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虞美人*
虞美人*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清晨的曦光落下來時,柳清夢穿上膠鞋提着一籃工具去了後花園。
前幾日她托吳寒弄了些虞美人的種子,想着四月正是春播的時候,再不播種恐怕會耽誤花期,只能等明年再看虞美人開花了。
雨後潮濕的泥土松松軟軟,柳清夢踩一小步便陷下一個腳印,等她埋下種子走回石磚路上,她看着坑坑窪窪的土地皺眉,轉身去拿鐵鍬鏟一些土将腳印蓋住。
商曉煙有強迫症,從前柳清夢看着商曉煙種花時,她總要将腳印蓋住,因而現在柳清夢也有了這個習慣。
換掉膠鞋後,柳清夢又坐在花園的亭子裏畫設計稿。
這些天她想了太多,有些影響畫稿的進程,再加上之前沈煙罰柳清夢多交一期稿子,于主編又撥電話來說要代替沈煙親自負責她的專刊,她的壓力驟然增大,不得不快些完成。
手中的鉛筆勾勾畫畫,橡皮塗來抹去,柳清夢有些心煩意亂地修改設計稿,一時不察,竟然将紙擦破了。
“唉……”柳清夢将筆和橡皮擱在一邊,望着紙面破開的洞失神:“從阿姐被推下火車到沈煙出現在沈家,這中間的五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沈發南的親生母親到底是在生沈發南的時候難産而死,還是如沈煙所說?
不過,沈發南也許會騙沈煙,但季景一定不會拿阿姐的事信口雌黃,當年阿姐果然沒死,可後來她去哪了……她到底,有什麽樣的苦衷?”
柳清夢心裏忍不住難過,既然是金蟬脫殼之計,為什麽不告訴她,阿姐死後給季景的信裏,有沒有問過她?
柳清夢抹去眼角的淚水,平複情緒後認真分析起來:“沈煙說她許久不寫簪花小楷,也就是說她曾經是寫小楷的,若季景能查驗沈煙出車禍的時間,就可以直接證明沈煙的身份,戳穿沈發南的謊言了。”
想着想着,柳清夢又愁眉苦臉地想到自己的身世,悟道:“難怪沈發南對自己處處關心,甚至連自己的生日都記得。”
……
“姑奶奶,您歇歇成嗎?于阡主編前日裏說了不急着交稿。你看看,這都是擦破的第十張紙了。”吳寒端來一盤點心,為失意的柳清夢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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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夢拿起點心,認出是萬福堂的棗泥糕,看着它精美玲珑的小巧樣子,卻絲毫沒有下口的沖動。
她頓了頓,又把點心放了回去:“沒事,我趁着這兩日畫完,就可以好好睡幾天了。”
柳清夢從小到大都有一個毛病,遇到煩心事就化身拼命三娘,做完所有要做的事情後,再把自己躲起來睡上個十天半月。等睡好了,再重新面對現實。
吳寒對于這種情況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她母親遠嫁那年,她在屋子裏睡了五天,是她那兇神惡煞的外祖母将她從床上打起來,趕她去做活,否則的話,她猜柳清夢可以睡得更久。
再有一次,就是商曉煙死去那年,柳清夢在家中足足躺了一個月,誰都勸不動,後來更是生了一場大病,險些将命搭進去。
吳寒擔心她再生病,問道:“小夢,發生什麽了?”
“沒什麽。”柳清夢搖頭,她手中的鉛筆沙沙地塗畫着,紙上剛破洞的地方四周,全是不規則的灰色。
“怎麽會沒什麽?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去問季景了。”吳寒轉身就要走,卻被柳清夢一把拽住。
她的眼神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情緒,眼尾亮晶晶的,挂着一滴欲說還休的淚:“別問他,他也不知道。”
吳寒想起前兩次見過沈煙,柳清夢都會不高興好幾天,以為柳清夢是在沈煙那裏受了委屈,便道:“從醫院回來你就不高興的樣子,商蝶生欺負不着你,沈少爺也不會招惹你,小夢,是不是沈煙說了什麽惹你傷心?”
“不是。”柳清夢本想靠眼淚堵住吳寒的嘴,但她忽然回過味來:“小寒如此篤定沈發南不會招惹我,她是不是知道沈發南和我的關系?”
柳清夢看着吳寒,聽她用激将法道:“你每日起個大早坐在這畫圖,一整天也設計不出一件旗袍,家裏的布料又被你裁成零碎的布條,我問你,你是要用做衣服的布做一個新拖把?”
柳清夢一言不發,吳寒怕把人刺激狠了,轉而又換一種撒嬌的語氣道:“這麽奢侈的拖把咱們家可用不起,為了家庭合理開支,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那天發生什麽了?”
柳清夢沉默地低頭,她才不要說。
都說夫妻一體,吳寒和季景眼下好事将近,她要是告訴吳寒什麽,吳寒必然會告訴季景。這兩人先前都瞞着她許多事,她雖然現在知道了一部分,但也不想說破,總要等事情水落石出才好算賬。
風風雨雨二十多年,不曾想坦誠相待的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
對他們二人這樣的關心與陪伴,她是生氣的。
柳清夢擡起頭,對吳寒撒了一個半真半假的謊:“真的沒什麽,沈小姐幾次救我,又怎麽會讓我傷心?我只是想起那年阿姐為我在園子裏種了一小片的虞美人,感傷罷了。”
吳寒這才注意到亭子邊有一雙帶泥的膠鞋,恍然大悟:“你前幾日叫我買虞美人的種子,原是為了這個。”
虞美人的花語是生死相随,寓意悲傷的愛情。
但也有忠貞守候之意。
吳寒嘆氣,當年商曉煙種完那一片虞美人,還未等開花便離開了小夢。
那時她種這花,又是什麽意思?
若是暗示小夢随她一起去死,那她可差點就成功了。
所幸她二人如今都好好地活在世上,雖未相認,總比陰陽兩隔的好。
……
吳寒不能告訴柳清夢,她的阿姐還活着,只好寬慰她說:“斯人已逝,你總要好好過日子的。有時候你回頭望望你這十幾年,當初那樣難的日子你也度過去了,只要留着一口氣,人就該朝前看,別光回憶那些苦的,也未可知柳暗花明就在前面呢。”
“小寒,你說錯了。”柳清夢搖頭,苦笑一聲:“我能挺過來,是因為阿姐讓我好好活着,我若是早死幾十年,到了黃泉下碰見她,以她的脾氣,她一定會責怪我,生我的氣。”
柳清夢拿起筆,換了一張新的白紙擺在眼前,卻不急着落筆:“你離開沈家以後,即使沈發南後來不要你回沈家,可你還是一直挂念他,沒少在我耳旁說他的好話。
季景這些年照顧我,也是因為他始終挂念着阿姐。
其實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朝前看過。”
柳清夢說完便低下頭去勾勾畫畫,吳寒好像有所觸動,捏着棗泥糕的手停在嘴邊。
然後她又聽柳清夢說道:“你也知道我幼時過的是什麽日子,所以我和阿姐的回憶并不苦,反而她死了,我心裏時時苦痛。
有時候,凡事不必朝前看,我想着阿姐,即便只剩那點回憶,也能甘之如饴地活完這輩子了。”
吳寒放下手中的點心,問:“僅靠回憶,不就是活在夢裏?若是夢醒了,你當如何?”
柳清夢看向吳寒,眼神裏帶着五分決絕和五分眷戀:“那我便什麽也顧不得了。”
這眼神讓吳寒記起季景對她講過的霸王別姬的故事。
她想,古時候虞姬江邊自刎時看向項羽的樣子,大抵就是如此吧?
就像風中即将凋零的花一樣,不知在哪個瞬間,就會折腰逝去。
吳寒一時慌了神,什麽都不敢問,只出聲勸她:“小夢,你可千萬別做傻事,你的事業剛剛起步,商家二小姐和蝶生少爺也很在乎你,沈家那邊待你也很好。
何況……何況商大小姐不是在遺書裏寫了嗎,讓你好好活着,你,你一向聽她的話。小夢,咱們就這樣好好過下去吧。”
柳清夢心情複雜地笑了笑:“嗯,知道了。”
……
下午,沈煙突然上門,還帶着一堆亂七八糟的吃食,一看就是街邊賣的零嘴,實為罕見。
“柳小姐在嗎?柳小姐!柳小姐!”沈煙的助理小婉對着上鎖的鐵門高聲喊道。
吳寒聽見叫喊聲急匆匆地來開門,沒好氣地道:“你在這叫魂呢?!柳小姐剛睡下,你有……”什麽事?
最後半句話未說出口,她瞧見了小助理身後臉色不大好的沈煙。
吳寒一愣,這位沈小姐真是完美地诠釋了什麽叫做“身殘志堅”,打着吊針坐輪椅呢,還不忘拎着一兜子吃的來找柳清夢,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只是苦了這些保镖大哥,一個為她拿吊瓶,一個為她拎東西,一個推着輪椅,還有一個嗓門尖到不行的小助理為她叫門。
吳寒默默腹诽,住院時期就不能在醫院裏老實待着嗎,折騰人不說,又跑到這兒來擾民。
“那個……沈小姐啊……小夢剛睡下,這幾天她休息不好,你看……”吳寒不好意思地開口,內心卻希望她識趣些,放下東西後就趕緊走。
柳清夢現在要是看見這張臉被一個刺激想不開,不得更加要死要活?
誰知道沈煙置若罔聞地讓保镖推她進門,将小助理留在門口和她大眼瞪小眼:“我們家小姐有事找柳小姐,這才從醫院裏溜出來一小會兒。你,柳小姐家的傭人是吧?別進去了,小姐談正事時,最不喜歡有人打擾,你就在這跟我一起看門吧。”
“我可去你的!”吳寒擡起手臂就要教訓她,心想,老娘為沈家辦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沈煙頤指氣使也就算了,一個小助理也敢趾高氣揚地對她出言不遜?
要不是季景曾囑咐過她不要輕易動手打人,吳寒這一掌早就拍下去了。但為了顧全大局,不節外生枝,吳寒還是放下手臂理理衣裳,兇巴巴地道:“我是柳清夢的好朋友,才不是什麽傭人。而且,本人在光明日報裏當編輯,有正經工作!”
然而小助理并不理睬,誰管你有沒有工作,是做什麽的,現在我家小姐要和柳小姐單獨說話,你就得在這看大門!
……
傍晚時分,天空藍得昏沉。
月亮吊在樹梢,等候着更黑的夜。
“沈小姐?”柳清夢睡醒睜開眼,被赫然出現的沈煙吓了一跳。
坐着輪椅的沈煙倒是十分淡定,她懷裏有一袋東西,因着不想發出聲響吵醒柳清夢,于是她就保持這個姿勢等柳清夢睡飽,這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醫院裏太悶,出來看看你。”沈煙用力眨眨眼睛,活動一下手腕,再将吃的放在床頭,袋子裏的東西隔着布袋和木桌摩擦,骨碌骨碌滾動的聲音打破這個房間裏彌漫的頹廢。
柳清夢問:“這是什麽?”
“商蝶生知道我要來,托我給你帶的零食,說你總是愛發呆,發呆的時候就喜歡吃點什麽,所以買了些堅果餅幹一類送來。”她就猜到這東西放桌子上會有聲響,幸好自己一直用手拎着放在懷裏。
距離沈煙出院應該還有段時日,瞧她還沒卸下“裝備”,柳清夢蹦出一個念頭,驚訝地問:“沈小姐偷偷跑出來的?”
“我跟唐醫生打過招呼了。”沈煙大言不慚,她走的時候,可是專門叫小助理在他辦公桌留了一張小紙條的。
“那沈小姐找我有什麽事?”
“是于三爺的事。”
“沈小姐何必親自來,叫人來傳個話就好。”
沈煙倒也這樣想過,可她又實在生氣:虞美人什麽花語她是知道的,柳清夢因為幾朵花就傷春悲秋尋死覓活,把她這個救命恩人放在哪裏?
就算要死,這條命也得為她死吧?
不然她白救了?
她語氣不善地回:“哥哥和商蝶生抓人去了,其他人都守在醫院,誰有功夫傳話?”
柳清夢聽出來她言語間的不對勁,想不通自己怎麽又惹着她了——剛才放零食時,不是還好好的?
再說了,那群守在醫院的保镖沒功夫,沈煙倒有功夫來了,委實荒謬了些。
但柳清夢不敢說,只問道:“沈小姐什麽時候來的,不好意思啊,是不是等的太久了?”
“沒有,剛來一會兒。”沈煙不說自己坐在這盯了她一下午的事,轉而找她算賬道:“你之前不是說要對我負責麽?”
柳清夢愣住,“是……”
沈煙單手托腮,用眼神将柳清夢的魂勾回來:“你打算如何負責。”
柳清夢眨眨眼:“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沈煙垂眸,斟酌着該怎麽說教她重視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沈小姐想要我怎樣負責。”柳清夢絞盡腦汁,猜不準沈煙提起這茬的意思。
她避開沈煙的眼神,見沈煙不說話,自顧自地想:如今她仍是沈家的二小姐,又是自己的責編,也許是看自己不思進取地睡大覺,稿子還沒有交上去,所以不高興了罷?
于是柳清夢誠懇地對沈煙說:“沈小姐,我會對你還有《玲珑》負責的。”
“嗯?”沈煙皺着眉,怎麽好端端地扯起《玲珑》來了。
柳清夢沒等沈煙再說什麽,便搶先一步,道:“沈小姐放心,于主編知道你在住院,已經接手了你的工作,這期的設計稿就差三張了,我這兩天肯定能趕出來,絕不會耽誤專刊發表。”
“我會好好工作,不讓沈小姐操心。”
“……”沈煙沒說話。
柳清夢一臉茫然,不是因為工作的事不高興麽?
沈煙臉色更差,無所謂地說:“沈家在《玲珑》有股份,我是你的責編,也是臨江的人,工作上于阡不會拿你怎麽樣,就算你沒能及時交稿,于阡也不會找我或者沈發南告狀。”
“算了,你保護好你自己的小命就算是對我負責了。你記住,我又不靠你吃飯,所以你認不認真工作對我影響不大。”沈煙最終還是在心裏饒過了她:“說正事吧。沈發南查到于三爺背後有一個叫葉晉華的人,這些年他給于三爺不少錢去吃喝嫖賭,想必是他主子。葉晉華一向與沈家勢同水火,這兩年也一直觊觎商會會長的位置,動機存在,就是他了。”
“可……”柳清夢仍是懵的,轉念一想,才想明白葉晉華為什麽要她的命:人都愛挑軟柿子捏,沈發南和沈煙不好解決,就從她這裏下手呗。
估計葉晉華查到了她是沈家的孩子,所以才盯上她。
唉,自己何其無辜。
見柳清夢垂頭喪氣,沈煙囑咐道:“葉晉華最近突然失蹤,沈發南和商蝶生正在找他,你最近沒什麽事少出門。”
“沈小姐放心,我不會給沈小姐添麻煩。”
“嗯。”
事情交代完了,沈煙也沒有什麽理由再留下,醫院那邊唐澤明應該要氣死了,如果今晚不回去,恐怕沈發南第二天就要不停地念叨她。
“我要走了。”
“好。”柳清夢低眉,推着沈煙送到門口。
臨了,沈煙又交代了柳清夢什麽,耳語幾句後才被助理和保镖們送回去。
吳寒感到好奇,忍不住問她:“沈小姐跟你說什麽了?”
“沈小姐說……”柳清夢垂眸,不知在想什麽,嗫嚅着重複沈煙的話:“她說她讀書時讀到過項羽自刎烏江。
若她是項羽,定不會眼睜睜看着虞姬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