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負責*

負責*

沈煙不知道柳清夢在笑什麽。

她正躺在柳清夢隔壁的那張病床上靜靜地注視着她。

這個丫頭不知道做了什麽樣的夢,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淚珠沾濕了她那叢濃密的睫毛,又順着眼角滑下來。

許是眼淚流到了耳朵裏,柳清夢有些不舒服地皺起眉。

沈煙躺着一動也不能動,強迫症使她想去幫柳清夢擦眼淚,但她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就在她頗為在意地盯着柳清夢耳朵裏的水漬時,忽而,柳清夢小聲念了一句:“阿姐,我來尋你了。”

随後,她的臉上又挂起與剛才不同的恬靜的笑。

沈煙看着她,心中一直有個疑慮:據她所查,柳清夢被收養到商家,不止有商曉煙一個姐姐,還有一個二姐商音好,可柳清夢為什麽不随商蝶生喚商曉煙大姐,只把“阿姐”挂在嘴邊。

僅一字之差,卻顯得足夠特別。

“阿姐?”柳清夢接連做了好幾個夢,就在她夢見沈煙沒有救她,頭頂的鋼鐵直直砸死了她後,她突然驚醒了過來。擦去眼前模糊的淚水,等視野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正看着自己發呆的沈煙。

柳清夢這時候還沒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四周全是白牆的病房讓她以為到天堂見到了商曉煙。

沈煙聽見這聲“阿姐”并沒有應她,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沈煙的樣子已讓柳清夢霎時回過神來:“對不起啊沈小姐。我剛才是做夢了。”

“再讓我聽見‘阿姐’這兩個字,就罰你一個月趕兩期稿子,還不漲稿費。”沈煙全身纏着繃帶,艱難地轉過頭,正視起頭頂的天花板,不願再看她。

人确實有意思,可說起話來就沒意思了。

柳清夢沒有接話,只是笑笑,當沈煙在與她說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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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沈煙那一身的繃帶實在讓人無法忽視,這回換成她注視沈煙,柳清夢一臉擔憂地問:“沈小姐的傷情怎樣了?”

“你是想問我背上的傷?”沈煙挑眉,她昏迷時好像……依稀聽見柳清夢對她說了什麽。

“是啊,若是沈小姐落下終生的疤痕,我難辭其咎。”柳清夢的聲音很小,如果疤痕無法愈合,她覺得自己會愧疚一輩子。

沈煙輕笑,她背後無法愈合的疤痕又何止一道,是她自己沖上去給自己弄的傷,幹不着柳清夢什麽事。

沈煙聽她說的認真,用随意輕松的口吻道:“無所謂,我不需要柳小姐負責。柳小姐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努力自保吧。”

“……”柳清夢頓時無話可說,“沈小姐為了救我身受重傷,而我和沈小姐跳出火場後,若沒有商蝶生,恐怕也不能及時得救。說起來,我确實只會成為沈小姐的拖累。”

柳清夢神情落寞,如果沈煙當時沒有沖出來推她那一把,她本可以趁着火勢未起跑出去的。

“我果然沒用。”

柳清夢說的這番話恰好和沈煙心裏想的一樣,可她卻并沒有感到順心,反而覺得別扭:“我雖然并不需要柳小姐負責,但這不代表柳小姐就可以不負責了。”

“嗯?”柳清夢懵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表示:“沈小姐放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落疤不是小事。我一定會對沈小姐的傷疤負責。”

“柳小姐,你不是法國留學回來的嗎?”聽她說的認真,不似在作玩笑,沈煙嘲諷道:“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都是哪個朝代的言論了?”

“這是我阿姐教的……沈小姐不認同嗎?”柳清夢有意在她面前提起商曉煙。

“你看着我的短發,再問一遍。”

“哦……”不認同就不認同吧……柳清夢自知又犯了糊塗,為了找補,她尋個話頭問道:“沈小姐那時為什麽要沖過來救我?”

沈煙沒理會這個話題,道:“柳小姐,這個月交兩期稿子,可別等着我催你。”

“……”柳清夢欲哭無淚,原來沈煙說的不是玩笑話。

她憤憤地想,自己怎麽說也算是救了她,最後竟然落得個加班的下場,還有沒有天理了?

沈煙盯着天花板出神,她看不見柳清夢哀怨的眼神。

她思索着柳清夢剛才的問題:那塊廢鐵看上去那麽重,柳清夢又那麽輕瘦,猶如一只脆弱的紙鳶。

鐵塊要是砸下去,她一定會粉身碎骨的……沈煙那時只覺心中波濤滾滾,周身血液洶湧着吞沒了她打算無動于衷的主意。理智告訴她,她不是醫生,柳清夢被砸她也只能幹着急,如果去救她,那便是陷自己于險地,畢竟誰也不知道那龐然大物真正砸下來,究竟能不能砸死人。她立刻開門出去找人呼救,才應該是最優解。

可沈煙跑過去的動作比轉動的腦子還要快,柳清夢安全的那一刻,她心裏的呼嘯才歸于平靜。

她一向喜歡随心所欲,寧願受皮肉之苦,也不想內心煎熬。

沈煙十分想不通自己的心痛和急切從何而來,自從遇見柳清夢,每當她想起這個人,總是會泛起一陣又一陣的心痛——如跌落海底,如墜亡深淵,又如一人死死扼住她的喉嚨,令她無法呼吸,窒礙難行。

“幸好我沒被砸死。”沈煙又開始慶幸,若是因為一個柳清夢而就此輕易地死了,她可真的是蠢昏了頭。

不過沈煙細想了想,柳清夢看着柔弱,卻能急中生智,想出求生的辦法,還保了她的性命無虞。

那衣物替她隔絕了一些煙霧,才讓她沒有像柳清夢那樣戴了幾日的呼吸罩。

思及此處,沈煙生出一分感激來:柳清夢給她系了手帕,披了衣物,自己卻什麽防護也沒有,在倉庫裏背着她東奔西跑,吸入大量濃煙感染了肺部,以至于她上完藥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柳清夢還捂着呼吸罩。算上今日,她睡了三天兩夜。

不過想讓沈煙親口說一句“謝謝”,恐怕和讓她說“對不起”一樣的難于青天。

她絞盡腦汁地措詞,剛準備好語氣,打算給柳清夢免了多出來的稿子,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又睡過去。

沈煙緩緩翻身看向熟睡的柳清夢,心裏想,誰讓你睡着了呢?既然如此,還是乖乖交稿吧。

正發着愣,沈煙聽見“吱呀”一聲,病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來人是沈發南和商蝶生。

沈發南是昨日倉促回到上海的,他回來後第一時間便趕往醫院,并表示一定要找商蝶生給一個交代。

看着蔫巴的商蝶生,沈煙挑眉:這不,交代來了。

“沈小姐。”商蝶生走到她的床頭,一板一眼地彙報着他這些天的結果:“倉庫着火那天,我便察覺出不對勁,一問主管才知道,我抓的那個工人原來是新來的,這才指錯了路。他給我們指的倉庫是廢棄不用的,半夜經常有工人去那裏偷偷喝酒賭博。就在今天,我已經找到了那幾名經常去喝酒的工人,将他們辭退了。”

沈煙聽完立即問沈發南:“你的說法是?”商蝶生說的話沈煙完全不信,如果真是這麽巧合的話,沈發南現在就不會沉着臉了。

“我的說法,和他有所出入。”沈發南走過來站在商蝶生旁邊,道:“你們出事後,那個新來的工人便再也沒有回過工廠,我查了一下他留在廠裏的身份信息,發現是假的。”

“哦?”沈煙眯起眼睛。

“倉庫确實是廢棄不用的,但那臺機器是在你們去的前一天才剛搬過去,雖然生鏽,但據搬機器的工人回憶,它那時并沒有散架的跡象。也就是說,那顆螺絲釘,甚至機器上所有螺絲釘,都是人為松動的。”

“為什麽好端端的搬機器?”沈煙問。

“是因為有人說放舊機器的倉庫堆不下了,這才提議搬出一臺到那個廢棄倉庫去。”

沈煙開口:“提議的這個人,和松螺絲釘的是同一個人?”

“是。”沈發南點頭。

“等等!”在一旁的商蝶生站不住了,“先不說你剛回來一天,怎麽查出來的比我多那麽多,還多少帶點陰謀論。酒的問題,你怎麽說?”

“好說。”沈發南微微一笑:“你所說的情況确有發生。但引起火災的酒,并不是以往偷喝的工人灑的。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商蝶生擺擺手:“行,我知道,又是那個新來的工人幹的了。”

“工人偷喝酒,一定會為了散去酒味而開窗。可我們去時,窗戶緊閉酒味濃烈,必然是剛灑沒多久的酒。而且,半幹的酒水繞着四周的牆邊灑了一圈,酒瓶子卻集中在一個角落。商少爺,動動腦子。”沈煙鄙夷。

“現在問題的重點在于揪出那名僞造身份的工人,他和這次意外脫不了幹系。”沈發南出聲轉移沈煙的注意力,算是給窘迫的商蝶生解了圍。

不知道為什麽,沈煙此刻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有些奇怪。

商蝶生聽見沈發南及時站出來當和事佬,立即附和道:“對對對!沈大哥說得對,咱們必須找到那個工人。我們昇慕一定會竭盡全力的!”畢竟,這件事情的根本,還是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的,他難辭其咎。

“你就不能小點聲,沒看見清夢還在病床上休息?”沈發南忍不住提醒他。

商蝶生這才回頭看見熟睡的柳清夢,擔憂地問:“小夢還沒醒嗎?都已經睡了三天了……”

“剛剛醒了一會兒,又睡過去了。”沈煙補充回答。

“唉。”商蝶生情緒複雜,“若不是她砸碎了玻璃使我們看見了滾滾的濃煙,恐怕我們一直發現不了火災……”

沈煙用一種“你妹妹比你靠譜多了”的眼神望向商蝶生:“如果不是你一時興起跑去盤問員工,大概我們也不至于躺在這裏。”

“哦,不對,就算你在,估計躺在這裏的就是三個人了。”

“嘶……”商蝶生眉頭一皺,沈發南以為他要吵架,手勢都已經做好阻攔的準備,卻沒想到商蝶生思索過後,說道:“小夢是大姐教出來的,我哪能有她腦子快。”

“小夢自從接到我們家後,就是大姐親自帶在身邊養,我媽都極少有機會操心小夢的生活。雖然只有短短一年,但我們都看得清楚,大姐是把小夢放手心裏捧着的。或許是因為跟在大姐身邊耳濡目染,小夢才這麽有主見。”商蝶生說完,苦笑了一下,他從前最害怕大姐,曾幾何時,他還羨慕過柳清夢。

但現在看來,商曉煙對她太好,反而不是什麽好事,三個人當中,只有柳清夢活得最痛苦。

“……”沈煙面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想:亦親亦師,難怪能讓柳清夢念念不忘。

她看向沈發南,又是什麽,讓哥哥對柳清夢念念不忘呢?

她派的人,應該有消息了吧。

……

這時候,護士推着白色的推車敲門:“病人要換藥了。”

沈發南和商蝶生打過招呼,一起離開了醫院。

“沈小姐,您身上的繃帶今天就可以拆了。”護士小心仔細地為她拆繃帶。

柳清夢當初将易燃的針織外套披在沈煙身上,又将她丢出火圈之外,沈煙身上難免點着了火,摔在草地上時火有壓滅之勢,但風一吹,火便又燒起來。直到商蝶生帶人趕來,她身上的火才得以被澆滅。

送到醫院鑒定後,沈煙落了一個六級傷殘,需要渾身纏滿繃帶。

至于柳清夢,她摔出來之後在地上滾了幾圈,身上的火當即便被她壓沒了。

“我背後的傷,會落疤吧?”沈煙問。

護士嘆了口氣,一邊上藥一邊道:“以沈小姐的受傷程度,落疤是不可避免的,而且用藥愈合的幾率很小……所幸其他地方傷的不嚴重,仔細着換藥的話,不日就能愈合。還請沈小姐不要太難過。”

“我不難過。”沈煙搖頭,她只是在想,該讓柳清夢負點什麽責任好。

小護士只當沈煙嘴硬,還要安慰,沈煙立馬止住她的話頭:“我身後又不止那一條疤。”

“是……”沈煙背後的疤大大小小應有十幾道,就像一條條長蟲攀在她光滑潔白的皮膚上,突兀又可怖。

護士不敢多說多問,對于豪門秘辛什麽的,知道的太多恐怕是要被滅口的。

換完藥,護士低着頭就要出去,但她想了想,還是叮囑道:“沈小姐上次碎了的骨頭這次又開裂了,唐醫生讓我轉達您,做完手術後千萬不要輕易走動,不然好不容易固定住的骨頭就全都功虧一篑了。”

“嗯,我知道了。”沈煙點頭。

“另外……柳小姐的吊瓶若是打完了,可以随時叫我,護士站離這不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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