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做夢*
做夢*
岸上雨疏風驟,河面依舊波濤洶湧。
當沈發南和江耀到達樹林的時候,現場的畫面慘不忍睹∶
五具穿着黑衣的男屍橫陳在泥地裏,四雙突出的眼珠和他們微張的嘴巴似乎寫滿了不可思議,但其中有一具屍體,他不僅被挖去了雙眼,四肢也被悉數砍去,簡直是做了九成的人彘。
雖然死的是罪犯,但也要弄清他的死亡真相,于是江耀派人搜尋他被砍掉的肢體,在林子裏巡過三回未果後,江耀很是惆悵。
他看着樹樁子邊剛被松綁救下的沈煙和柳清夢,暗自嘆氣道:沈家三天兩頭地出死人的事,最後還都是兇手慘死……沈家上面有人罩着,動不了,這可讓他從何查起?
“走走走,把屍體搬走吧。護送沈小姐和柳小姐去醫院。”江耀皺着眉招呼過他帶來的警察,決定不找殘肢了。
愛咋咋地吧,兇手死了,沈發南應該也不會讓他難做,總得讓他能把案子結了,不然,對誰都不好。
這邊,沈煙和柳清夢倒用不着這幾個小警察護送,沈發南和商蝶生帶人開了五輛裝有防彈窗的車過來,氣勢洶洶的,比警車還要氣派。
江耀打眼一瞅,又看看自己的警車,心裏不禁有點羨慕,有錢又有權,可真是好啊。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護送這兩個小姐的事都輪不到他的小警察們,不過是為着在沈發南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責任感罷了,就是走個形式,客氣一下。但沒想到,沈發南的排面也真是大,這都可以組個車隊了吧?
“今晚麻煩你了,江警長。”沈發南遞了一根煙,打斷江耀的思路。
江耀接過煙,擺手道:“沈先生哪裏的話,這是我們警察的職責所在,算什麽麻煩……對了,沈先生,明天上午我們要去醫院找沈小姐和柳小姐做筆錄,應該不會打擾到她們休息吧?”
上一次他想讓沈煙和柳清夢做筆錄,被沈發南以住院不能打擾為由給拒了,導致他那個案子交代的不清不楚,上面的領導很不滿意他的辦案能力,所以這次的案子他高低得求一個筆錄的機會來。
如果沈發南不願意,那他就要讨價還價,讓沈發南幫忙找殘屍的肢體了,畢竟殺掉兇手的,最有可能就是這位沈煙了。
但江耀沒想到沈發南十分幹脆地答應了他:“那就明天下午吧,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江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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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江耀瞬間感激涕零。
在回醫院的時候,沈煙專門抓來商蝶生給她開車,柳清夢則和沈發南同乘一輛。
“我說沈大小姐,你哥哥那豪華汽車你不坐,非要讓我帶你們開這個樹林子邊被遺棄的車幹嘛呀?再不濟,我的車也不錯啊!這車的車頭都撞癟了,你就不怕我們還沒到醫院,這車先散架?您說您要是想體驗平民的生活,幹嘛非得這個時候體驗啊……”商蝶生抱怨不疊,這車晃來晃去的,體驗非常糟糕。
沈煙被他吵的煩了,再加上她想起葉晉華說他和柳清夢有婚約的事,愈加對商蝶生厭煩,終于忍不住開口斥他:“閉嘴!”
“……“商蝶生縮縮脖子,不敢再說話,乖巧地盯着前面的路。
季景藏在車座下面,也感到颠簸的不适。
他剛才給葉晉華開車的時候,滿車的煙草味都沒讓他這麽想吐。
“算了……後備箱有人,再忍忍吧。”季景捂住嘴,強制自己閉上眼睛。
但車內實在颠得難受,季景無法完全放空自己,只好開始胡思亂想:葉晉華今晚算是偷雞不成倒蝕把米。許是年紀大了,做事情并不周全,他也不想想,沈煙是會輕易就範的人嗎?
葉晉華窮途末路,以為綁了柳清夢就能鉗制沈家那兩只狐貍,還敢大搖大擺地去通知沈煙——喂,我把你妹妹綁了哦!要不要來以一換一?
傻子才會去自投羅網。
他要是葉晉華,會更願意相信沈煙帶着一幫人來劫殺他。
不過,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沈煙今日可謂是計劃周密,收獲頗豐。
下午的時候,葉晉華兩邊安排,先通知沈煙,再去綁柳清夢。他打定了主意沈煙在醫院不會知道柳清夢的近況,而給沈煙留了充足的時間考慮。
但沈家守在醫院的人把葉晉華的那幾個酒囊飯袋反制住後,押到沈煙的病床前。她只留了為首的那人的活口,其餘全部都殺了扔到醫院的太平間裏。
季景被她派人告知要扮成黑衣人配合葉晉華綁架的時候,葉晉華的人已經全部換成了沈煙的人。
其實今晚她不必親自出馬,葉晉華只是抱着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的心态來通知沈煙,反正他的主要目标是柳清夢,而不是她沈煙。
只要等葉晉華将柳清夢綁到荒郊野嶺時,不用沈煙到場,他和其他黑衣人也能反殺葉晉華。況且,沈發南那邊被葉晉華的人引開後就報了警,葉晉華的車早被沈家的車跟蹤,無論如何警察也能趕到這裏進行營救。
雖說計劃稱得上是沒有纰漏,但季景想到柳清夢就那麽在民申時報社門口被綁走,忽而皺了眉:沈煙的對策比葉晉華的手段還要多,那麽短的時間裏安排了這麽多,就像提前知道柳清夢會被綁架一樣……那麽,沈煙是故意利用柳清夢把葉晉華引出來吧?
她把柳清夢置于危險,又做了三手準備至少能保證柳清夢不死。
可她自己還要為什麽自投羅網呢?雖不會影響她自己的計劃,可也完全沒有必要。難道是為了知道沈家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嗎?
葉晉華是沈發南表舅舅這件事,她應該是不知道的,估計連沈發南本人都不知道,那麽……她是擔心柳清夢?
季景忽然有些捉摸不透。這件事情若是放在商曉煙身上,她定不會拿柳清夢冒險,寧願多耗幾天把葉晉華耗死——現在醫院裏知情的護士全都三緘其口,如果逼急了可能反而會讓他暴露。現在唯一的突破點就是那個醫生唐澤明。可他似乎是有什麽背景在身上,難查的很。
正想着,季景感覺到有什麽液體滴到了自己臉上。
他伸出手往臉上一蹭,發現是血。
沈煙的手耷拉在車座上,血順着座位流下來,車身搖晃,這才會滴到他臉上。
一想到這血是葉晉華的,季景就打了個顫。
他辦完沈煙囑咐的事情,一回來就看見沈煙在虐屍,他在旁邊安靜地等沈煙一刀一刀紮進葉晉華的手腳,剁不碎骨頭就幹脆削去肉,像下鍋煮似的扔進河裏。饒是季景跟在商曉煙身邊多年,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比起商曉煙昔日,沈煙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躺在車座上快要疼死過去的沈煙當然不知道車座下的人正在對她不寒而栗。
而車下的人也不知道,滴在他臉上的血是沈煙的,葉晉華的血早就被沈煙用河水洗去了。
沈煙的傷口被大力撕扯,又被冰冷的雨水肆意澆灌,恐怕會潰爛的更深。
這就相當于在肉上割一道口子後被火燎一遍,再上藥,還沒等愈合,又被強行撕開,等到傷口終于要長好的時候,再大力撕裂往裏面撒鹽又澆點蜂蜜。
反複折磨,雪上加霜,幾乎讓她生不如死。
在疼痛到精神恍惚的時候,沈煙朦胧地夢到了一個女子。
那名女子和柳清夢有七分相似,但她的眉眼間多了些柳清夢沒有的溫婉和藹——那是歲月沉澱後留下的印記。
“煙兒不怕,有阿娘在,阿娘一定會治好你身上的傷,好不好?”女子穿着舊朝的衣裙,及腰的長發披散下來,像瀑布一樣傾瀉在她肩膀四周。
她的眼底盡是慈愛,讓躺在床上左肩出血的小沈煙感到溫暖,好像連傷口都不那麽痛了。于是她微笑着點點頭:“好。煙兒相信阿娘。”
“乖孩子。”被稱作“阿娘”的女子親了親她的額頭,又用手輕輕撥弄她被汗黏在一起的發絲,道:“阿娘會給你請全蘇州最厲害的郎中,一定叫煙兒身上不留疤,還讓我的煙兒不再發熱受苦……”
女子面容瘦削,穿的素色衣裳襯得她像即将破裂的細口瓷花瓶,不過她人雖然單薄瘦弱,肚子卻很大,應該是懷着孕。
只見她安靜了一會兒,流淚看着沈煙,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腹中的胎兒,用手輕柔地撫摸着:“柳兒也不要害怕,阿爹不是故意欺負我們的。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好,阿娘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我一定會拼命護住你們每一個,讓你們都平平安安地長大……”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沈煙的手上,沈煙也跟着哭了。
“阿娘!阿娘快走!”一個個子很高但同樣很瘦的男孩子闖進房間,他手裏拎着三四個包袱,跑得滿頭大汗:“阿娘!爹爹提着刀正往這邊過來,瘋起來很可能會傷了您,阿娘還是趕快走吧!”
“什麽?臨江今天怎麽拿上了刀?從前他就算發病也不會如此……小南,你快去将院門堵上,也許擋住你爹,他自己就回去了……”女子的手緊握着沈煙,她很猶豫,忍不住抱着一絲僥幸心理。
可這點僥幸很快就被打破,發瘋的男人力氣很大,他用長刀劈開了木頭做的門,直沖屋子裏來。
男孩見抵擋不住,跑到門口将包袱遞給“阿娘”叫她快從後門逃走。
女子只好抱起沈煙,背上包袱,快步地溜去後門,那裏早早停了一輛馬車,是送她去碼頭的。
“發南,照顧好自己!”女子回過頭,望着男孩。
男孩哭了,他大聲吼着:“阿娘快走!離開沈家!永遠不要回來!”
“我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夢中的沈煙被女子抱着,聽到這句話後便失去了意識。
疼痛和燥熱撕咬着沈煙全身上下,她哭着,內心不斷乞求阿娘、哥哥、妹妹皆能安好,乞求神靈保佑阿娘順利誕下柳兒。
那是夢中的她的潛意識。
“阿娘!”沈煙睜開眼,淚眼婆娑地喊了這一聲。
空蕩蕩的病房裏,沒有人回應她。
沈煙試圖起身,可她動不了。
她被固定在病床上,無法動彈。
“來人!快點來人!”她大喊,語氣中的顫抖不知是來自夢中那個年幼的女孩的慌亂無助,還是被綁住的憤怒。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唐澤明就帶着五個護士跑了進來:“怎麽了?!”
“唐澤明,你他媽是不是有病!綁我幹什麽!”
唐澤明聽見“你他媽”這個詞的時候,目光閃爍了一下,他還沒見過沈煙紅眼的樣子,也沒聽過沈煙爆粗口。
他悄悄往後退了半步,說道:“還不是為了防止你再次偷跑,才把你綁在病床上的。你的傷要是再不好好治療,恐怕連新肉都難長。你那兩條腿,現在脆的很,檢查的時候發現差點又斷了,你……”
“別廢話。”沈煙打斷他,“柳清夢呢?”
“柳小姐正在發高燒,被我安排在另一間病房。”唐澤明無奈,他一個骨科醫生,不僅要天天和皮膚科醫生交流病人病情,連發高燒的病人都要負責,合着他成了沈家的私人醫生了呗?誰都得管,什麽都得治?
可沈發南當時那任重而道遠的眼神,他又實在無法做到視若無睹。
沒辦法,誰讓他欠沈家,欠這兩個活祖宗的。
“你想幹嘛?”唐澤明看着蠢蠢欲動的沈煙,這人不耐煩的眼神告訴他,她又要想辦法溜。
沈煙的手在被綁在病床的繩結上繞來繞去,她要解開這礙事的繩子。
“你別費勁了,那是死結。”唐澤明嘆了一口氣,指着身後的護士們說:“你們兩個去把柳小姐推過來,騰出的病房正好就給今天上午那個病人。那個誰,去護士站給沈先生去電話,告訴他一聲,讓他結住院費的時候別結錯了。”
“好的,唐醫生。”三名護士快步轉身走開,另外兩個護士留下跟他一起給沈煙做檢查。
窗外是燦爛的晴日,豔陽高照,鳥語花香。
“我到底是誰?”唐澤明和護士們走後,沈煙側過腦袋注視着被推來陷入昏迷的柳清夢,眼裏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枕頭被洇濕了一小片。
那場夢使她至今緩不過神,好像她不再是那個不殺人就會被殺的沈煙,只是受了傷需要阿娘尋醫生的煙兒。
葉晉華說她和沈發南四年前策劃了那場商家的火災,季景也說過同樣的事。
在季景給的那些信裏,最後一封是六月二十,彼時她在上海,信中提到讓季景安排好柳清夢。
商家被燒是六月四,那時商家已經被燒完了。
沈煙嘆了一口氣,她極少煩惱,現在卻難得地愁思:時間對上了,放火的動機也合理。若不是為了複仇,她憑什麽幫沈發南去燒和自己完全沒有接觸的商家?
可沈發南又為什麽三番兩次地幫商曉煙呢?
在夢裏她和沈發南一樣喊柳音好“阿娘”,當時柳音好懷着柳清夢,葉晉華又說餘陌只有沈發南一個孩子,那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難道真如葉晉華所言,自己只是一個雜種?
蘇州……沈煙想起自己的夢,柳音好提的是蘇州。
既然在蘇州,那她的親娘是周慕音?但……這樣想的話,柳音好又為什麽要把她養在身邊?她又是怎麽把她從商家抱走的?
問題越想越多,沈煙突然頭疼起來,她緊閉雙眼揉了揉太陽穴。
曦光照進來,罩在柳清夢的臉上,可也依舊能看出她的毫無血色,柳清夢睡得很深,沈煙如那日下午一般看她許久。
半晌,才對她輕聲呢喃一句:“柳清夢,或許,我是你的阿姐,又不僅是她。”