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采訪*
采訪*
接連幾天,上海都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柳清夢坐在花園的亭中落下最後一筆,舒了一口氣。
所有稿子都已經修改完畢,她正要去找季景将趕完的設計稿送去《玲珑》,吳寒推開門走了過來:“小夢,門外有個姓于的主編找你。”
“好,我這就去。”柳清夢應了一聲,起身拿上稿子跟吳寒去見于阡。
再次見到于阡,柳清夢吓了一跳,這個幹練優雅的女人,似乎突然間就老去了。
臉上厚厚的脂粉也難掩她眼下的烏青,鬓邊幾根白發悄然生出,何況于阡今天還穿着一身素白的旗袍,什麽花紋都沒有,就如同披着喪服,整個人都憔悴萬分。
“于主編……您這是……?”柳清夢訝然。
于阡疲憊地笑了笑,不過她連笑也只維持了兩秒,便垂下嘴角。但也許是還要保持形象,她暗自做了幾下深呼吸,努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平穩:“我沒事,年紀大了,只不過生個小病,誰知道就折騰成這個樣子,人老珠黃,讓柳小姐見笑了。”
“這是哪裏的話,于主編整日操勞《玲珑》,太過辛苦。我正要托人把稿子送過去,還麻煩您親自跑來一趟,實在是不應該。”柳清夢說着,就将稿子透過鐵門的縫隙塞了過去。
于阡皺眉,幹瘦的手接過稿子,說道:“柳小姐可是對我哪裏不滿?”
柳清夢一愣,“不是,這樣是因為……”
吳寒在一旁暗道不好,柳清夢是個不會撒謊的,別人一問什麽,她就要把前因後果講個清楚。
為了避免柳清夢把話抖摟幹淨,吳寒趕緊站出來,滿臉歉意地為柳清夢打圓場:“實在對不住啊于主編,我們家小夢不是不想給您開門,這不是她先前住院落下的毛病沒好全,醫生千叮咛萬囑咐讓她靜養嘛。還請見諒。”
如今敵人在暗她們在明,柳清夢家四周栅欄又高又有尖頭,不怕誰翻,只有這大門是弱點。
萬一那個姓葉的趁現在開了門就沖過來呢?誰知道他有沒有潛伏在附近?
Advertisement
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于阡扯扯嘴角,眼神飄向吳寒:“是我考慮不周了,只是我大老遠地跑過來,卻被柳小姐拒之門外,實在是說不過去吧?”
“柳小姐,你也別怪我說話難聽。只是樹大招風,這些天一直都有記者盯着你吶,總不好給人留下什麽把柄,壞了雜志社的名聲。”
吳寒幹笑兩聲,臉上就快要挂不住了:“于主編說的這是什麽話……”
柳清夢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向于阡道歉:“對不起啊,于主編,我這就給您開門。”
吳寒猛地拉住柳清夢的手,但說不出個阻止的理由來,幸好季景及時跑來救場:“小姐,你怎麽出來了?這病還沒好,再受風就更難好了……本來你這病就會傳染,送稿子的事還是叫我來吧。”說着,季景裝作剛看見于阡的樣子,驚訝道:“于主編怎麽來了?”
“哎呀您看,也沒有請你進來喝杯茶,太不應該了。”
“吳寒,帶小姐回房間去,我來招待于主編。”
還不等吳寒把柳清夢拉走,于阡警惕地打量起柳清夢:“傳染病?”
雖然現在全上海都知道了沈家二小姐和柳清夢在工廠出了事,在醫院裏泡了幾個月,卻沒聽說柳清夢得了傳染病。
柳清夢聞言立即配合地咳了兩聲:“咳咳……倒也不是什麽烈性傳染病,沒事的。”
話雖這樣說,但于阡還是警惕地退了半步,擺擺手笑道:“既然是這樣,我也生着病,就不好進去說了。清夢,我給你接了民申時報的一個采訪,約在今天下午三點,我還有別的事,不便陪你過去。你也知道民申的地位,若是你的病不嚴重,采訪時間不長,你還是去最好,大不了戴個面罩嘛,問題不大。”
“好……”柳清夢遲疑地點頭,目送于阡離開。
“你不去記者那裏告狀,誰會拿這點小事大做文章?”吳寒憋了半天,終于把牢騷一吐為快:“這位于主編一身怨氣地跑來這裏,是家裏剛死了人吧,說話含沙射影的那麽難聽。什麽叫做壞了雜志社的名聲?都說了生病要靜養,非要進來。一聽說傳染病,你看她走得比誰都快。這人自己怕傳染,就不擔心民申的人被傳染?還問題不大,哼,這才是要壞雜志社的名聲吧?”
“小夢,現在葉晉華還沒有抓到,你可千萬別出這個門。”
柳清夢低着頭,她在想,民申時報在上海是一個小有份量的報社,如果接受了它的采訪,那麽不僅是她,整個雜志社都能有所獲益。
“沒事的小寒,有季景跟我一起去。”
季景本來專心地聽吳寒吐槽,捂着嘴正在偷笑,忽然聽見柳清夢提到他,連忙斂起笑容,正經道:“但是還要過問一下沈小姐吧?”
“嗯,吃過午飯你再去告訴她,不着急。”柳清夢轉身,她猜到沈煙一定派人在桂花裏附近監視了她,不然上次怎麽會突然來訪,說的話又那麽意味不明。
一想到季景瞞着她有關商曉煙的事,她便沒了好臉色,快步回屋去了。
……
于阡前腳剛走,在醫院的沈煙後腳就得到了消息。
保镖彙報完後問道:“小姐,需要我們圍住桂花裏嗎?”
“不用。”沈煙冷靜道:“于阡在這個節骨眼引她出去,說不準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除了于阡,還有什麽情況?”
“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柳小姐家附近的弄堂裏很多天,前天晚上,它曾多次路過桂花裏。剛才,那輛車就停在隔壁的巷子裏,不一會兒又開走了。”
“想必是葉晉華沉不住氣,在找機會對她下手……”沈煙半眯起眼睛,眼尾上揚起一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弧度。
保镖們見到這個眼神,條件反射地紛紛立正站好,等候發令。
“依葉晉華的心思,他一定不會親自出馬,你們今天下午全程跟着柳清夢,如果有生人靠近,即刻搏殺,不留活口。
剩下的,我另行安排。”
“是!”
午後,季景得了沈煙同意,陪着柳清夢按時抵達民申時報社。
采訪她的記者很年輕,胭脂水粉淡淡地撲在臉上,高高的馬尾打着卷兒,渾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氣息。
只是她采訪問題實在古板,也不知道是誰指導她寫的采訪稿,一成不變且沒有新意。
問來問去,無非着圍繞那個萬能的模板:“是什麽,為什麽,怎麽辦。”
“請問,您認為旗袍是什麽?它代表了什麽?”
“您為什麽會想到設計旗袍,而不是其他衣服?”
“聽說您認為每一件旗袍都是具有靈魂的,那麽您在設計的時候都注入了怎樣的情感呢?”
“在旗袍的樣式不斷翻新的上海,您是如何令您設計的旗袍脫穎而出的?”
“……”
好在柳清夢出門前吳寒曾教過她如何滴水不漏地應對采訪,她捏着手心,緊張地一一作答。
幾個小時下來,柳清夢的手心裏全是汗。
記者似乎看出了她的緊張,采訪結束後專門拿來一條毛巾和一把黑色的雨傘,微笑着遞給柳清夢:“柳小姐,我看你額頭出汗,擦一擦吧。還有這把傘,你也可以帶走。”
“謝謝。”柳清夢禮貌地接過毛巾和傘,轉頭去看窗外:“下雨了?”
“是呀,恐怕晚上還要下暴雨呢,柳小姐還是早些回去休息,不要在外面逗留。”
“嗯。”柳清夢又道了一遍謝,出門去找季景。
……
季景原在門口等着的,可不知為何,他突然不見了。
此刻壓抑的天色陰沉着臉,烏雲蔽日蒙灰,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柳清夢站在報社門口不停張望,身邊不斷有人撐開傘和她擦肩而過。
“柳小姐,還不走嗎?”剛才那名采訪她的記者張開一把黑色雨傘問道。
柳清夢應聲看了她一眼,傘被撐開的一瞬間,她無意中瞥見傘面上有一個金色的折扇圖案,就連記者握着的傘柄都挂着一個金色絲線編結的流蘇扇穗。
“嗯,我在等人。”柳清夢偷偷轉了一圈自己手裏的黑色雨傘,上面什麽都沒有。
“潇潇!我們走吧!”一個長相可愛,盤着丸子頭的記者跑過來,親昵地摟過那名記者。記者轉頭對她笑了笑,将傘朝她傾過去,又回頭和柳清夢道別:“天快黑了,柳小姐還是快回家去吧。”
柳清夢沒有接話,只是微笑着和她們揮手——季景絕不會不打一聲招呼就離開,她還是再等一會兒為好。
可随着打在臉上的小雨滴越來越細密,柳清夢心有不安,撐起傘往前走,她打算先回家看看。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停在她的面前。
司機搖下車窗,很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柳小姐!”
柳清夢從來沒見過這個帶着墨鏡的男人,察覺到危險的她剛要跑回報社,車內就下來幾名同樣戴着墨鏡的黑衣人,熟練地一棍子把她敲暈,然後五花大綁地拖進車裏,還不忘給她的嘴裏塞上一團白色麻布。
綁架柳清夢的人,正是近來失蹤的葉晉華。
他不緊不慢地搖上車窗,順手摘掉墨鏡揉揉疲憊的眉心,對昏迷的柳清夢道:“柳小姐,我也不想這樣做,可誰叫你是那個女人的孩子呢?”
黑色轎車揚長而去,只留下沉默的報社和遺落在地上的黑色雨傘。
……
就在這輛車即将駛入郊外的時候,另一輛黑色的汽車攔住了它的去路。
沈煙從車上走下來,冷冷地看着葉晉華:“我來換她。”
葉晉華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接着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表示非常歡迎。
只是,煮熟的鴨子,傻子才會放飛。
“沈小姐單刀赴會,頗有膽識。”
“哪裏,葉先生既然不顧我哥哥的追捕也要通知我,我怎麽能不給面子?”沈煙笑笑,這時她聽見葉晉華把車門鎖了。
沈煙當然知道葉晉華一個都不會放,但柳清夢手無縛雞之力,她一個人落到葉晉華手裏不知道會遭遇什麽,如果她在,總能護她一二。
“你應該知道,上了我這輛車,你們兩個誰都跑不掉,不過沈小姐也真是想不開,怎麽不多帶些人來抓我?”
葉晉華眼角能夾死蒼蠅的褶子實在令沈煙惡心,她側過頭,一點也不想看見那張邋遢的老臉:“何必說這種廢話,你的人把守在醫院的人都殺光了,我哥哥又被你引去別處。葉先生,當初叫人放話以一換一,現在又出爾反爾,恐怕有失在業界的君子口碑吧?”
葉晉華嗤笑道:“君子不君子的,都是虛名。只要能達到目的,這些算得了什麽?沈小姐,到頭來你不還是乖乖上鈎?”
沈煙無心聽他洋洋得意,平靜地盯着車窗的簾子,問:“不知道柳清夢哪裏惹到葉先生,竟有殺身之禍?”
“那個丫頭?哼,要怪就怪她投錯了胎,偏偏是柳音好的女兒。”葉晉華提起柳音好,一雙本就充血的眼睛猙獰起來,像是吃人的野獸:“大夫人生性良善,盡心盡力地為沈臨江生下一個兒子,沒想到沈臨江竟然在她難産之際将她趕出去,娶了柳音好那個賤人!”
“我非要殺了這個小賤種不可!”說罷,便是一個急剎車,葉晉華轉頭吩咐道:“阿越,你來開車,有一些賬,我合該算算!”
“是。”被叫做阿越的人戴着面罩,順從地和葉晉華換了位置。
葉晉華擔心沈煙耍什麽手段,于是拎起沈煙就往後座昏迷的柳清夢身邊砸,讓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待着。
沈煙被砸過去的那一瞬盡力往側邊歪過去,以免自己後背的傷受到強烈撞擊和摩擦,也為了避免砸到柳清夢的頭。
葉晉華拉上後車門,沈煙吃力地坐直在柳清夢旁,右手邊的柳清夢還沒醒過來。葉晉華從身後的黑衣人那兒拿來一截麻繩捆住沈煙的手腕。
現在沈煙挨着柳清夢,和旁邊的葉晉華隔着一道分水嶺。車後面還坐着幾個虎視眈眈的黑衣人,緊盯着沈煙和柳清夢。
“葉先生,你口中的大夫人可是我母親?你這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我很好奇,你和她又是什麽關系?”
“你娘?”葉晉華仿佛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笑得前仰後合,許久才擦去笑出的眼淚道:“我沒聽錯吧沈小姐,你說大夫人是你娘?”
“不然?”沈煙微笑着,盡管她心中已沒了底氣。
“你一個不知道沈發南從哪個犄角旮旯裏領回來的小雜種,也敢說自己是大夫人的女兒?沈煙,可千萬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你啊……你算個什麽東西?”葉晉華用右手捏了一把沈煙的下巴,反正她如今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他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沈煙握緊拳頭,終于笑不起來,她咬着牙,覺得自己的下巴很髒,好像爬滿了會蟄人的小蟲,令她惡心。
“葉晉華,你說我是雜種,你又是什麽東西?”
“你說什麽!”葉晉華扼住沈煙的脖子,她的脖頸修長潔白,好似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常誇贊的芭蕾舞劇裏的白天鵝。
可惜,白天鵝現在被他掐出一道道紅紫的痕跡,即将要夭折在他手上。
“我可是大夫人餘陌的表弟,我怎麽會不知道她有幾個孩子?哼,要不是看在你和沈發南四年前一起滅了礙眼的商家,眼見是個有能力的,我才不會留你在沈家安逸享受。”葉晉華似乎不想現在動手,又松開手掌,道:“原本我沒想過動你,可你殺了于三,我必須為他報仇。沈煙,你是條狠毒的蛇,留在沈家就是埋下禍根。倒不如把你和這個賤種一起殺了,豈不是永絕後患?”
“你說你是餘陌的表弟,那就是沈發南的表舅舅,你又為何要盯着商會會長的位置不放?”沈煙并不打算在自己的身份上多做糾結,為今之計是從他嘴裏套出更多的話,省得這個葉晉華總是發瘋亂咬人。
葉晉華冷哼一聲,抽起了雪茄,他搖下車窗,絲絲點點的雨鑽了進來:“這世上哪有外甥壓舅舅一頭的道理?沈家對我姐姐有虧欠,沈臨江死的早那是他罪有應得,他的兒子不孝敬親娘也就罷了,他那時才剛出生,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我這個舅舅就在他眼跟前,我還找過他,他還不上道。
那就怨不得我奪回本該我的東西了。”
“嗤。”沈煙嘲諷地翻了一個白眼:要是沈發南聽見這話,說不定會直接一槍崩了這個信口雌黃的老男人。
商會會長這個位置,那可不是誰想要就能得到的,遑論葉晉華這種奸詐的商人?
沈煙瞧不起葉晉華這副小人嘴臉,心裏嘲他:你當商會是沈家開的嗎?一個表舅舅,就算沈家對餘陌有所虧欠,和你又有什麽關系?也好意思在這裏張揚跋扈地滿嘴沾親戚。
活該沈發南不認。
沈煙心裏罵個不停,面上睨他一眼,道:“據我所知柳音好是在大夫人死後才進的沈家,你這樣憤懑,沒道理吧?”
“誰說……”葉晉華聽了這話,本想反駁,但他想了想,又道:“怎麽沒道理?我姐姐不好過,柳音好的孩子又怎麽能好過!”
“葉先生這樣锱铢必較,看來我還要感謝我和沈發南在四年前造孽燒了商家,才沒讓您急着對我這個野種下手?”
“哼,火燒商家算什麽造孽,商家收養柳音好的女兒,被燒那是商殷華罪有應得。”葉晉華說完猥瑣地笑笑,搓搓手掌道:“還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沈臨江的種,我當然不急着殺你,長得這麽漂亮,誰知道我那外甥把你養在家裏是為了幹什麽……”
“惡心。”沈煙瞪着他,用手攏緊自己的風衣。
她下定決心,葉晉華若是敢在車裏做什麽,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