的生路被死死堵住。
等他們全被燒成一捧灰、幾兩骨後,那塊石頭也被燃燒殆盡了,這樣一來,任何人都無法發現狗洞的秘密。
這就是個局,是專門為商家做好的局。
這場火來得恰到好處,趁病虎打盹,致命一擊。
煙霧彌漫在橘紅色的天空,太陽落到地平線上,柳清夢灰頭土臉地坐在吳寒家的院子中間,這陣煙霧裏大概也有幾縷袅袅的炊煙,因為現在正是各家各戶吃飯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柳清夢側耳,才聽見商府外趕去救火的人們慌亂的腳步聲。
季景和吳寒說了些什麽後,才走過來将懷中的盒子拿給柳清夢。
柳清夢接過後打開盒子,望着裏面的地契,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季景只當她劫後餘生,又得了地契,所以高興。卻不知道柳清夢笑的只是商家的覆滅。
阿姐死後連個像樣的墳都沒有,現在他們那群人也不得安息了。
“這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